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嗷世巅锋
“这回倒未必是二奶奶的意思,就大老爷留下的姨奶奶们有哪个是省油的灯?琏二爷偏想着从她们身上节省,她们能不挑事?”
芳官原想着等她们说完了再上前,可听来听去,这一句赶一句的也没个头,只好轻咳一声打断了两个仆妇的闲谈。
那两个仆妇回头见是院里的小戏子,当下垮了脸呵斥道:“做什么?不是让你们好生在里面等着吗?”
“妈妈莫恼。”
芳官忙从袖子里摸出那半吊钱来,陪笑道:“我们姐妹几个凑了些钱,想请妈妈们通融通融,帮着置办一桌散伙饭。”
其中一个仆妇接过钱来掂了掂,盘算着能从中剥削个一二百钱,便和同伴露了笑模样,赞道:“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不想你们倒还有些义气——罢罢罢,我们就跟着担些干系吧,中午之前酒菜一准儿给你们送来。”
说着,就将那半吊钱揣进了怀里。
“多谢妈妈、多谢妈妈!”
芳官千恩万谢之后,却又从袖子里摸出块散碎银子来,递给那妈妈道:“这是我个人孝敬您的,妈妈们平日里就照顾我,往后我若得了好去处,指定也忘不了妈妈们的好。”
“哎呦,你这孩子真是有心了!”
那仆妇不想还有这意外之财,当下又喜笑颜开的收了,于是等到芳官问起这次分配,都有哪些去处的时候,便也没有瞒着:“还能去哪儿?左右不过是这园子里几位姑娘身边,再就是老太太、太太,还有宝二爷屋里了。”
果然是这几个去处。
芳官略一盘算,还是觉得宝玉屋里最为合适,正待托请二人帮忙,却忽听那仆妇压低嗓音道:“不过真正的好去处,却不在这府里,而是焦家。”
“焦家?”
“就是焦家!”
那仆妇攥着碎银子,得意道:“你道今儿为何封门?还不就是等着史大姑娘来挑,等她挑剩下的,才往各院里分派呢。”
“早先咱们府里就一度发不出月例来,如今眼瞅着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往后还不定怎么闹饥荒呢,倒是焦家那边儿,听说月例只有提前发派的,从不积欠,逢年过节还有赏赐呢。”
“那、那……”
芳官也不由动了心,主要是近来她打听着,贾宝玉一门心思崇佛向道,连身边的袭人麝月都受了冷落,反倒是那焦大爷,素有收用身边丫鬟的习惯。
里外里一盘算,她很快就下定了决心,深施一礼道:“求妈妈们成全,到时候我必然还有重谢!”
见她如此上道,两个仆妇自然都是大包大揽,表示一定在史大姑娘面前美言,让她能够得偿所愿。
芳官千恩万谢方才辞别二人,等折回屋里,却对此事只字不提,只说是酒菜的事情已经交代妥当了。
话分两头。
史湘云自打嫁入焦家之后,这还是头回来荣国府。
马车路过荣府正门时,她挑帘子打量着那熟悉的匾额,却不禁生出了恍如隔世之感。
等在角门内下了车,史湘云正拉着邢岫烟唏嘘感叹,斜下里就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喊道:“云妹妹、云妹妹!”
循声望去,只见贾宝玉大步流星的迎上前,架起两只胳膊待要如往日一般拉扯,但想到面前的湘云已经嫁做人妇,便又在半丈外站住了脚,两条胳膊讪讪的往下垂落。
湘云见状,径自上前拉住了他的手,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叹道:“爱哥哥清减多了。”
宝玉听她口齿,知道是动了真情,眼圈不由一红,忙用袖子狠狠抹去,笑道:“妹妹倒是丰腴了些,看来没少在焦家享福。”
说着,松开湘云,又冲后面的邢岫烟见了一礼。
邢岫烟款款还礼,却是与他保持着足够的距离。
“走吧,老太太在家早等不及了。”
宝玉回头招呼一声,众人便朝着老太太院里进发。
途中史湘云不住问起池里的荷花、岸边的柳堤、怡红院里的梅花鹿、大观园的仙鹤。
贾宝玉一开始还有些不适应,等说的兴起时,便再不管什么身份变化,手舞足蹈滔滔不绝。
眼见离着老太太的院子近了,就听前面有人扬声笑道:“我就说还得是云妹妹出马,换了我们,纵使费尽心思也难让二哥哥如此开怀。”
那爽利劲儿,都不用抬头就知道必是探春。
除了探春之外,迎春惜春以及林黛玉也都跟了出来。
两下里撞到一处,探春迎上了史湘云,林黛玉则是一把拉住了邢岫烟的手,说什么也舍不得再松开。
虽然前几日,她们刚在诗社里见过面,但那是当着南安郡主的面,到底多了些拘束,更没什么机会互诉衷肠。
等见了老太太,自又是一番热闹。
老太太直接把史湘云揽在怀里,连道:“这好容易来一趟,可得多住几日——你姐姐妹妹们的院子随便挑,便是住我这院里也使得。”
“我倒是真想回来住一阵子。”
史湘云依偎在她怀里,笑道:“不过出门时跟我们爷约好了,他晚上散值就来接我和邢姐姐——再说我是个任事不管的,但家里又哪里离得开邢姐姐?”
