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子
张佐道:“若要以兴王府之力修河堤,只能把王府目前的一些活计给停下来,眼下汛期将近,就怕来不及。不如……先把王府田地附近十几里河堤加高加固一下,剩下的地方……顾不上了。”
修河堤先修靠近自家王庄的,看起来很合适。
袁宗皋不解:“河堤加高、加固一边有何用?对岸或者其他地方一旦漫堤、决堤,大水依然会蔓延开来,不如加固……”
张佐打断了袁宗皋的话:“袁长史,咱们王府的田亩处在上风上水,地势本来就要高一些,就算其他地方决堤,些许洪水回灌,损失终归要小许多。
“咱家理解您一心为百姓的心情,可现在是地方官府不配合,不是王府无心办事,总不能先顾着别人而不顾自家吧?王府上下这么多人等着养活呢,若咱的田地被淹了……明年王府上下吃什么?想给百姓做事可以理解,但自己都没饭吃了,还能兼顾他人?”
朱祐杬非常赞同张佐的说法,点头道:“张奉正的担心并非没有道理,若是王府的田地被淹,总不能指望地方百姓将他们手头的余粮给我们,但若只是百姓受灾,王府会尽可能开粥铺施粥,让百姓渡过灾年。”
袁宗皋本想据理力争,但看兴王的态度,顿时选择了缄默。
唐寅在旁看了一会儿,皱皱眉头,没心思说话。
……
……
事情就此定了下来。
河堤照修,不过优先加高、加固涉及王府自家田地的河堤。
河堤涉及两岸,只加固加高一边,洪水一来便会往另外一边河堤涌,本来只有不到半米的水量,会加高到一米……等于是灾情加倍,更不要说若是哪一段河堤决堤,那绝对是一泻汪洋。
唐寅很无语。
他不明白朱祐杬为什么会同意这么损的招数,加高你两边都加高,或者都不加高改为加固,防止溃堤即可。
眼下这么做不是坑地方百姓吗?
等他开完会回来,借着酒劲跟朱浩说及,言语中有点不耻王府不顾百姓死活。
朱浩正色道:“兴王府只是大明的藩王,名义上有守护地方安稳之责,但更多是依附在百姓身上的寄生虫……你第一天知道这个理儿?”
唐寅皱眉:“如此说来,你觉得如此做是正确的?”
“唐先生,我这么说吧,如果大水当前,地方受了灾害,百姓颗粒无收,而王府则受灾很轻甚至是没有受灾……你作为一家之主,难道不应该优先抉择这个选项吗?”
朱浩分析朱祐杬的心理。
“呵呵。”
唐寅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
朱浩道:“你要让兴王府承担守护地方百姓的责任,就要给他一定权限,而不是处处制约。此前兴王府抵御盗寇侵凌上,就是孤军奋战,那时州衙好歹有所支持,可现在修河堤,涉及人力物力浩大,官府袖手旁观,兴王府恐独木难支。”
提到地方官府存在的问题,唐寅脸色冷了下来。
怪兴王府冷血无情,还不如说是新知州不作为。
“这年头,都是为了自家,少有为国为民的,唐先生有此等胸怀很好,但也要建立在能改变当前一切不平之事的基础上……你作为王府幕僚,最重要还是保证王府的利益,不是连袁长史都没提出反对意见吗?”
说完,朱浩继续埋头写他的东西。
唐寅点了点头。
袁宗皋一向标榜仁义,可一旦王府利益与地方百姓利益发生冲突,也果断选择站在王府一边,说明人都有私心。
“朱浩,你在干嘛?”
唐寅看到朱浩写写画画,笔耕不缀,当即问道。
朱浩道:“我之前让人考察了安陆地界几十里河堤的情况,画了图纸,标明哪里有问题,可以找人加固一下。”
“啊?”
唐寅非常惊讶。
朱浩一边跟他讲什么“认清现实”、“自扫门前雪”,本以为朱浩那套为国为民的话术都是糊弄人的,一扭脸发现,朱浩却在画河堤。
“你……这跟你何干?”
唐寅摇头苦笑。
连兴王府都顾不上的事,你一个小子居然这么上心?就算你有心,谁给你提供人力物力支持?
朱浩道:“唐先生,怎么说跟我没关系呢?我就生活在这里啊……地方上受了灾,百姓蒙受损失,他们没了钱财买我的货,我不就亏了吗?再说了,我自己也有两个村子的田亩,要是被水淹了,我怎么好意思上门收租子?”
