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子
朱四道:“朕叫两位前来,不只为了说这件事,朕觉得先前进宫日讲的年轻讲官中,以修撰杨慎和朱浩二人学识最好,所讲内容朕非常喜欢,朕想将他二人提拔为常进日讲,以侍讲兼詹事府左、右中允,不知你们有何意见?”
乔宇一听,这是要提拔杨慎和朱浩?
提拔杨慎能理解,毕竟杨慎是杨廷和的儿子,就算中途罢官多年,但也算是翰林院中的老资历,但——提拔朱浩是怎么个意思?
朱浩进翰林院才一年时间,明显不够格啊!
杨廷和道:“陛下,翰林院进侍讲,至少要等六年或九年考满,如今他二人尚未有此资格。”
对于小皇帝的话,杨廷和得好好琢磨一下。
先前他便觉得,朱浩在兴王府中的定位不清不楚,明明是敌对势力锦衣卫朱家出身,却在兴王府眼皮子底下混出名堂来,连中大小三元,其成长轨迹让人啧啧称奇。兴王府中很多人都认识朱浩,而皇帝对朱浩好像也没有仇怨……
虽然朱浩在新科进士中算得上是反对皇帝的先锋,经常参与到大礼议等事件中,旗帜鲜明地站在了文官集团一边,可这还是不能让杨廷和放心。
现在新皇直接把朱浩和他儿子一起提拔,杨廷和不得不多个心眼儿好好揣摩其中关节。
朱四道:“以朕所知,翰林修撰是从六品,而侍读和侍讲也不过是正六品,难道说朕连提官员半品官阶的资格都没有吗?朕不是有私心,等入秋后,朕还要听他们为朕讲解经义和天文地理知识呢。”
杨廷和拱手:“陛下此举逾制,请收回成命。”
“哦。”
朱四深深地瞥了杨廷和一眼,木着脸点点头,“好吧,朕知道了,那是说,他们就算再有才能,但为官经验不足,也不能胜任侍讲的职位……杨阁老,你是这层意思吧?”
杨廷和虽然觉得这是个陷阱,但还是拱手:“是。”
朱四脸上浮现一抹诡异的笑容:“那这样吧,不如让他二人,下放到地方历练一下,出京两三年,学一些为官的经验……杨阁老请放心,朕绝对不是要贬谪他二人的意思,等返回翰林院后,仍旧会委以他们侍读、侍讲之职,不知……杨阁老意下如何?”
杨廷和听到这里,顿时感觉小皇帝这是兜了个圈子要找他儿子的麻烦。
先是说要把杨慎提拔为侍讲,等他这个当爹的跳出来反对,结果小皇帝立马翻脸,说要把杨慎和朱浩一起调到外地做官?还说这不是贬谪?
简直就是在惩罚二人在日讲时出言不逊。
杨廷和板着脸冷冰冰地道:“陛下,他二人留在翰苑,或能继续为陛下日讲,若外调的话,怕是经年难回京师了。”
朱四皱眉:“杨阁老,你这话算几个意思?朕要提拔重用他们,你说他们经验不足,朕想要让他们出京到地方锻炼,你却说他们更适合翰林院……问题是留在翰林院,不是要混个六年、九年才能提拔为常进日讲么?难道朕还要等个十年八载不成?”
问题异常尖锐。
连乔宇都觉得杨廷和太过“矫情”。
人家皇帝给你面子,要把你儿子提拔为侍讲,这是大好事啊,皇帝作为倡议者,世人不会说是你假公济私,这有何不可?
至于朱浩……就算真的资历不足,你也可以区别对待一下,至少先把杨慎的侍讲官职给落实。
“行,杨阁老不同意,这件事容后再议,朕还会问问翰林院和詹事府中人的意见……朕马上就要大婚,很多礼数上的事不懂,正好一并问了,至于礼部那边也拜托二位多提点一下,今日就这样吧。”
朱四眉头微皱,好像对商议的结果不太满意。
可杨廷和到现在也没弄明白,新皇说这话到底有何目的。
既然皇帝下了逐客令,杨廷和只能跟乔宇行礼后退了下去。
……
……
“中堂,其实让用修进侍讲,这不一直都是你的心愿么?他中间是断了几年仕途,但若以考评论,他成就应该不低,先前多次进侍日讲,该早些把他的前途给定下来才好。”
乔宇出来后,与杨廷和并肩走在出宫的路上,忍不住提醒杨廷和。
杨廷和皱了皱眉,侧头看了乔宇一下,问道:“你没听到,陛下还提及敬道?”
乔宇笑道:“敬道那孩子,我没接触过,但据说才华横溢,至大明开国以来翰林院中以他这般年岁就能站稳脚跟的仅此一人,你之前不是挺欣赏他的吗?顺带提拔一下有何不可?”