听她说起邢岫烟管家的事情,言语间并无半点芥蒂。
贾母大是欣慰,拢着她额间的碎发笑道:“我就知道你这丫头是个通透的,我活了半辈子才知道放权的道理,不想你一过门就能明白。”
说说笑笑了一阵子,史湘云便问起了贾政、王夫人和王熙凤。
贾母脸上登时由晴转阴,无奈叹道:“一早就被王家给请去了——不提这个,上回你舅妈不是应下,说让你挑两个小戏子么?三丫头,让人都领了来,叫她们开开嗓亮亮相,也算是热闹热闹。”
贾探春如今虽然把权利完璧归赵了,但毕竟掌家半年之久,倒也积攒了不少威望,故此如今有什么事情,老太太也乐意点她的将。
而趁着这会儿功夫,邢岫烟与林黛玉却悄默声到了外面。
邢岫烟先给林黛玉紧了紧披风,然后才悄声问:“我听说这府里下人闹的愈发不成样子了,不知可曾波及到你的怡红院?”
“主要是东跨院那边儿在闹。”
林黛玉微微摇头:“大观园这边儿因先前三妹妹调教的好,倒比别处规矩些——纵有什么不妥当的,三妹妹随手也就处置了。”
“可三姑娘终究是要嫁到我们这边儿的。”
邢岫烟说着,转头往堂屋里搜了眼,又道:“连太太都已经心知肚明了,只等去了孝就要行兼祧之事——这还是你那舅母主动提起的。”
林黛玉默然不语。
她身处其中,自然能感觉到荣国府的衰败,当年焦顺刚崭露头角时,二姐姐与他传出绯闻,都能让老太太大发雷霆;现如今却是上赶着要把女儿嫁过去当兼祧,世事无常莫过于此。
邢岫烟见她不说话,无奈叹道:“事到如今,我也帮不了你什么……”
说着,将两张银票和一小匣碎银子递给林黛玉,道:“这些你且拿着傍身吧。”
“姐姐已经帮过我太多了,这些我……”
“我给你的,你只管收着就是了——雪雁,雪雁!”
林黛玉待要推辞,邢岫烟却直接喊过雪雁,交代她替黛玉收着,整的先暂时存起来,零碎银子拿来疏通。
雪雁倒不推辞,直接屈膝代自己小姐行了个大礼。
见其如此,林黛玉不觉落下泪来,拉着邢岫烟哽咽道:“我何德何能,今生竟有幸遇到姐姐……”
“唉~”
邢岫烟却是暗暗叹息,如今荣国府落到这般田地,只怕是连份像样的嫁妆都凑不出来了——那孙绍祖这阵子时常跑来讨要说法,让荣国府要么退掉彩礼,要么继续嫁女,荣国府这边儿却是既拿不出银子,又不想将女儿嫁她,于是只能装聋作哑。
早年间,焦顺提及要让林黛玉做来家兼祧时,邢岫烟还觉得是委屈了林妹妹,故此一直也不怎么积极。
但现如今看来,这条路竟成了林黛玉现阶段最好的选择。
只可惜……
这时就见两个仆妇领着十个小戏子鱼贯而入,邢岫烟振奋精神,拉着林黛玉道:“走,咱们也进去瞧瞧。”
林黛玉忙拿帕子揩去眼角泪痕,这才跟着邢岫烟回到厅中。
彼时探春已经勒令小戏子们挨个演练拿手的唱段。
两个仆妇知道今天的重头戏在史湘云身上,又得了那芳官的贿赂,便伺机凑到史湘云身旁,指指点点的帮着品评。
待芳官上场时,自然是极夸奖之能事,把芳官捧成了戏子里一等一出挑的人物。
当然了,芳官素来唱的正旦,也确实在戏子当中排行前列的存在——但是吹她乖巧懂事从不与人争抢,那纯属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了。
史湘云初时还没注意,等听那两个仆妇夸赞完,仔细打量了芳官几眼,忽然就想起个事儿来,于是侧耳问翠缕道:“这个小戏子,是不是就是薛姐姐定亲当日,给二哥哥唱思凡的那个?”
翠缕盯着打量了一番,笃定道:“是她、就是她!”
