作者:上山打老虎额
这可是数万里之外的土豆,无法确定能否适合这里的气候和土质。
可见这邓健,对这些作物,是真的下了大功夫悉心照料的。
张安世咧嘴乐了,便道:“啥时候收这粮?”
邓健道:“这东西……庄户们不敢轻易摆弄,还是过两日吧,现在先收几个,试试看……看看能不能吃,毕竟大伙也不确定是不是当真熟了。”
张安世倒也认真地道:“谨慎一些好,这几日,就要辛苦这些庄户了。”
邓健却在心头幽怨地想,咋就不辛苦咱?
只是这话,他没有说出口。
此时缺一根筋的张安世,全部的心思依旧在这些作物上,便又道:“隔壁的一些作物呢?”
邓健道:“那边,还有一些庄稼……迄今也没见动静,今年开春迟,死了一大半,现在也只能将就着,看看能收多少出来,到时再选育良种,等来年开春,继续种一种看。只有这种土疙瘩似的东西,种植的最是成功。”
张安世不无遗憾,看来……和其他的庄稼,如玉米等等庄稼相比,这土豆简直就是庄稼界的张安世,吃苦耐劳,是打不死的小强。
张安世道:“不必急,今年能种出这些,就已很让人惊喜了。哈哈……我果然有眼光。”
朱勇跟着张安世而来,正百无聊赖,此时忍不住在地里刨了刨,想看看这到底是啥玩意。
张安世却是急了,连忙上前去飞起一脚,大呼道:“别在这瞎搞,出了事,我们几个人头加起来,也赔不起。”
这一腿飞偏了,但是朱勇感觉自己受到了精神伤害,毕竟是二哥,也是要面子的,便低声咧咧道:“不就是庄稼地吗?庄稼地有啥了不起的?大哥只会骂俺,方才四弟还在嘀咕着,要丢个炸弹在这儿呢……”
丘松怒视朱勇。
朱勇便立即噤声。
张安世瞪了这两家伙一眼,顿时不放心起来了,立即吩咐护卫道:“现在开始,所有人,不必保护我了,都给我守着这庄子,现在起,一只苍蝇都不许放进来,没有我的允许,便是陛下亲来,也不得出入。”
这句话,豪气万千。
邓健却是听得急了,显然他虽有怨气,却还是很在乎张安世的,连忙低声道:“公子啊,你要慎言,你老大不小了,有些话,是不能说的。”
张安世却是倔强地道:“我就敢这样说,陛下敢来毁这庄稼,我也要翻脸。”
邓健心里摇头,还是没有长大啊!
可对张安世而言,却是另一回事,只怕全天下的人,现在都不知,这一亩庄稼地,对于整个天下有多重要。
换个角度来说罢,就算是皇帝,若是得知世上有这样的庄稼,只怕也愿意至少少三五年阳寿,换来这个。
这是什么?
这意味着国祚绵长,意味着朱家的江山,至少可以再续百年以上。
张安世此时想了想,道:“我还是不放心,老二,你抽调模范营,在附近三里之外驻扎,内千户所,抽一个百户所来,在这周遭布控。”
朱勇倒没有过多的废话,只道:“噢,大哥,那俺去啦。”
邓健站在一旁,却是小心地看着张安世。
张安世很是慎重地道:“好好照顾着,先试一试这土豆的滋味,现在确实也不能确保能不能吃,等过两天,我再来,再将这一亩地收了。”
邓健点头。
张安世道:“那我先走啦。”
他摆摆手,示意邓健不要送,领着张軏和丘松当真走了。
邓健站在原地,看着张安世上马,又见张安世带着人匆匆地飞马而去。
留下的护卫,则开始散开,在此布防。
邓健的目光,再难掩盖失落。
哎……也没问咱一声日子过得好不好,真是一个没心肝的。
邓健忍不住拿袖子擦拭了眼角的湿润。
庄户们则一个个大气不敢出。
他们心知,每一次安南侯来,邓公公糟糕的心情都要维持几天,未来这几日,只怕大家要遭殃了。
果然,邓健一脸落寞,就好像丧家之犬一般,蹒跚地回到了不远处的小庄子里去,他似神游一般,脑子里只剩下了一些对往事的回忆。
……
朱棣进用着黄米。
宫中的膳食,已经减半。
而徐皇后,也早早换下了华美的衣裙,取而代之的,是一件布衣。
这是太祖高皇帝的时候,留下的传统。
打江山难,守天下更难,每年这么多的灾难,数不清的饿殍,各种各样的死法,一点也不鲜见。
人如草芥一般。
即便知道,其实朝廷能做的有限。
哪怕是赈济,也只能赈济少部分的人。
可至少……这个时候,也该与万民共情,用节衣缩食,来表达宫中对此的态度。