唐寅:“……”
他心想,这理论挺新鲜,为百姓排忧解难只是为了让自己不蒙受损失?
那你小子到底是正是邪?
忠亦或奸?
朱浩叹道:“我也知自己人微言轻,没能力改变现状,我要做的,就是大水将至,地方官府、兴王府乃至百姓人人自危时,果断献策,让他们知道应该加固哪里,应该增派人手去何处防守,等经历一场大灾后,估计安陆上下就会齐心协力修筑河堤,杜绝来年再受水患。”
“哦。”
唐寅恍然,摇摇头道,“朱浩,你知道以自己的力量改变不了什么,便做最坏的打算,若是大水来了,提前有预案,到时兴王府和官府组织人手抢修时,也知防患重点是哪儿,对吧?”
“大概就是这意思。”朱浩没有否认。
他是能推算出本地将会有水灾。
属于先知。
可在任何时代,先知都不会有好下场。
就算兴王府再信任他,他跑去跟人说,我推算出今年会有大水,应该如何加固河堤云云,王府会听他的?
兴王府上下恐怕会觉得,你小子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你咋不说自己是神仙呢?
就算王府真当回事,地方官府和百姓不支持,谁配合修河堤?
修河堤最重要的资源不是钱粮,而是“役夫”,这年头百姓除了要缴纳田租税亩外,还要给国家服役。
如果自行雇人修河堤……别说是朱浩,兴王府都能搞破产,而且没人愿意去河堤上干那辛苦活。
眼下安陆能调动的役夫都跑去修寺庙和道观了,或者给州县衙门干杂活谋取私利,河堤谁顾得上?
只能等大难临头,朱浩出面制定方略,估计那时人们才会真正拧成一股绳,防灾救灾。
第332章 防患于未然
进入六月,接连下了几天大雨。
最初城里官民都很紧张,就连兴王府也在河堤增派了人手,加固加高之事一刻都没停下,随后这阵雨就过去了,一连十天都是大晴天,随即安陆地方对于防灾这件事便抛诸脑后了。
这天唐寅与陆松、蒋轮等人一起到江堤视察,朱浩随行。
到了江堤赫然发现,兴王府派来筑堤之人基本都在磨洋工,大多数都躲在堤岸下的阴凉处,或坐或躺,状极悠闲。
即便有几个人留在堤坝上,也不像正经做活,时不时就停下来,凑一块儿闲话,兴王府名下王田紧邻的六七里江堤,只是临时堆砌了一层装满沙子的麻袋,一点成效都没有。
“哎哟,这不是陆先生吗?还有陆典仗、蒋姑爷,您这几位来是……?”
一名工匠领班迎了过来,赫然是李顺。
李顺看到朱浩后,脸上也堆满笑容,再不复当初朱浩初进王府时,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怪模样。
蒋轮大发雷霆:“让你们来修江堤,不是让你们来这儿休闲度假的……这么多人就在这儿干坐着?王府白养你们了……”
李顺回头看了看,上百名工匠,干活的大概十个人都不到,他这个工匠领班有玩忽职守的嫌疑,赶紧解释:“这不都连续干了一个多时辰了,大热天的着不住,准备休息一下再干……再说咱这边的江堤足足比对岸高出一丈有余,就算发大水也都是往对面灌,不可能涨到咱这边来吧?”
唐寅抬头看了眼对岸修筑江堤的稀稀落落的人群,皱眉问道:“那边也是我们的人?”
“不是,是对岸豪绅找来修筑河堤的百姓。”李顺回答。
唐寅摇头苦笑。
陆松若有所思:“意思是……对岸发现江堤比我们矮,我们这边还在加高加固,便找人来加高堤坝,怕真发大水,洪水全都漫到他们那边去了?
“既然如此,你们不应该更努力吗?如果几天下来对面河堤修得比我们还高,那不是之前的努力都白费了?”
李顺一脸不屑:“就靠那三五十人,半个月都难以赶上咱这边的进度……再说咱们这边的江堤基础打得很牢靠,基本不会出现溃坝的情况……现在是不是更应该防备上游溃堤的情况出现?”
陆松一摆手:“操那么多心干嘛?干好你们的活,要是还这么懒散,我回去告诉袁长史,让他好好责罚你们!”
“起来了,起来了,快干活。”
李顺赶紧招呼手下工匠,河堤上慢慢热闹起来。
……
……
唐寅看到王府一干工匠懒懒散散地做活,心中有些感慨,不到火烧眉睫,这群人不会有紧迫感。
江堤上走了一圈,期间让陆松派人下去测量了水位,随后唐寅稍微松了口气,望向朱浩道:“你看,水线在正常位置……过不了多久就是七月,今年汛期是不是快过去了?”