在乔宇看来,新皇把杨慎和朱浩捆绑在一起往上提拔,目的就是为了避免别人说皇帝是偏袒杨廷和的儿子。
一下子提拔两个,别人的闲言碎语就会少很多。
杨廷和却不如此认为。
“敬道在翰苑中,的确任劳任怨,帮我做了不少事,但尚无资格进侍讲。先前不过是陛下戏言尔,不必放心上,等入秋后,经筵日讲重开,自有鸿儒为陛下授课,敬道只需安心在翰林院中学习便可。”
杨廷和语气生硬。
乔宇笑了笑,他总算听出来了,杨廷和好像并没有把朱浩当成门生对待。
杨廷和见乔宇笑容中带着一丝揶揄,只好进一步解释:“敬道出身安陆,跟兴王府的关系不清不楚,老夫对他……一直都不太了解,尚需时日观察。”
“哦?是这样吗?那倒是应该好好观察一二。”
乔宇只是听说过朱浩而已。
作为吏部尚书,怎么可能有太多人入他耳获得他关注?
也是因为朱浩在翰林院中跟杨慎走得很近,又娶了户部尚书的女儿直接跟皇帝对着干,乔宇才知道有这么个人,若说朱浩的政治背景和倾向,乔宇并不清楚。
但既然杨廷和有了主意,作为拥趸乔宇只能无条件支持,笑了笑便不再理会。
……
……
杨廷和在乾清宫听了皇帝的话,没太当回事。
只要自己拒绝,那朱浩和杨慎晋侍讲之事,就不可能落实。
可在他晚上回到家后,杨慎却知晓了这件事。
“你是说……翰林院中对此传得沸沸扬扬?是何人把消息放出来的?”杨廷和本还不觉得怎样,现在赫然发现小皇帝似有所图谋。
故意把这件事泄露出来,让世人知道,皇帝有意把杨慎和朱浩提拔为日讲?这种几乎破坏翰林院规矩的提拔,不是让朱浩和杨慎一起卷入到惊涛骇浪中?舆论对二人能有什么好评价?
杨慎郑重道:“据说是宫里边传出的风声,具体是谁就不得而知了。他们还说,父亲在陛下面前严词回绝。”
杨廷和冷声道:“是有这么回事。”
杨慎脸上满是失望和沮丧。
他考中状元时间很长,虽然最近这些年一直处于赋闲状态,但返回翰林院后也想早点获得晋升,不能总活在父亲的阴影下,但因他当官时间不长,很多同科进士现在都已经混上去了,他还跟一个新科状元般依然是翰林院修撰。
说出去,着实有点丢人。
“你有想法?”
杨廷和问道。
杨慎勉强收摄心神,低下头道:“儿一切都听从父亲安排。”
第683章 父子存芥
杨慎说是对父亲言听计从,但心里还是有些芥蒂,但他同样也知晓皇帝提拔他没那么简单。
至于新皇为何要把朱浩加进名单里……他眼下没心思去琢磨,只觉得父亲这是在耽误自己前途。
回到自家院子的杨慎,神情落寞。
夜色浓重。
杨慎不想进房休息,便坐在院里花台边的石凳上想事情,半晌后,一名容貌清丽,气质贤淑文静的二十来岁妇人从里边走出来,欠身行礼。
“夫何以怅然?”
