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子
袁宗皋目光如炬打量唐寅。
唐寅道:“有是有,但已与我这般半身入土之人无关,袁长史提携之恩在下没齿难忘,也请袁长史通融。”
袁宗皋面带感慨之色:“你在王府几年,也算出工出力,以你半老之身,又无心仕途,为王府谋事诸多,劳心劳力却不得回报,的确太过为难你了……若是你有心回乡安养天年,老朽定当竭力成全。”
唐寅心想,你说话还真是直接啊,我这边心生退意,你连挽留的客套话都没有,直接准备把我轰走?
还真把我当对手了!
那我还跟你说个屁的实话啊!
“袁长史,王妃有事找您商谈,有关为张长史治丧之事。”
旁边有长史司的官员过来传话。
袁宗皋老友过世,却一点伤心的样子都没有,倒不是说他冷血或是幸灾乐祸,而是张景明的过世并不让人意外。
张景明拼着身体不好也要回安陆,其实可能就是想混个身后名,在任所过世总好过于在家乡无声无息逝去,辛劳一辈子还不让人站好人生最后一班岗?
但张景明的离世,的确让袁宗皋成为了王府上下唯一的大管家,朝廷几时会委派新的长史前来难说,袁宗皋不怕新来的长史,就怕唐寅被提拔到长史位上,毕竟唐寅有举人功名,还在王府中有极高的声望,尤其王府仪卫司上下对唐寅可说推崇备至。
此时唐寅说要走,对袁宗皋来说再好不过。
唐寅看着袁宗皋的背影,想到离别时连句告辞的话都没有,心不由凉了半截:“或许当年,进王府就是个错误,好在认识了朱浩,还有孟载、鹤林他们,老兴王对我也算恩遇有加,即便小王子不能登基,人生也算了无遗憾。”
唐寅跟袁宗皋说萌生退意,并不是找说辞,是他真的有此等想法。
现在没走,也就是在等一个结果,如朱浩跟他推演的那般,若是今年到年中时皇帝的病情还没有确切消息,或者说痊愈,他一定会归乡种桃花,绝不贪恋王府开出的一个月十两银子的束脩。
……
……
到了二月。
京城局势一切如常。
皇帝在耕藉时吐血,随后送回去养病,后面看起来好像并无大碍,只是听闻有不少番僧和道士进入豹房,此时皇帝不在皇宫大内,病况连张太后都不完全知晓,文官也全靠太医前去打探。
“……听说最初几名太医还能自由进出豹房,后来只有特定的时间,才能前去问诊,是否能见到圣上本人都难说。官员中有传言,说是陛下或已……遭遇不测,只是有人秘而不宣罢了……”
苏熙贵一如既往对皇帝的病情非常关心,没有消息时就来缠朱浩。
反正他姐夫在南京户部尚书任上日子过得很滋润,皇帝北归,大军的养护问题没了,反而因为南京山高皇帝远,黄瓒一个人便足以撑起南户部大旗,现在不管是谁都说黄瓒能力突出简直是世间名臣表率,黄瓒已在琢磨如何才能晋身中枢,位居部堂。
“那现在的矛盾,就是文官跟中官的矛盾咯?”
朱浩笑着问道。
“中官?也不尽然,除了中官,还有平虏伯……其实跟中官也无甚区别。”苏熙贵想了想,矛盾点大差不差。
可说一语中的。
现在江彬对皇帝病情的封锁,不正好说明江彬跟文官间矛盾重重,江彬想在皇帝病逝之后,依然能掌控全局?
“那这矛盾,该如何化解?”苏熙贵请示般问道。
朱浩摇头反问:“为何要化解?”
