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子
让皇帝回京城静养这件事上,张太后跟文官的立场几无二致,生怕朱厚照染恙在外,被身边掌控军权的佞臣趁机乱国,张太后希望通过杨廷和上下游走,劝说皇帝回京。
显然杨廷和不需要张太后的提醒,已经这么做了,采用的手段就是让太医下猛药,真的是“猛药”,皇帝你不是觉得身体好些了么?我们就用点别的手段,下药让你的身体看上去不太好,再吓唬一下,让你知道自己非要静养才能完全康复。当然我们的目的不是要毒害你,只是让你知难而退。
就是要让皇帝在太医和江彬等人中间做个抉择。
你要是相信太医的话,就回京城,不信可以随江彬去宣府,反正过去几年你也常生活在那儿,就看你有没有勇气承担一切后果。
朱厚照真的很怕死!
年纪轻轻的,当皇帝正过瘾,一辈子还没霍霍够,怎肯甘心去死?别的什么事可能都阻碍不了他胡闹的进程,唯独身体的病况让其心生恐惧,宁王死后三天,腊月初九,圣驾便动身返京。
从通州到京城这段路,走了将近三天,腊月十一下午,圣驾一行抵达京城,并在当天浩浩荡荡入城。
朱厚照为了体现自己病情无碍,安抚人心,进城时放弃乘坐銮驾,改而骑马,旌旗招展中,他一身金盔银甲,威风凛凛,偶尔策马疾行,引来大队侍卫打马跟上,声势浩大,给人的感觉是他很健康,屁事没有。
当天很多百姓前去围观,但因为道路被封,大多数百姓只能远远眺望,朱浩也找了个地方观看皇帝进城的盛况,这算是他第一次见到朱厚照本人,虽然只是远远一瞥,但基本上能确定,应该是皇帝本人无疑。
“看来圣上病情,并无大碍啊。”
苏熙贵与朱浩同往,二人站在一个三层楼的窗户前,隔着一条街,看到朱厚照龙精虎猛,招摇过市。
朱浩点头赞同苏熙贵的话。
从目前情况看,皇帝的病情并没有发展到要死要活的地步。
落水染病,很可能是感染肺炎,这年头缺少抗生素,肺炎已是很严重的病情,也可能会出现病况反复的问题,但究其根本还是朱厚照长期服用丹药造成的重金属中毒……
如果朱浩真有意辅佐朱厚照,只需要将自己制造的植物抗生素送到宫里,朱厚照的肺炎经过半个月左右调理,基本能痊愈,但其重金属中毒却不是朱浩能改善。
朱浩也没打算做正德朝的臣子。
当下一个江彬,留下千古骂名?
不要提什么能力,强如王琼,只因身处正德朝,还不是落了个千古骂名?不符合正统文官价值观的人情事,都会被无情抨击,朱浩不想跟朱厚照这个胡闹的皇帝捆绑在一起,也不想死后被人戳脊梁骨。
朱厚照能力强不强姑且不论,就以他那胡闹的性格,就不适合做一国之君,不适合治国安邦。
太闹腾了,朱浩觉得自己罩不住。
“小当家的,您还认为……陛下那边……命不……呃?”苏熙贵见朱浩一直看着远处圣驾一行,不由试探地问道。
朱浩点头:“那是当然,再过几个月就会有结果。”
“哦。”
苏熙贵笑道,“希望一切都如小当家所言。”
现在彼此已经很熟悉了,只要不明说某些事,互相间暗示,心知肚明,都在揣测当今这位皇帝几时死。
……
……
皇帝回京的消息,腊月二十左右传到安陆。
此时唐寅随朱四一行回到安陆已有两月时间。
正如朱浩预言的那般,唐寅回到安陆后,权力几乎被完全架空,不但他如此,连张佐的承奉司都被袁宗皋的长史司完全压制。
现在蒋王妃大事小情都只问询袁宗皋,唐寅回安陆后只有一次机会见到朱四,还不是去给其上课,只是例行商议秋粮入库之事。
“伯虎兄,最近王府内发生的事不少,怎都看不到你的身影?”
蒋轮现在受到的器重都比唐寅多。
蒋轮虽不为长史,却是蒋王妃的挂名弟弟,如今蒋王妃什么事都相信这个弟弟,却把唐寅当成外人。
唐寅笑道:“最近忙着作画,很多时候无暇分心。”
心中却一阵凄苦。
换作以往,他早就撂挑子不干了。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兴王府这轮明月宁肯照沟渠也不理我,这是对名士的极大侮辱,我唐伯虎什么时候受过这鸟气?