徐皇后久在慈孝高太后的身边学习,所以对此习以为常。摆在夫妇二人面前的,不过是四样菜色,两碗黄米饭。
朱棣胃口大,从前要大鱼大肉,还要吃好几个饼子,混着饭吃才能吃饱。
如今……这当初太祖高皇帝宫廷里的菜肴,却令朱棣总觉得肚子里烧得慌。
油水还是太少了,主要还是肉少,徐皇后尽力少吃一些,不断地给朱棣夹菜。
朱棣道:“好啦,好啦,朕够吃了,朕又不是饕餮,非要吃这样多。”
徐皇后莞尔一笑道:“陛下有龙马精神,自然食量非比寻常。”
朱棣虽是这样说,果然却如徐皇后所言一般,举着筷子,脑袋伸进碗里,扑哧扑哧疯狂地扑动筷子,片刻之后,这饭菜便进了肠胃,他的肚子鼓起来,这碗里的饭菜被他吃了个干净,朱棣还是觉得意犹未尽地舔着嘴,这才缓缓地将碗筷搁下。
徐皇后眼里掠过一丝心疼,道:“陛下若是还觉得饥饿,要不……”
朱棣立即摆摆手道:“不必了。太祖高皇帝怎样做,我们便怎样做,哎……今日……真是越发的理解太祖高皇帝了,他起于布衣,深知民生艰难,你看我们……这样的饭菜,放在寻常百姓家,也和过年一样,我们尚且不能饱食,总觉得意犹未尽,那百姓平日的餐佐又是如何呢?更不必说,这遭了灾,更不知困苦到了什么样子。”
“朕看奏疏,看到的只是某处大灾,百姓颠沛流离。可若是太祖高皇帝在世,他是最深知民间疾苦的,所看到的奏报,却无一不是当初他少年时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惨景。”
徐皇后道:“陛下这话真好,若百姓们知道陛下如此爱民如子,定是感激涕零。”
“感激个鸟。”朱棣道:“百姓们所见的是……他们饿了没有饭吃,冷了没有衣穿,一家子人逃荒,饿死了爹娘、兄弟、子女,哪里还会有什么感激之情?朕听说,人饿到了极致,便什么都顾不上,见什么想吃什么,他们这时候若是还能对朕生出感激,那就真是怪了。”
徐皇后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地道:“陛下不可以从内帑里拿出一些银子来赈济吗?”
朱棣却是苦笑道:“银子没用,你拨发了银子去,灾区的粮食依旧还要涨到大家买不起的地步。平日里,银子值钱,可到了灾荒的时候,哪怕是树上的皮,都比银子要值钱,毕竟这玩意……它顶饿啊。”
徐皇后脸色暗淡下来,幽幽地道:“臣妾是妇道人家,什么事也不懂……哎……”
朱棣安慰她道:“男人有男人的事,妇人有妇人的事,若是你什么都懂,那还要男人做什么?好啦,你也不必忧虑,这几年,年年都有大灾,过去了就好了。”
徐皇后却深知,所谓的过去了,其本质,不过是饿殍满地之后,剩下活着的人,又捡起铁犁来,继续耕作,寄望于来年,天公作美罢了,想到这些,也不禁觉得窒息。
只是这时候,她也不好说什么,毕竟只是给朱棣增添一些烦恼而已。
再好听的话,其实也只是于事无补。
朱棣则是将亦失哈叫到了身边,道:“今早有廷议吗?”
“有,乃胡公和杨公主持。”
“议出了什么结果?”
“还是解粮去灾区赈济,只是……国库的存粮,现在也不多了……诸公为此,唇枪舌剑,有人担心,若是这粮食都送去了赈济,若是今岁或者来年开春,又遇到什么灾荒……”
朱棣沉吟着道:“最后的结果呢?”
亦失哈道:“胡公和杨公最终打定了主意,先解眼下燃眉之急再说……”
朱棣颔首,叹了口气道:“是啊,现在也只能如此了。”
亦失哈却道:“不过……朝中,有许多非议。”
朱棣皱了皱眉:“非议?”
“许多人认为应该挽留解公,没了解公……”
朱棣的脸色渐渐阴沉下来,冷冷地道:“没了解缙,他们就失了主心骨,是吗?”
亦失哈道:“这只是一些私下的议论。”
朱棣眯了眯眼睛,道:“不必理会,不过这文渊阁倒是出了空缺,是该看看……何人来填补了。尤其是这个时候,朕担心胡卿和杨卿力有不逮,不可耽误了大事。”
文渊阁大学士的人选,乃是极敏感的问题,毕竟这位置,参与军机,现如今,已有人私下里声称这相当于半个宰相了。
所以亦失哈对此非常谨慎,陛下提及到这个,他很识趣地选择了沉默寡言。
朱棣随即又道:“张安世现在如何了?”
