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子
这就是王府会做人,可能是袁宗皋和张佐提前有过交待,让陆松等人跟随唐寅时务必要这么做。
……
……
通传后二人顺利上楼。
陆松在前,朱浩跟在后面,上楼后见到居中的一张大圆桌前,坐着二人。
除了唐寅,还有个四十来岁,看起来面带风霜,精神略显萎靡,留着山羊胡的老学究,第一眼印象有点像范以宽,可当对方正视楼梯口方向时,那锐利的目光,却如利箭般带着一股杀气,明显跟唐寅这样的文弱书生不同。
朱浩本以为对方会带很多扈从,谁知竟然是孑然一身,颇有点单刀赴会的意思,毕竟兴王府招待王守仁并非无所图。
“朱浩来了?来来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乃佥都御史,巡抚江赣南部州府的王中丞。”
唐寅笑着引介。
唐寅没有起身,王守仁自然也就不需要站起来,毕竟从楼梯口出来的不是什么大人物,如果是王府中派人来,哪怕是张佐,王守仁都需要起身相迎。
但来的竟然是个孩子……
这是为何?
“伯虎,他是谁?”
王守仁问得很直接。
本身王守仁年岁比唐寅小上两岁,二人一个祖籍浙江,一个南直隶,都颇富才名,又曾同在弘治十二年参加会试,平时没什么交情,但见面后也能称得上朋友。
唐寅笑道:“此乃世居安陆州长寿县的锦衣卫千户之家朱家子孙,正德七年平中原盗乱时已故忠义将军独子……朱浩。”
引介时,唐寅不说朱浩是自己弟子。
丢人哪!
当先生的天天求助弟子,这要是说出去谁信?
现在他要拿朱浩当枪使,让朱浩编一些说辞对付王守仁,那就不能再把朱浩当成晚辈,而要当成同辈看待,这样他唐寅才有机会躲在后面看热闹。
朱浩一听这引介,暗想坏了,老小子一定是上午被王守仁为难多次,发现不好对付,这才把我强捧一番,让我帮你招呼这个眼睛里揉不得一点沙子的当代名臣。
唐伯虎啊唐伯虎,你可真是阴险。
王守仁一听朱浩是锦衣卫千户之家朱家子弟,脸色明显有变。
这就涉及王守仁曾在正德初年因得罪刘瑾,在京时被押诏狱,后发配贵阳龙场驿当驿丞,中间连续遭遇刘瑾的人追杀,假死才逃过一劫的往事……只有经历过东厂和锦衣卫刁难之人,才会对这两个特务机构的手段有着深切的领悟。
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惧怕。
唐寅明显也知道这一点,所以才拿朱浩的身份说事。
“原来是忠良之后,可敬可敬。”王守仁还是没起身,不过稍微拱拱手,算是给了一个孩子足够的重视。
一旁的陆松则没太看明白是怎么回事。
要说这个王守仁,是他见过官员中最不好说话的那种,死板而且喜欢刁难人,逮着一个问题就不松手,往往把别人问得面红耳赤,无言以对,依然步步紧逼,怎么现在见到朱浩这样一个孩子,却能表现出上午他都不曾见过的礼重?
“陆典仗,同席吗?”
唐寅很客气,笑着问旁边愣神的陆松。
陆松急忙道:“卑职不打扰几位谈话,先到楼下等候,有何吩咐只管知会一声。”
“嗯。”
唐寅点了点头,目送陆松下楼。
随后唐寅直接对朱浩招招生:“坐吧。”
居然让朱浩这样一个晚辈,跟大名鼎鼎的王守仁同席,朱浩心想,你唐寅不是心中有鬼才怪……
这是没招应付王守仁的步步紧逼,就算乱了礼数尊卑,你也在所不惜了。
……
……
王守仁脸色没多少变化。
看到朱浩坐下,他没多介意,对方是忠良之后,还出自锦衣卫千户之家,将来很可能要进锦衣卫当差……官员尤其是还见识过锦衣卫手段的官员,何必跟一个未来的特务头子置气呢?实在没那必要!
唐寅笑道:“朱浩,当着王中丞的面,你且将一件事说清楚……王中丞之前已问过多次,我没法说明白,只能由你来解惑。”
也不废话,唐寅上来就转嫁矛盾。
王守仁脸色微微一囧:“伯虎,你在说什么?”
