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北城二千
百姓不会造反,也就不存在内部矛盾。
既然没有内部矛盾,那朱由校也就不用阻拦自家弟弟的这番言论,因为眼下的大明没有造反的土壤。
况且,他也没有能力去将自己弟弟的一些言辞都收回销毁。
不说《大明报》,单单官学教材里,朱由检自己编撰的一些教材就很不利于大明的统治。
想到这里,朱由校又想到了朱慈燃,自己的那个好大儿。
依照他的性格,恐怕自己百年之后,他也不会销毁他所敬重叔父的一些言辞。
父子都不行,那这件事情只能留给自己的孙子了。
“唉……”
朱由校叹了一口气,低头继续处理起了奏疏。
只是在他处理奏疏的同时,远在浙江金华府义乌县的坊市里,略微白皙了一些的朱慈燃却在坊市的街头端着一碗早茶,蹲在路边呼呼喝着。
他蹲着打量街道上来往的行人,而古色古香的义乌街道则是成为了背景板。
传统的早茶依然在这具有年代感的长街上摆着摊,许多人坐在店铺里喝茶,而朱慈燃则是因为抢不到位置,只能和刘顺蹲在路边。
“掌事!再来一碗茶和两块糕点!”
喝了手中的茶,朱慈燃转头朝着店里大喊。
“来了来了!”
店里的老板大声回应着,但整个人却手忙脚乱的在泡茶、制作糕点。
见状,朱慈燃只能喊了一声“我自己来好了”,随后起身走进了店铺里。
这早茶店据传已经开了四百多年,祖上是北宋灭亡时南逃的汉人。
朱慈燃虽然不知道这消息是真是假,但从店内那“生锈”的粉墙,堆砌柴火所造成阴影的墙壁来看,这一切都彷若久远。
拿了早茶和一盘糕点,朱慈燃顺手拿了一个刚起身客人的椅子,他用布擦了擦,随后抬着椅子回到了门口蹲下。
将椅子放好后,他将手中的一盘糕点放在椅子上,紧接着继续边吃边看起了四周。
街道上,那一排排民居也不知是何时建造的,流传到如今,屋顶的马头墙已经被磨平了棱角,少了些许张扬。
在朱慈燃的对面,透过不断走动的行人,他看到了一位老人端着早餐从一家云吞店里走了出来,拿着椅子坐在门口的街上,简单安静的吃起了早饭。
眼下是辰时,而辰时也是义乌街市最为热闹的时候。
顺着街道看去,老街两旁店铺坐满了人,各处店铺和街道上已是人声鼎沸。
品茶声、鸟鸣声、打铁声、烧煤炉声络绎不绝的响起,听入耳中别有一番滋味。
义乌虽然是小县,但浙江毕竟商户云集的大省,因此经过义乌来往的游人和商贾也很多。
许多商人经常天不亮就拉着货来到城内交易,讨论着谁家的货更好,谁今天又赚了钱,总之每天交流的“情报”都在早上的饭桌里了。
也因为他们聊天的举动,导致了有时候一些店铺的桌子不够。
面对这种情况,一些掌柜便将几张老木头门板拆下来一铺,拉上几个板凳,又开一桌。
即便环境如此,却也没有人嫌弃。
如朱慈燃他所处的这里,那些老茶客们每天按惯例喝早茶、泡茶馆,也不嫌环境简陋。
还有的人如朱慈燃这种,干脆坐在屋檐下的一排石墩上,悠闲自在地饮茶。
这里的茶馆没有具体的名字,只是挂着“茶馆”的布帆作为招牌,但它们却都有着各自忠实的粉丝。
面对老茶馆,老茶客们往往会选定一两家做为最爱,然后喜欢带着自己的杯子,自己添水泡茶。
在茶水氤氲的水汽中,刘顺嫌弃糕点太甜,因此去其它店铺买了一副烧饼夹油条,以及其它一些味道偏辛辣的小吃回来。
即便如此,茶馆的掌事也没说他们什么,而是亲切询问是否还要添茶。
这样的态度,朱慈燃早就已经适应了,似乎浙江的许多商贾小贩都喜欢细水长流的做常客生意,培养属于自己的常客。
这样的态度让市场上少了些功利,多了安详和闲适。
也因为掌柜的亲和,因此在这里,朱慈燃可以听听茶客们口中的国家大事,听他们聊聊乡镇趣事,理理家园小事。
“你们说齐王也是厉害,居然敢叫我们这些泥腿子造反。”
“呵呵……我是不信会有人造反,这年头谁还能没饭吃啊。”
“可报纸上说北方粮食不够吃,我们浙江的也不够。”
“那都是夸大其词罢了,官府就是喜欢吓唬人。”
“那群北方蛮子分了那么多地,只要把家里的十几亩地租出去,每年再打打零工,我就不信十几两银子还不够吃饭的。”
“那倒也是……估计都是朝廷吓唬人才写出来的。”
“哈哈哈……”
茶馆里,几个穿着绸缎的男人在对《大明报》上朱由检所说的话而调侃着。
对此、蹲在门口的朱慈燃和刘顺根本不看他们一眼,也没有什么举动。
朱慈燃是真的懒得理他们,刘顺则是这么一年下来,早就习惯了这种无知的人。
只要朱慈燃不开口,他才懒得修理这群目光短浅且自大的村夫。
“小爷,你说这义乌哭惨哭了几十年,口口声声说没人了,那这些家伙是干嘛的?”