“这……”
苏熙贵不知该如何接茬。
“苏东主,你就看着吧,如今朝中那位首辅,会把事做得非常圆润周到,未来一个月时间内,他定会安抚住陛下身边近臣,让他们觉得即便有大事发生,他们的身份地位也不会发生根本性改变,连江彬也只是被调回西北继续为将,荣华富贵一生。此时太后也会下懿旨,频繁召江彬前去宫闱问话,以示安抚。”
朱浩说出他的看法。
苏熙贵点点头:“就是要麻痹平虏伯嘛……这为是为大事发生后,以雷霆万钧之势将其一举成擒……呵呵。”
朱浩点头同意苏熙贵所言。
二人谈的不过是人之常情,张太后以及杨廷和等文官发现皇帝不受自己掌控,朱厚照一天没死,江彬的地位就不会动摇的情况下,为防止江彬利用朱厚照的病情或是生死做文章,最好办法就是以怀柔的方式对其进行安抚,让江彬觉得朝中人拿自己没办法,必须要讨好他,甚至连太后有涉及皇帝病情的事都要问其意见。
久而久之江彬就会懈怠,甚至心生傲慢,觉得大明离了他不行。
可一旦皇帝真死了,那他的末日就将到来,只看江彬是否能意识到这一层。
换作局外人,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江彬现在的确很危险,或是说其必须要准备好发动一场政变,才有可能挽回颓势,但江彬一直觉得自己大权独揽,东厂、锦衣卫和京营都在其掌控中,胜券在握。估计他自己意识不到这一层,身边那帮人估计也不会说那些“危险”“小心”之类的丧气话。
江彬所处的位置,注定听不进好言相劝。
“那就看大事几时发生了……若真临近的话……小当家的,看来您这筹谋日久,终于要迎来开花结果的一天了。”
苏熙贵现在虽然不知皇帝病情如何,但料想不会好到哪儿去。
若皇帝稍微好转一点,自然会露面,以平息世人非议,既然一直隐藏不出,还弄得如此剑拔弩张,只能认为皇帝大限将至,一旦皇帝死了,兴王府出真龙,朱浩和苏熙贵都将是受益人。
第463章 一步之隔
已至三月,京师形势骤紧。
朱浩出行在外,都能见到很多身着戎装的骑兵成群结队招摇过市,或是从豹房而来,或是从城门而至,每次有骑兵路过都会引起路边百姓一阵人仰马翻。
“威武团练营的人马,都是平虏伯嫡系,现在由朱琮……应该叫李琮带着,京城防备几乎都落入其手。”
苏熙贵这几天跟朱浩几乎是形影不离,此番一起去戏楼,身后跟着孙孺和几名随从。
朱浩望着骑兵过去一路上扬起的尘土,微微点头。
他似乎明白为何江彬会在朱厚照死后,坚持不到三天就被捉拿下狱,明明手上一副好牌,可就是一个武人的心态和作派,完全没有心机,东厂、锦衣卫皆在其掌控中,还懂得矫诏设威武团练营,京师防备几乎都在他一人之手……这架势皇帝死了你完全可以发动兵变当皇帝啊。
说白了就是身边缺少出谋划策的谋士。
“小当家的,您有何想法?”
苏熙贵见朱浩还在观察骑兵离开的方向,不由轻声问了一句。
现在苏熙贵对于朱浩的一言一行都非常留心,指不定从朱浩嘴边随便漏出的几个字,都能让他受益匪浅。
朱浩道:“没什么,太跋扈了,没好结果。”
苏熙贵笑道:“要是平虏伯身边有小当家这般人谋划,只怕不至于如此被人诟病,现在连市井百姓都巴望着他们早点被铲除,如此不得人心,难怪朝中宰辅沉得住气,只等最后清算。”
这话其实也是在提醒朱浩,未来朱四的对手根本不是江彬、许泰、李琮、周勇之流,也不是张忠那些宫里得势的太监,说到底还是要与文官斗。
因为这些人连杨廷和都斗不过,朱四来到京城时,大局已定,那现在是不是该给这些人加点力,让他们有能力跟杨廷和斗到朱四来京?
帮朝中奸佞?
朱浩想了想,终归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虽然站在获益者的角度,暗地里推波助澜,会让文官集团的势力受到不小影响,但江彬手头的权力实在太大了,必须要趁其不备将之一举剿灭,不能给其喘息之机。
其实杨廷和等文官消灭江彬这步棋算得上是险棋,危机四伏,稍有不慎就可能全盘倾覆,朱浩觉得自己实在没必要在背后捣乱。
“走吧,今天什么戏码?”
朱浩问道。
“战长沙。”苏熙贵笑答。
“哦。”
朱浩想起来,最近关德召父子俩没什么事做,干脆就挂靠在苏熙贵的戏楼唱戏,而带着秦腔唱腔的京剧仅靠关德召已在京城引起一股风潮,毕竟之前在京城流行的戏码多是朱浩编写的“志怪”戏,唱腔和台姿方面没有特别之处,谁有心学都能慢慢掌握。
但关德召的本事别人轻易学不来,那嗓音和身手,非十几年甚至几十年修炼不可,以至于关德召一上台,立马成了戏楼的红人。
……
……
戏楼内。
关德召正在台上唱戏,戏园子门票一票难求,朱浩俨然回到安陆开戏班的热闹光景,外面众多来看戏的人非富则贵,在关德召强大舞台力感召下,叫好声此起彼伏。
“有几个与小当家同科的贡士都在台下看戏,要不要见见?”
苏熙贵对于来客的身份很清楚,特地过来问询。
朱浩摇头:“不必了,现在见了反而不好。”
“呵,我记得小当家说,殿试不会如期进行,是吧?”苏熙贵问询。
朱浩微笑着点头。
苏熙贵琢磨了一下,分析道:“之前礼部传出风声,陛下已下旨殿试会在三月十五进行,即便陛下不会亲临奉天殿,殿试照理说也不会受太大影响,毕竟已有殿试时陛下不亲往的旧例在……小当家的意思是,大明国丧或在三月中之前,是吧?”