走了走了!
这是他以前的心态。
但这次他记得朱浩的忠告,知道目前正是多事之秋,或是来年开春就会遇到改天换日的大事,再加上朱浩为他留了锦囊作为后手,还有来自娄素珍的鼓励……这些事,让他觉得,自己就算被冷落个一年半载,也不是不可接受。
蒋轮道:“伯虎兄,我听闻陛下已回京,暗地里有消息传扬,陛下身染重病,好似在南巡北归途中落水染病,宫中太医全都被调去行在,陛下最近低调行事……回京后进豹房再无消息,会不会……真要变天?”
唐寅听到这些话,心情不由一阵激动:“消息可靠?”
“当然可靠了。”蒋轮道,“我就是想问问你,若是真变天的话,是不是真龙……就要出在咱兴王府?”
第459章 正德十六年
唐寅道:“孟载,这些话你可有跟旁人说过?”
蒋轮笑道:“不用我去说,但凡知情者谁不……王府不少人暗地里都在谈论这个话题……”
唐寅差点儿想拍自己的脑门!
蒋轮在王府是有名的大嘴巴,他得知消息后不会藏着掖着,尤其是酒劲上来,还不传得王府人尽皆知?
不过随即他便意识到一个问题,王府一个普通人都能从皇帝生病的消息中联想到真龙或出在兴王府,那王府的高层会没有这层意识?
“兴王殿下可知此事?”
唐寅问道。
蒋轮摇摇头:“估计……不会有人对他说这种事吧。”
唐寅道:“那最近谁在给殿下授课?日常课业又是谁负责……”
唐寅现在已难以接触到朱四,袁宗皋就算明面上没说把唐寅赶走,其实已把唐寅当成边缘人物对待。
唐寅进出王府都会被人盯着,更不被允许靠近王府内院,而现在朱四也不可能跟当初还是世子那般出来上课了。
“袁长史亲自授课。”蒋轮道。
唐寅长长地吸了口气。
心想,袁宗皋还真是老狐狸,现在世子继承了王位,或知道此前与世子关系有些疏离,便想通过亲自授课的方式跟兴王联络感情,弥补裂痕,所以才会将我当成敝履,用之则弃。
“兴王应当知道这件事,也好让他有个心理准备。”唐寅的意思,让蒋轮找机会把情况告诉朱四,毕竟朱浩留有后手。
蒋轮不解地问道:“现在陛下只是龙体欠安,我们就贸然断定朝堂要变天……会不会言之过早?”
唐寅道:“还记得朱浩说的吧?他说了,这两年王府就会出真龙,你信不信?”
“信!”
蒋轮果断闭嘴,不再提出异议。
连唐寅都没想到,在蒋轮面前提朱浩会这么好使。
果不其然,蒋轮屁颠屁颠离开了,大概是想方设法通知自己大外甥,有关皇帝生病的事。
……
……
朱厚照回到京城。
随即便住进了豹房,仍旧不在皇宫,使得文官想见其一面都很困难,所有的政令均通过所谓的皇帝朱批下达,但其实谁都知道这是皇帝身边人的意思,连内阁都对朝政大权逐渐失去掌控。
江彬回到京城后,加紧了对东厂、锦衣卫和文官体系中旧有势力的打压,尤其是曾经他的竞争对手钱宁,就差直接被弄死,而钱宁派系中很多人莫名其妙失踪,生死不知,估摸着被江彬暗地里给除掉了。
“京城人心惶惶……”
苏熙贵仍旧留在京城观风向。
他现在每天一早起来,不管自己手头是否有事,都会第一时间去找朱浩。
新年前后,他都跟朱浩待在一起,也是因为如今朝中乱局让他着实看不懂,非要有朱浩在旁出谋画策才行。
虽然很多时候朱浩只是保持缄默,但苏熙贵还是喜欢烦扰朱浩,好似有朱浩在身边,他就能心安,一旦有事能随时应对。
朱浩问道:“朝中人现在如何评价此事?”
“唉!”
苏熙贵长长地叹了口气,“这年都过了,照例初一要去贺岁,但陛下不在宫里,难道让大臣去豹房恭贺新禧?大臣现在很多休沐在家,都担心被宁王案或江彬清洗政敌给牵连,谁知平虏伯下一个要对付的人是谁?