刘顺瞥了一眼那群攀比成性,买着绸缎穿身上的村夫,朱慈燃也顺势看了一眼。
“国朝自嘉靖三十八年起,先后在义乌招募兵二十余次,共计六万余人,万历年间的义乌确实是男丁稀少。”
“不过,自义乌官员上疏开始,义乌已经休养生息三十余年,恢复人口也是常事。”
“你仔细看看也能看得出,义乌的人口确实比其它的浙江县城要少。”
朱慈燃解释了一下义乌人口的问题,同时也吃完了手头的东西。
他起身拍了拍手上糕点的残渣,随后便向着街巷走去。
对于朱慈燃来说,他喜欢在民间闲逛并不是因为无聊,也不是觉得好玩,而在享受那宫廷之中享受不到的人间烟火。
似他这样陌生的游人,想要消除与一个陌生地方的疏离感,有时只需要一家特色的小店,一个善意的微笑,或者是与当地百姓之间的口头闲聊。
弄堂小巷里听听百姓的家长里短,茶馆酒肆里尝尝人间的酸甜苦辣,美食糕点里品味千年兴衰……
这一切的一切,让他的南游之行更添一番韵味,从中获取的情报,也让他觉得不虚此行。
】
作为一个县城,义乌也是有深厚历史文化底蕴的,例如刚才他喝的那些早茶便源于义乌近千年的码头文化。
自秦朝以来、义乌就依托义乌江成为了一个码头城镇。
相比较街市,义乌城内有水道的街道反而店铺林立,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商品。
水道舟楫往来,纷纷向着商贾云集的义乌江划去。
朱慈燃站在了一座小桥上,在桥上看到了来往的船夫,也目睹了制秤的老人,还有那坐在门口编制竹器的篾匠……
对于这些人,他一一上前打听聊天,可是相比较西北和西南的百姓,这义乌的方言与官话,听得朱慈燃很是头疼。
他无法通过正常交流来获取一些他在意的事情,因此只能找到了一些十三四岁的少年了解自己想知道的事情。
好在他想知道的,无非就是百姓的衣食住行和地方官府的治理情况。
后者或许有些为难这群比朱慈燃小了一两岁的少年,但对于前者,他们则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朱慈燃很快就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也借此走出了义乌县城,在城外集镇的一家茶馆找到了守着他自行车的十余名锦衣卫。
“走吧。”
随着朱慈燃招呼一声,锦衣卫们上马的上马,上车的上车,他们的旅途又将继续开始,而朱慈燃也用快一个月的时间,把处州、金华两府的情况搞了个明白。
首先是人口的问题,两府的纸面人口分别是八十九万和八十六万,但经过朱慈燃这么多天的走动,他可以断定两府人口已经不下三百万。
另外从土地情况来说,两府能开垦为耕地的土地,早已经被开垦了个精光,并且大部分都在种植经济作物,种植粮食的田地不足总数二分之一。
如果浙江只有一千多万人,那肯定是做不到这种程度的,所以朱慈燃更加确定了浙江人口在三千万左右的猜测。
此外,从经济来说,浙江富裕程度远超朱慈燃想象,这种富裕不是百姓的富裕,而是当地士绅豪强的富裕和当地的贫富差距。
浙江在大明的《鱼鳞图册》上一共有耕地四千三百多万亩,但是实际情况恐怕有四千七八百万亩。
虽然有这么多土地,但其中大半都被浙江百姓用来种植桑树、棉花了。
这些桑树被用于养蚕,而蚕丝和棉花则是被乡绅们卖给了各地的布庄。
他们之所以不卖给皇店,是因为一旦东西进入皇店,那就要自动扣除10%的赋税。
士绅们为了躲避这10%的税,纷纷将蚕丝和棉花抛售给布庄。
这么一来、市场上的棉花和蚕丝不足,皇店只能提高收购价,而布庄则是将这些蚕丝、棉花转手高价卖给皇店。