朱浩摊摊手:“我怎么知道?”
唐寅道:“你不是说今年会发大水吗?”
一边的蒋轮和陆松都在笑,觉得唐寅未免杞人忧天。
陆松笑道:“以往常年汛期看,汉江水位只会慢慢下降……今年雨季已经过去,接下来烈日暴晒,再有半个多月就入秋,料想不会再出什么事了。”
朱浩想到历史上记载,洪水突然而至,以至于安陆之地根本就没有防备,那说明大水来时,安陆本地并不是连日下雨,会有一场滔天的大暴雨降临在汉江上游某地,很可能一夜光景大水就至,漫过江堤,甚至有些河段还发生溃堤的情况……
“我推算了一下,近期大水可能不期而至,涨水并不是因为本地连绵大雨,而是来自上游。”
朱浩说完抬头看向北方,汉江如同一条玉带,一直绵延到天边,煞是壮观。
陆松和唐寅对视一眼,二人深谙朱浩之能,对他说出的话基本会慎重考量,不会立马否定。
蒋轮听了却笑开了:“这风调雨顺的,咋就说要发大水呢?我说朱少爷,你不会觉得预言没应验,觉得面子上过不去,才这么说的吧?你放心,咱是朋友,谁会笑话你?你们说是不是啊唐先生、老陆?”
唐寅瞪了蒋轮一眼,好似在说,你说不会笑话,那脸上灿烂的笑容是几个意思?
单纯觉得好玩?
朱浩没理会蒋轮,毕竟王府里,蒋轮存在感不高,什么事仰仗这货就白搭了。
“唐先生,目前看来,各处修河堤的人都不多,更没人日夜监察汉江水位,所以我建议兴王府派人日夜守在堤坝上,一天至少在十处地方监察水位,并如实整理和上报……”
朱浩一脸慎重地对唐寅道。
唐寅有些迟疑,问道:“有这必要吗?”
陆松道:“如果真如朱少爷所言,乃是上游发大水的话,本地确实有可能会遭殃,但……”
“你们干啥呢?不就是找几个人在堤上守着,日夜不回去,监督水位变化么?一点毛病都没有……就让眼前这些匠人留在江堤上就行了!”
蒋轮不假思索就做出安排。
他不懂。
在他看来,既然朱浩提出建议,唐寅和陆松这边迟疑不定,无论如何他都要支持朱浩,反正就是找几个人日夜守江堤就行了,一句话的事,对他又没损失。
朱浩道:“这些都是王府做工之人,责任心不强,权力也有限,若发生紧急情况,他们想通知城里做准备都很困难……还是派王府仪卫司的人留守堤上为好,让他们立下军令状,若是水位上涨没及时发现,或没有快马传报,一律军法处置!”
“啊?”
蒋轮惊讶于朱浩提出的建议,侧头望向唐寅。
唐寅先看了眼陆松,才犹豫道:“这样……会不会有些大动干戈?”
朱浩斩钉截铁道:“相比于一方百姓安稳,这点阵仗不算什么……真发生意外,我这份河道图或许能派上用场,就交给唐先生你了……另外唐先生这两天别回家,务必留在王府……”
“这……算怎么个说法?”唐寅苦笑。
你小子分明是赶鸭子上架,我带你来江堤一趟,居然把自己给搭进去了?不但对我发号施令,还塞给我图纸,让我随时留守王府候命?你这不是玩我吗?
蒋轮笑呵呵近前拍了拍唐寅的肩膀,然后往江堤走:“唐先生,我看朱少爷一片好意,就辛苦你了……我先去江上撒泡尿,把龙王给呲回去!让你龙王没事喜欢出来祸害人间……”
唐寅笑道:“别惹恼龙王,人家跃出江面把你给一口吞了!”
“呸!”
几个人在江堤上嘻嘻哈哈打闹,一点都不正经。
朱浩在旁看着,心想唐寅算是跟王府中几位“骨干”打成一片,如果兴王府出了真龙,你唐寅在京师勋贵圈便有了一席之地。
……
……
不管怎么说,唐寅最终还是采纳了朱浩的意见。
派几个人到江堤上监控水位而已,并没有多难,就连唐寅在兴王等人面前提出建议时,袁宗皋和张佐等人都没说什么。
除了折腾一点,没什么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