“哈哈,是这样的,王中丞连夜赶往长寿县,天亮前就已抵达,在城外战场,尤其是已被摧毁的敌营做了一番考察,认为王府使用的火药威力不比寻常,所以想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唐寅的话很直接。
这解释了为何一上来他就把朱浩推出来作挡箭牌,主要是因为王守仁逼问得太紧了。
人家王守仁是大军事家,自然不会像那些对军事一知半解的文官一般,你说什么他就信什么,自然要亲自去考察验证,喜欢较真儿。
人家现场考察后发现火药爆炸威力巨大,自然不会认为是普通的黑火药,黑火药爆炸后地上遗留的硫磺、硝石等物能轻易辨别出来……领军经验丰富如王守仁,轻易就把兴王府编造的谎言给揭破。
朱浩摇头:“我不知道。”
你问得直接,我回答更直接。
唐寅一听不由愣神,这小子……挺狠啊!
先前那般隆重推介,你就回答个不知道?
你以为我大费周章找你来,就为了糊弄鬼呢?
王守仁在旁听了,紧绷着的脸不由稍微缓和,略带苦笑地看向唐寅:“伯虎,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找个小孩子来,就算他背景深厚,可跟我问你的火药之事有何关系?你直接回答我就行了,怎让一个稚子解释?
人家现在说了,他不知道,那你是不是就要解释清楚?
唐寅感觉心里无比难受,不是王守仁呛他,而是朱浩这小家伙下的手。
一时间他突然觉得朱浩跟王守仁才是一伙的,这不明摆着为难人吗?
唐寅瞪着朱浩:“朱浩,你知道多少说多少。”
那眼神好似在威胁,你小子要是再敢说不知,我就全盘把底细抖露出来,就说那威力巨大的火药是你造的。
朱浩气定神闲:“唐先生,我没亲自去过战场,不知那火药具体是怎么回事,但听说威力巨大,一次就将贼营炸得人仰马翻,残肢断臂满地,想来非常厉害。但也听说此物非常危险,说是运出城的火药,半途中就有炸开的,还折损了兴王府侍卫的性命……有这回事吧?”
唐寅一怔。
这次朱浩话倒是多起来。
似乎是在帮他解释,可说完又跟没说一样,居然还向他抛出一个问题?
是我问你,还是你问我?
不过唐寅到底不是平常人,他听出朱浩问题中的重点,强调的不是这火药多厉害,而是这玩意儿很难控制。
“唉!是有这回事……伯安啊,我之前都没对你细说,当时派出去袭击敌营的侍卫,都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前往的,却还是有侍卫半途不小心致使火药爆裂,以至于……可惜啊,王府已对其家眷做了抚恤……”
唐寅算是能积极学习领会朱浩的精神,他发现,朱浩在,虽然看起来没多少实际意义,还会给他出难题,但总算王守仁那边有话能接得上来,应付起来也算得心应手。
唐寅心如明镜。
被朱浩刁难不打紧,反正这小子天天刁难我,只要能把王守仁的嘴给堵上,我就算完成兴王府交托的任务。
第314章 我与阳明论战
王守仁在旁听了,察觉事情有些不对头。
之前但凡被他问到涉及战场上那威力巨大的火药之事,唐寅先回答说只是普通火药,量大而已,被他揭穿后支支吾吾,现在朱浩来了,唐寅居然能接上话茬?
哼,想用三两句话敷衍我?
有那么容易?
王守仁继续追问:“那不知这火药的配方是什么?既出自兴王府,伯虎兄你还调度了整场战事,不会对此全不知情吧?”
问题又很直接,而且属于一针下去定能见血的问法。
王府和州衙都对你唐寅在本次战事中发挥的作用大加赞赏,还说袭营的计划是你亲手制定,明显兴王府和州衙都想把锅甩到你身上,你居然跟我来个一问三不知?
“这……”
唐寅又不知该如何回答,跟之前一样,支支吾吾想打马虎眼。
朱浩道:“唐先生,我听说,当时是不是用了很多配料?比如说硫磺、木炭之类的,混合在一起,加上了火油,听说是一种从地上冒出来的黑油,见火就着,猛烈无比,这几样搭配起来很厉害。
“我还听说这批猛火药是误打误撞之下制作出来的,事后想重新造一批,却每次都出事,折损了大批工匠,不知该如何着手……是这样吧?”
唐寅马上知道该如何回答了,急忙道:“对对对,的确如此,伯安啊,不是在下非要遮掩,实在是这制造猛火药之事非我亲力亲为,乃是王府工匠无意为之,事后他们也很难再造下一批。”
说到这儿,唐寅心里一阵轻松。
果然找朱浩这小子来有用,你看看,只要给我找个话题,稍作指引,我瞬间就能从坑里爬出来。
可看看王伯安的眼神……咦,分明是想告诉我,你从这个坑里爬出来,下一个坑已经给你挖好了!?