亦失哈如实道:“安南侯他颁布了金元和银元后,倒是有不少百姓,去取兑。”
朱棣似乎觉得总算有了一个好消息,终于露出了一点笑意,道:“没想到进展如此神速,这倒是一件喜事。”
亦失哈此时却小心翼翼地看了朱棣一眼:“奴婢这边,打探了一些消息。”
朱棣抬眸看他一眼道:“说罢。”
“听说市面上有人取兑了金元和银元之后……将这金元和银元,熔炼成金银……”
朱棣听罢,顿时皱眉:“这是什么意思?”
“这金元和银元的成色高,就算是熔炼了,也不吃亏,还有许多的谣言,说这东西并非是外圆内方的制钱,乃不祥之物,不可久藏,熔炼之后,照样可以用,所以也不必真要这金元和银元。”
朱棣眼眸微微阖起,眸光忽明忽暗,口里道:“你怀疑,这背后有人搞鬼?”
亦失哈道:“倒不敢说,或许是自发的也不一定,似乎有人自发地希望,这东西最好不要出现在市面上流通。”
朱棣冷哼道:“看来张安世还是太嫩了,砸人饭碗,那些人就算不会当真站出来敌对,却也会用尽各种手段,教张安世栽个跟头。”
却又见亦失哈道:“还不只如此呢,奴婢还听说了许多流言蜚语,有人说,鸡鸣寺藏污纳垢,姚广孝师傅……在寺中,暗暗拘押了不少的女子,供他淫乐……”
朱棣眉一挑:“姚师傅还有这爱好?”
亦失哈苦笑道:“奴婢也只是听外头说的。”
朱棣道:“当初,朕赐了不少美女给他,他也不肯接受,说自己是佛门中人,依朕看啊,这十有八九是造谣的。”
亦失哈听到十有八九四字,心里便明白了,既然有八九是假的,那么就可能有一二是真的。
毕竟那姚师傅神鬼莫测,有时连陛下都不知道这和尚有没有什么特殊的癖好。
亦失哈只干笑一声,没有回应。
朱棣道:“现在不是计较这些事的时候,眼下还是赈济为主,你多派人去江浙一带,尤其是灾情严重的地方,看一看各地州县官的作为,有什么消息,都要及早奏报。”
亦失哈道:“奴婢遵旨。”
……
每到傍晚的时分,各处的同乡会馆便都是门庭若市。
古人最重乡情,各地的人抵达了京城之后,又往往以乡情为纽带,拓展人脉。
正因如此,对于朝廷大臣而言,他们借这乡谊,可以发掘一些同乡的人才,好将其收入自己麾下。
而那些地位较为卑微的人,则借此机会,可以攀上大树,毕竟大树底下好乘凉。
这同乡会馆里,人声鼎沸。
只是……也有幽静的所在。
就处在二楼的位置,是一个个厢房,只有重要的人,才有资格来此。
往往若是有重臣来,许多人都会提前得到消息,拿着自己的拜帖,还有自己平日里做的文章,络绎不绝地来请教,很是热闹。
不过今日这二楼的一处厢房里,却没有这样热闹了。
只一些刚刚下值,还穿着官服,头戴着翅帽的人聚在一起。
“现在下头州县,都有书信来,询问这铸币的事是不是真的,好像天要塌下来一样。哎……这样搞,真的是胡闹,民不聊生啊。听说……钱庄自己已经开始发行了,这显然是陛下的授意,除此之外……这安南侯又与东宫有关,莫不这也是太子殿下的意思?太子殿下从前一向宽仁,可现在看来……似乎也被人误导了。”
有人咬牙切齿地道:“最可恨的乃是那妖僧,此二人祸害天下还不够吗?我听闻,安南侯出了宫,就去了妖僧下榻的小寺里报喜,这个妖僧,当初撺掇圣上靖难,人们都说,祸害天下必此人也,现在看来,真是一丁点也没错。”
众人大发牢骚。
高居首位的那人,却穿着一件钦赐的大红贮丝罗纱所制的蟒袍,咳嗽一声道:“好啦,好啦,休要牢骚,陛下终究没有下旨,事情总有转圜余地,那钱庄……私自铸币,虽说都在传乃宫中授意,可终究……没有明旨。”
“大家少安毋躁,这私铸的钱,成不了气候,我们背后是天下人,区区商行,不过是螳臂当车、蜉蝣撼树而已,一人一口吐沫,也教他们死无葬身之地,诸公不慌,老夫已有布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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