朱浩道:“苏东主,你这话传出去,可真是要人命了。”
“没有没有,瞎说的。”
苏熙贵往旁边看了看,包间里只有孙孺一人。
而孙孺属于缺心眼儿那种,此时正聚精会神盯着下面的戏台,没留意朱浩跟苏熙贵的对话,但就算被他听到,也不用担心其会泄露出去。
此时正好唱到高潮处,外边的叫好声没停下来。
声音嘈杂,苏熙贵半晌没说话,脸上神情有些焦急,眼珠子骨碌碌乱转,似乎有离开之意。
这是从朱浩透露出的口风中再次分析出一项重大“天机”,问朱浩,朱浩没否认,那就很可能国丧真会发生在三月十五之前,而现在都已经进入三月,也就是说最多还有十几天的准备时间,还不得赶紧安排?
“苏东主,最近你可有与内阁的人,有走动?”
朱浩突然问了一句。
苏熙贵不解,问道:“你是说杨阁老的人?小当家应该知道,黄公一向为杨阁老派系所排斥,认为其与中官来往过密,多有指责之言。黄公一直怕杨阁老掌权后会行打压之举,我一介商贾,怎会与杨阁老的人有往来?”
朱浩道:“丝毫没有?”
“这……倒也不能说完全没有,现在文臣中多有互通消息的情况,梁大学士那边有门人,曾与我见过面,问询对时下局势的看法,鄙人并未对其明言,但互相间都认为今年开春后或有大事发生……”
苏熙贵并未遮瞒。
本来苏熙贵作为黄瓒的白手套,黄瓒不在京时,他需要留在京城帮忙张罗,其目的是为了发生大事后,不但不影响如今的官职,最好还能让黄瓒重返京师,出任六部尚书。
在这种情况下,苏熙贵难免会跟朝中核心派系的人有来往和交流。
“梁大学士……”
朱浩重复了一遍。
苏熙贵急忙问道:“可是有所不妥?若不行的话,以后不再见便是。哦对了,最近吏部王尚书那边,倒是多番派人前来问询意见,昨日还曾与其特使聊到深夜,王尚书对于黄公在朝境遇多有唏嘘,曾提及要助黄公回朝执掌户部。”
朱浩再次微微点头。
未置可否。
王琼在陆完下狱后,从兵部尚书任上调任吏部尚书,属正常调动,虽然王琼一向为杨廷和所忌,但其在朝的功劳和威望也并非普通人可比,继任吏部尚书从某种角度来说是“众望所归”。
但王琼上位未经廷推,自然受人诟病,而王琼在对西北军将行赏赐时,基本就是个傀儡,只听命于皇帝的诏书,这也是被文官集团认定他在兵部时多与中官勾结而不经朝廷制度的“罪证”。
朱浩很清楚,若一切按照历史发展,此时距离王琼下狱“论死”只剩下一个多月时间,属于朱四登基后,杨廷和派系在朱四面前“杀鸡儆猴”的第一个牺牲品,当然最后的结果跟陆完一样,都是罚戍边疆。
不同的是,陆完属于戴罪罚戍,抄家而罪及亲眷,而王琼则是降职戍边,未祸及家人。
王琼算是识相的那种,在大礼议中坚定地站在皇帝一边,终于换来几年后的重新启用。
随着皇帝的病情不明朗,很可能会有大事发生,王琼又很清楚自己在朝中地位尴尬,总不能指望跟江彬站一块儿助其谋逆,如此一来王琼只能拉拢任何与其可能成为盟友的文臣,试图结盟自保。
黄瓒作为同样被杨廷和派系憎恶的官员,自然成为王琼竭力拉拢的对象。
“小当家,您是否有意,与王尚书见上一面?若是以兴王府的名义与之会面的话,就算是王尚书也不能拂了这面子。”苏熙贵问询。
朱浩摇头表示不用。
首先他不能打着兴王府的旗号出来招摇过市,这不符合他的利益。
再者,杨廷和出手惩治名单中,王琼排序太高,在朱四登基初时就被下狠手拿下,那时朱四立足未稳,去保一个在正德朝声名不佳的吏部尚书难度太大,王琼虽然很多事都非出自本心,但其与皇帝身边奸佞过从甚密,也成为其抹不掉的政治污点。
作为公认明朝三重臣之一的王琼,可以跟张居正和于谦并列,此人能力毋庸置疑。
若是以其特殊时代背景下的遭遇,而抹杀掉他一生的功绩,真的很不公平,杨廷和对王琼的打压完全是出自政治报复。
朱浩虽然对王琼的遭遇颇为怜悯,但还没到非要出手相助的地步。
朱浩道:“若是变乱之后,内阁主持大局,只怕黄公在南京,也不得好日子过。”
“啊?”
苏熙贵顿时紧张起来。
这点他不是没想过,只是觉得,黄瓒过去几年为朝廷立下那么多功劳,跟皇帝身边近臣又没过多走动,也没说他的职位影响到谁。
再者,黄瓒到南京为户部尚书还是杨廷和出面保举的,还有黄瓒和苏熙贵早就布局了跟兴王府间的关系……
联系过往种种,不至于一上来就拿黄瓒开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