王守仁微微皱眉,上下打量朱浩。
不过,他没对老少二人的回答方式提出质疑,而是继续问道:“那伯虎,这种猛火药既是无意中配成,总该留下大致的配方……另外,我想知道,当时王府派了多少人前去袭营?似乎一人所运的量,就能造成极大的混乱?”
“啊……好像……哎呀……”
唐寅又麻了。
这都什么鬼问题?
让我直说一个人多少运量,岂不是告诉王伯安这种猛火药极其厉害?他这种旁敲侧击的问话方式挺狠啊。
“唐先生,当时虽然你我没有出城迎战,但听说负责出城运送火药的人不少啊,至少有三十多人吧?骆典仗和陆典仗各自带了一批人马出去,还是用马车运送,当时天色太暗,我没太看清,不知是否属实?”
朱浩的话,让唐寅眼前一亮。
还是你小子回答问题懂得“避重就轻”。
兴王府出城爆破的队伍,并不是只有陆松带去的几个袭营的侍卫,还有骆安带去假装商队的人马,那批人数量相对较多,只要刻意不提两边人员分配比例,就说两批人都去袭营,且是用马车运载猛火药,足以把王守仁提出的几个问题给掩盖过去。
高明!
“确实如此。”
唐寅总算找到论述方向,点点头,“当时兴王府仪卫司典仗陆松和骆安二人,带了不下三十人出城袭营,走的是不同的方向,因那装满火药的棺木体积过大,不得不用马车运输。伯安,有些事因为我不是亲历者,所以很难作答,之前有不清不楚的地方,还请见谅。”
话说完,浑身舒畅,唐寅差点儿就要喝上两杯庆祝一下。
早知道的话我早上也不露面,等朱浩这小子出了考场,再一起去见王伯安,何至于遭一上午的罪?
看来我昨天的决定非常明智,非要让朱浩来作陪,现在不就发挥奇效了?你说你王伯安,怎不提前一天到来?昨天你来安陆的话,有这小子作陪,我一早把你打发了,何至于被你一通刁难?
王守仁眉头紧皱。
他算是看出来了,唐寅并非对那威力巨大的火药以及袭营之事不了解,而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只是碍于情面,又不想向他这个老友说谎,所以才进退失据,不知该如何解答。
而眼前这孩子,看起来年岁小,但应付场面事经验十足,稍微一提点就让唐寅醍醐灌顶,另辟蹊径来回答他的问题。
这说明什么?
说明兴王府压根儿就没想过把新火药的配方告知,问了也白搭。
王守仁道:“伯虎,你我相识日久,很多事不瞒你……其实看过相关战报后我就一直在打探这种猛火药的情况……此物威力巨大,且便于携带,非普通火药可比。如今江西盗患丛生,尤其与福建、两广交接处,盗匪利用岭南地形便利,与我官军巧妙周旋,官军屡屡清剿而不得。
“而盗匪在山中的营寨又无比坚固,利用地形优势,居高临下,易守难攻,官兵进攻往往死伤惨重,不得不黯然退兵。若得此等利器相助,或可一力破之。
“如此也是为保一方百姓安宁,涉及国计民生,并非为在下一己之私,望伯虎你看在我俩多年交情,以及避免生灵涂炭上,如实相告!在下必定感激不尽!”
说完,王守仁起身,恭敬地向唐寅行了个大礼。
唐寅赶紧起身回礼,神色惶恐,不知该如何应付这个老朋友。
朱浩看出来了,虽然唐寅眼下还在敷衍,但明显被王守仁这种大义凌然的话给说服了,人家给出的理由非常充分,说是要借助此等利器攻陷贼寇山寨,并不是为了套取配方,谋取私利。
深受儒家思想熏陶的唐寅难免会想,你朱浩为什么不能把配方借来一用呢?哪怕你说这东西太过危险,很容易爆炸,但人家现做现用,只要把制作和储存、运送的环节搞好,不至于对给己方造成很大危害吧?
朱浩跟着起身,正色道:“王中丞,恕学生冒昧,以学生所知,江西盗患最大的根源不在于贼寇山寨稳固,而是官匪勾结,互通情报,朝廷一旦有剿灭盗匪的计划,都会提前泄密,盗匪提前避让至深山老林,杳无踪迹……以至于屡屡清剿而不得。”
“啊?”
唐寅没想到朱浩这时候居然不卑不亢说出这么番话来。
他赶紧拉了朱浩一把,连连眨眼,示意你别乱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