这听上去好像没赚什么钱,但如果拿出具体情况就一目了然了。
根据朱慈燃的了解,乡绅们以每担蚕丝三两,每担棉花二两的价格把蚕丝和棉花卖给布庄,布庄则是以蚕丝三两四钱,棉花二两三钱的价格卖给皇店。
这么一来,即便要交一成的赋税,但布庄还能在每担棉花和蚕丝身上赚取一百文。
这多出来的一百文便成了皇店的成本,而皇店也拿士绅们没有办法。
由于这些士绅的田地在《鱼鳞图册》上都被修改为下等粮食田,因此在得到了几十两的利润后,他们只需要象征性的缴纳一二两田赋粮银就足够。
这还只是一些小乡绅,如果是拥田几十万亩的大乡绅,那其每年的避税都能达到数千、数万两之多。
这些大大小小的乡绅加起来,大明在他们身上每年最少得少收一二百万两。
这一二百万两如果收上去,它们可以是十几万教习的俸禄,也可以是上万退伍士卒的抚恤,亦或者是修建铁路的资本……
可问题在于这笔银子虽然存在,但朝廷收不上去。
这样的局面让人恼怒,并且这还仅仅是朱慈燃所能看到的冰山一角。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无法了解的地方,乡绅们躲避赋税的办法还有很多种。
除了避税,他们也违反了律法,通过关系获得一些数量不少的水泥,或者直接让官员修乡道时,替他们平整家门口的道路。
当然,它的用途不止这么点。
在便宜的价格下,有的人用它来建造房屋,有的人用它来修建宗祠,还有的人用它来铺设宗村道路。
这样的局面,朱慈燃见了不止一次。
要知道,金华和处州还是浙江十一府里处于中下游的府县,可想而知排在上游,较为富硕的杭州、宁波、绍兴、嘉兴、湖州等府会是什么模样。
当然,除了上述的这些,更重要的就是浙江的土地兼并。
浙江的百姓一直在打工,这并不是他们喜欢,而是他们无地可耕。
浙江的军屯田数量就那些,与庞大的人口数量相比,简直微不足道。
多年以来的土地兼并,已经把浙江市面近七成的土地垄断,九成九的百姓只能掌握浙江三成的土地。
为了活下去,他们只能成为士绅们的佃户。
那些无法成为佃户的,便只有去城里打工,因为当土地兼并到某种程度后,不满足于眼下的许多士绅都会插足于商业。
他们垄断了江南的布庄、茶馆、码头、矿场,无数没有田地的人只能为他们打工,赚取那微薄的利润。
这样的情况,已经形成了一个闭环,处理起来十分棘手。
也因此,朱慈燃算是明白自家叔父为什么让自己先去山西三省、再去西南三省、然后是两广、福建,最后是江南了。
从贫到富,从易到难……
治理山西或许很容易,但想要治理满是士绅的江南,那就需要掂量掂量自己够不够格了。
江南乡绅一旦被逼的走投无路,那他们就会狗急跳墙了。
如果只是从民变方面来说,他们的影响力并不算大,仅在浙江的东军都督府六营兵马就能弹压所有民变。
问题在于,他们不仅仅在民间有号召力和影响力,在庙堂、甚至在军中,他们都有自己的代言人。
想要收拾他们,就得考虑先收拾内部。
一想到这里,朱慈燃就不免怀疑起了自己。
他抬头看向了前方那一眼望不到边的乡道,尽管脚下的自行车一直在走,但相比较这条道路,他却好像在原地踏步。
他是应该像自己叔父那样,成为一个对付乡绅的人,还是做一个和士绅妥协的人,以此来维持大明朝的安稳?
面对这个抉择,他的眉头紧皱,同时也不由想到了今早《大明报》里朱由检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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