这一下子,史湘云顿觉倒了胃口,冲那两个仆妇道:“她既是最好的,那我就更不能挑走了,合该孝敬老太太、太太才是道理。”
那芳官支着耳朵听了半天,正为自己的先见之明而窃喜,冷不丁听了这一句,登时傻了眼。
第六百二十五章 诸芳流散【中】
无视芳官天塌了也似的沮丧模样,史湘云按照旧日里留存的印象,随便点选了两个模样乖巧的小戏子。
一转头正欲与贾母分说,不想就见林之孝家的风风火火从外面进来,凑到老太太跟前耳语了几句。
老太太原本脸上带笑,听完就渐渐阴沉下来,沉默半晌,缓缓摇头道:“那边儿自有大太太做主,大太太要是做不了主,就等凤丫头回来再头疼好了——他老子在时,就不服我的管束,如今子承父业,我老太婆就更管不过来了。”
听这言语,显是东跨院里又出了幺蛾子。
等林之孝家的苦着脸去了,贾母明显也没了谈兴,遂拉着史湘云道:“你们年轻人坐不住,那园子里风景正好,跟你姐姐妹妹们过去逛逛吧,等中午吃饭的时候,再陪我老婆子说一会子闲话。”
“老太太这分明是嫌我们吵闹。”
史湘云上前揽着她撒了个娇,这才起身道:“那我们就先去园子里逛逛,等中午吃饭的时候再请老太太给我们讲古。”
“去吧、去吧。”
于是众女连同宝玉,便又从老太太屋里鱼贯而出,说说笑笑的转奔大观园。
景还是那景,人也还是那人。
但不知为何,史湘云一路走马观花,却总觉得这景这人全都不复从前模样。
无形中,这荣国府似乎正弥漫着一股暮气,沉甸甸的,压的人喘不过气来。
史湘云不自觉的安静下来,周遭的几人竟也不约而同的陷入了沉默当中。
贾宝玉抬头望天,林黛玉目视池中,迎春、惜春两个眼观鼻鼻观心,原本说说笑笑其乐融融的气氛,似乎在一瞬间被撕的支离破碎。
这种感觉让史湘云极不适应,她犹豫着,正想重新挑起一个大家都感兴趣的话题,不知何时缀在后面的贾探春,却突然凑到了她身边,眺望着远方叹息道:“这个家,只怕真要落败了。”
史湘云下意识侧头看向了她,就听她又喃喃道:“咱们这样的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就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
虽然早就知道荣国府风光不再,但探春这番话,还是让史湘云心头发紧。
因自小在家中受到排挤,这么多年来荣国府在她心里,一直扮演者避风港的角色,虽也有瑕疵,但记忆当中更多的却是各种各样的美好。
故此打心底,她是不希望荣国府彻底衰败下去的。
于是忍不住问:“琏二哥那边儿到底怎么了?”
在她想来,探春会发出这样的感慨,应该和东跨院里的事情脱不开干系。
“也没怎么,就是琏二哥和大老爷的小妾打起来了。”
“这、这还没怎么?”
史湘云惊讶的瞪大了眼睛,父亲的小妾虽然算不得正经长辈,可也没有父亲尸骨未寒,就对其拳脚相加的道理吧?这要是传出去,岂不成了笑话?
“至少还没闹出人命,不是么?”
探春语带讥诮,脸上却是混不在意的麻木。
自从和王夫人一起杀死贾赦之后,这个家里能让她上心的事情,似乎一下子又少了许多。
当初她设计杀掉贾赦,是为了保住这个家,但现如今她想的却只是尽早脱身,至于荣国府最后下场如何,并不在她的考量范畴之内。
这一来是亲手杀死自己大伯,带来的巨大心灵冲击所致;二来么,也是因为事后各方的反馈让她心灰意冷——王夫人和王熙凤因此对她多加提防;连林黛玉也因为接受不了这种弑亲行为,有意无意的疏远了她。
贾宝玉到没有刻意疏远,但被蒙在鼓里的他,经历过牢狱之灾后,非但没有一丁点的要振奋自强的意思,反而软弱又任性的向往起了避世出家的生活。
而这件事情最大的受益人迎春,则摆出了一副想要与她争夺兼祧的态度……
累了,毁灭吧!
此后气氛随着李纨的加入略有些改善,但那一股颓唐暮气却始终压在人心头挥之不散。
以至于还没到中午,史湘云便觉身心俱疲,不得不提前结束了在大观园的游玩,重又回到了贾母院里——整个荣国府,竟只有这位年岁最高的老太太身上,隐约还残存着一丝丝属于旧日的朝气。
然而就在酒席宴间,就在史湘云好容易找回了一些记忆中的欢乐时,那林之孝家的再次匆匆找上门来。
而这次她带来的消息,显然比之先前更为震撼,以至于贾母听完之后手一颤,象牙箸直接掉到了桌子底下。
鸳鸯急忙伏低身子去捡,可刚小心翼翼放回桌上,老太太一巴掌拍上去,又把筷子震掉了。
“怎么回事?不是说打起来了吗?怎么又、又……”
“上午是打起来,可后来琏二爷喝多了,也不知怎么就……如今大太太绑着人往这边来了,说是要请老祖宗您主持公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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