“另外,有传闻说,殿试会在三月十五举行,看来小当家进士功名近了……”
朱浩淡然一笑。
历史上朱厚照回京后,参加过耕藉,也是籍田礼当日众目睽睽之下吐血,自那以后病情开始变得严重,直至驾崩。
杨廷和等文官也是从耕藉那天开始讨论让谁来继位的问题,并在朱厚照死后当机立断,决定让朱四继位。
朱浩摇头道:“殿试估摸又要延后。”
“哦?怎么个说法?难道小当家认为,陛下撑不到那时候?”
苏熙贵问话非常直接。
最近他一直来找朱浩,其实有件没法明说但心中殷殷期待之事,那就是皇帝什么时候死。
或许只有朱浩才能告诉他答案,苏熙贵现在对朱浩非常推崇,简直将朱浩当成诸葛亮转世。
朱浩道:“以我所料,陛下正月籍田礼上会露面,只要病情稍微好转,他就会继续胡闹下去,让病情出现反复。一个人沉疴难起,需要长时间调养,才能慢慢恢复过来,但你认为以陛下的心性,是那种能沉下心养病的人吗?”
“这……话是这么说,但小当家如何料准殿试不会如期举行?”苏熙贵很期待朱浩说出一句,朱厚照马上就要玩完了。
“等着吧,话别说满,应该快了!”
朱浩也在静等一切如历史发展那样,朱厚照在不断折腾中死去,以大明皇嗣继承规则,朱四如期上位,相信杨廷和不会在大义问题上做有损于朝廷威严的事情。
……
……
一切如朱浩所料。
当年籍田礼定在了正月十四。
每年开春,皇帝都要主持春耕的祭祀仪式,这是大明的传统,去年没举行是因为皇帝南巡在外,这次朝中上下都传言说皇帝病入膏肓,皇帝似想通过这种方式,证明自己的身体无恙。
往年新科进士,尤其是当年通过一甲前三和庶吉士遴选进翰林院的进士,都会受到邀请,一起参加。
但因为此番殿试尚未举行,朱浩还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进士,自然不会受到邀请。
朝中王公贵胄和文武官员,多数应邀前往,这算是皇帝回京后,他们第一次有机会面对皇帝,即便祭祀仪式进行中,他们没法近距离跟皇帝接触或进言,但远远看看皇帝的状态,大概就能知道皇帝的病情到底如何。
杨廷和当天随同前往。
刚随驾回京不久的蒋冕与之同行,而梁储则留守内阁。
“也不知陛下病况如何,若是躬体不祥,不该让陛下出席这般仪式……京师开春天仍旧很寒冷……”
蒋冕在与杨廷和同去的路上,一边步行一边说道。
耕藉是明朝祭祀中的大项,在南郊天坛周围进行。
大明嘉靖年间修筑外城前,这里已属于京郊,但这一片民舍众多,其修建者多有官身,营造好后卖给普通百姓。
当天天气还算不错,虽有云层遮蔽,但阳光还是不时通过云朵间的缝隙照射下来。
朱浩和苏熙贵一如既往凑一会儿喝茶,却是苏熙贵每天变着花样给朱浩带来一些“好东西”,邀请朱浩欣赏,甚至有时还会给朱浩送来古玩、字画,本有相送之意,但朱浩只做鉴赏,很少收下。
这天苏熙贵带来的礼物,是刚从江南买回的成名已久的女伶,芳龄十八,戏台上已属于“大龄女青年”,但对朱浩来说,正是妙龄。
苏熙贵本意让朱浩“提点提点”,但抵达后,只是隐身帘帐后边,看着那女戏子在对面的戏台上,穿着戏服表演,哼哼呀呀的不知道唱的是什么,大概是江南小调,总之是那种让朱浩觉得不甚入耳的那种。
“如小当家所料,陛下果真出城参加城郊耕藉祭祀,据说是骑马前去……”
苏熙贵很佩服朱浩的见地,但对于朱厚照身体状况,他则摸不准。
朱浩道:“那我再猜一次,竖着出去,横着回来。”
“啊?”
苏熙贵无比震惊,瞪大双目道,“就是今天驾崩?啊,不对不对,小当家的意思是……受不了耕藉辛劳,当场病倒,是吧?”
朱浩笑道:“或许如此吧,我等岂敢谬论?”
“这……”
苏熙贵汗颜。
说皇帝竖着出去横着回来,这还不叫“谬论”?你真敢造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