女子说话声轻柔,带着一股书卷气,给人一种成熟知性的感觉。
此人正是杨慎的继室黄娥。
黄娥乃蜀中才女,史书上留下偌大的名声,她父亲黄珂曾官至南京工部尚书,与杨廷和乃旧交。
杨慎于正德十三年原配王氏过世后,于正德十四年娶了时年二十一岁的黄娥,因为黄娥才名卓著,对杨慎倾慕已久,二人婚姻被看作是郎才女貌,奈何后来杨慎因左顺门事件而被发配云南,黄娥不被允许同往而回杨慎的家乡四川新都,只有杨慎回乡参加父亲葬礼时,二人才见上一面。
此后一直到杨慎过世,夫妻再未团聚,在这中间夫妻二人相处时间不超过五年。
杨慎是大明才子,公认的明词家第一,而黄娥也是一代才女,二人更因为后半生天涯永隔,成为大明历史上一段佳话。
杨慎看了妻子一眼,摇头轻叹:“没什么。”
杨慎心中苦楚,他很想在仕途上更进一步,看看当年与他同科之人,现在都已跻身朝堂中层,而自己还只是在翰林院中跟余承勋、朱浩一样为史官修撰,做的还是为父亲跑腿打杂的活计,难免有些忧伤。
黄娥道:“若是相公事业不顺,可适当休沐散心;若是家事不顺,乃妾身未能尽责,望相公责罚。”
杨慎见妻子如此善解人意,勉强一笑,摇头道:“与你无关。”
正说着话,门口传来敲门声。
丫鬟过去看过后回来禀告:“是二公子。”
杨惇跑来相见,杨慎不管其他,先让妻子入房规避,而他则出院门去跟杨惇叙话。
……
……
“你不在房中备考来年京试,还有心思出来走动?”杨慎在父亲跟前抬不起头,但在弟弟面前,却自有孤傲在。
同辈中人,杨慎前途最好,大明状元,举世公认的大才子,当然有资格以兄长的口吻教训弟弟。
再加上杨惇的确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平时光是在外边惹下的桃花债就不知凡几,以往更是招惹不少事端,有点像他们的叔叔杨廷仪。
杨惇把手中提拎着的灯笼举到半空,照了照杨慎紧绷着的脸,笑道:“大哥这愁容,是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吧?我去见过父亲了,知道缘由。”
“父亲让你来的?”杨慎皱眉。
“对。”
杨惇说完就要往门里闯,丝毫不介意这是兄长住的院子,里面有女眷,他想看看自家那个才名卓著的大嫂是否在里边,嘴上兀自叨叨,“父亲怕你胡思乱想,让我来跟你说,陛下把你和朱敬道升侍讲是假,想将你们外调是真……对了大哥,最近怎不见大嫂出来?小弟还想与她吟诗作对呢。”
杨慎见弟弟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脸上带着轻薄的笑容,嘴里又提到娇妻,顿时来气。
论年岁,杨惇比黄娥年长不少,再加上杨惇在男女之事上非常不检点,以至于杨慎下意识便对弟弟带了几分憎恶。
更因为有些事父亲没对自己说,而让杨惇来转告……难道父亲丝毫也不在意他这个长子的面子么?
这种事始终有失颜面,但父亲好像什么都不在意,想要让天下人知道,他这个长子因为仕途不顺而心怀怨怼。
“距离来年京试,不过只有半年时间,以我的了解,你备考马马虎虎,如此莫说位列一甲,就算金榜题名都很困难,你若是连丝毫向学的心思都没有,怎入朝为官?”
杨慎的意思,弟弟你好没有自知之明。
跑来拿你大哥开涮呢?
再怎么不行,我也是状元出身,当下在翰林院中供职,而你是个什么东西?
杨惇目光收了回来,不屑地撇撇嘴:“就知道大哥你没事喜欢训人,好了好了,来年我一定金榜题名,这点自信我还是有的。倒是大哥你……希望你到时候还能留在京城,而不是被陛下调往外地,不然咱兄弟再想坐下来商议事情,就怕难啰。唉!”
杨慎越听越恼火。
杨惇转身便走,提着个灯笼,摇摇晃晃,步履蹒跚,好像刚喝过酒,调侃声幽幽传来:“到头来我到翰林院,你却不见了,想想便好生无趣……其实这差事还是大哥你来做为好,真是愁煞人也。”
……
……
杨慎听出来了,杨惇对于自己中进士乃至于进翰林院,充满了自信。
一个才学糟糕,文坛上没有丝毫名声之人,哪儿来的自信?或者说,是谁给他的这种自信?
难道是父亲?
杨慎很清楚,现在杨廷和为了在朝中培植亲信,很多时候用的方法近乎极端,或许杨廷和觉得有他这一个儿子在朝不够,还要再加个杨惇充当双保险呢?
尤其杨慎感觉自己被父亲薄待的情况下,更是滋生这种想法,大有一种在老子面前失宠的悲愤。
第二天杨慎到了翰林院,余承勋本要请他喝酒,却被杨慎回绝。
杨慎找到朱浩,说及翰林院中传闻。
“我自然听说了,也不知陛下为何要把我跟用修兄并列……不过,这关我什么事?”朱浩一副很冤枉的样子。
杨慎道:“你放宽心,我不觉得会怎样,陛下此举,不过是找借口把我俩调出京师,拔除他的眼中钉肉中刺罢了。”
朱浩苦笑道:“我有那么重要吗?”
杨慎见朱浩这样子,突然感觉好受了些,原来被针对的状元并非只有自己一个,现在自己有父亲撑腰,留在翰林院中没有任何问题,反倒是朱浩,前途未卜。
“去年议大礼之事上,你挺身而出,还娶了孙部堂千金,此番你日讲中又处处挖苦陛下一心求财,前景堪忧啊!”
杨慎说到这儿,心里越发舒坦。
是啊。
要说得罪皇帝,还得数朱浩这小子。
跟皇帝抢女人,还带头联名议大礼,日讲中跟皇帝针锋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