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子
马掌柜苦笑道:“家眷全都迁到安陆来了。”
“哎哟,怪不得,之前你不是说有个儿子,好像还有女儿是吧?家中其他人情况如何?”朱浩笑着问道。
马掌柜叹道:“鄙人幼年父母双亡,随着当家的走南闯北,成家立业,正房乃是苏府一名丫鬟,后来升迁做了掌柜,又纳了房妾侍,膝下一儿一女……年岁都不大。”
朱浩笑了笑。
要不怎么说马掌柜稀罕跟着苏熙贵干活,人家真没亏待他。
当学徒时,签了卖身契,人家还给他安排婚姻嫁娶,后来升了掌柜更是让他有家底可以纳妾……啧啧,这待遇一般的主人真没法给。
“这不,昨夜里,东家……苏东主派了金掌柜过来接手一些业务,陪他多喝了两杯……”
朱浩本来还以为是马掌柜的妻妾到安陆定居,需要找房子安顿下来才忙到很晚,原来是跟金掌柜喝酒。
金掌柜是苏熙贵最早派驻安陆的接头人,后来才换上马掌柜,新人和老人虽然如今不在一个东家手下干活,但还是好朋友。
“金掌柜跟你家眷一起来的?”朱浩问道。
“是。”马掌柜回答,“鄙人与老金是多年好友,当初刚出来独当一面时,多亏他的提点。”
朱浩追问:“他来干嘛?”
马掌柜急忙道:“小东家莫要误会,苏东主并无派人来监督和干涉您做生意的意思,只是湖广江北一些府县生意出现偏差,全是最近流窜各地的匪寇闹的,老金其实是途径此处,顺带问了下跟兴王府的生意维系得如何,而后便乘船往襄阳去了。”
“哦。”
朱浩没再多问。
到底如今朱浩手里的塌房生意,都是自苏熙贵那儿承接的,人家不可能完全不管不问,派人偶尔来看看,也在情理中的事情。
……
……
到了客栈。
朱浩带着马掌柜直接进入欧阳女的房间。
欧阳女黑眼圈很严重,看来昨晚她睡得还不如马掌柜踏实,至于那哔哔叨叨的婆子则没有在场。
“老马,你先到门口等着,我想跟欧阳当家单独谈谈。”
朱浩把马掌柜屏退。
很快房间里只剩下他跟欧阳女二人。
欧阳女道:“朱当家昨夜开出的条件,小女子仔细想过,觉得有些地方不妥……小女子要恢复家业,怎能卖身为奴,如此岂不是完全丧失独立自主性?”
朱浩冷笑一下,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转而问道:“阁下,问你件事,你最初来安陆,想接手苏东主的琉璃镜生意,还不愿意多花钱,请问这是谁的主意?”
“这……”
欧阳女之前不会跟朱浩虚心交流,现在她才直面这个问题。
“我生产的镜子交给苏东主销售,那是因为我家跟他做生意多年,我家落难时他曾出手相帮,他背景雄厚对我们却从来没有刻薄过,不倚仗官商的背景对我们欺压……你觉得我凭什么会放弃与他合作,转而与你们欧阳家合作呢?”
朱浩继续对欧阳女进行来自灵魂深处的拷问。
你们欧阳家真以为这世上赚钱的生意唾手可得?
想要跟人合作,得先问问自己有什么,能给人家什么,否则别人凭什么选择你?
“当然,我承认你们欧阳家屹立江南商界几十年,交游广阔,有时候能发挥奇效。但人脉这东西虚无缥缈,远不如官府背景来得实在,我自己派人到南京去从无到有建立销售渠道,取得的效果都未必比找你合作差,有钱直接赚到自己荷包里比较实在……
“所以这里我也明说了,除非你愿意签下卖身契,给我做工,否则我不会再与你有任何来往。”
朱浩说这些是为了说明,你别跟我谈条件,我不屑于跟你开条件,都落到这般田地了你还想在跟我的谈判中攫取利益,实在是自不量力。
“我答应你,但我想让你给我十五两银子,让我把身边相随多年的老仆遣返回乡。”欧阳女花容惨淡,楚楚可怜道,“就当是我的卖身银子吧。”
十两变成十五两……
“合理。”
朱浩大声招呼一声,“老马,进来吧!”
重复一遍后,马掌柜的脚步声才从门外很远的地方传来,说明马掌柜很懂规矩,没有躲在门外偷听。
……
……
等马掌柜再进来时,以为这边谈崩了,他就没见过强迫人卖身,不给钱,人家还会答应的。
谁知朱浩一说,对方愿意十五两银子卖身……
马掌柜用怪异的目光打量欧阳女。
年前初见时,带着五条船来安陆的大当家、女中豪杰,前呼后拥,结果才两个月时间,就落到免费卖身的地步?
居然还是卖身给自家小东家?
这反差……
“先说好,五年后,你不能干涉我的自由……”
欧阳女还想做最后的挣扎。
朱浩微笑着摇头:“这可容不得你来选择,不过我承诺,五年后给你赎还自由身的机会,那时料想我都快成年了,呃……你自己琢磨。”
既然都要签卖身契了,还这么多事,你真当我是慈善家呢?
签卖身契看起来你吃亏了,但其实你是占了大便宜好不好?
你把自己卖给我,这样别人就不能再把你买走,不至于沦落花街柳巷,安全方面有了保障。
马掌柜略带不屑道:“欧阳当家,您可别小瞧了眼前这位小东家,以后他也是咱二人共同的主人,他在本地县试中刚考取县案首,照例院试后便可进学,这已经是位秀才老爷了。
“小东家父亲乃锦衣卫百户,为国尽忠,如今又在王府读书,师出名门……虽然一时比不了成国公府,但您进国公府是当夫人吗?呵呵,留在安陆,你才有重振欧阳家门楣的希望,一定要珍惜啊!”
第290章 教育公平
当欧阳女颤抖着纤纤玉手,在卖身契上签字画押时,朱浩让马掌柜把十五两卖身银拿来。
卖身事很大,需要有人做见证,十五年身契,属于这年头卖身契中的标准年限,跟卖儿卖女的出舍书不同,这需要事主本人签字,并找人做见证,以存照。
事急从权,没时间去找什么见证人,马掌柜当个旁观者便可,随后就是带人到官府过籍。
欧阳女昨天就把身边人安顿妥当,如今眼看契约签好,那婆子本想与自家小姐抱头痛哭一场,可看到马掌柜和朱浩就在旁边,婆子只是抹着泪说了一些要留下陪伴的话。
“难得脱离苦海,为何要留下?是我没用,家父留下的产业,才不过一两年工夫,就败得干干净净,父亲未能留下子嗣,我会努力延续欧阳家香火……”
马掌柜在旁边看着暗笑。
你不过一介女流,家破人亡后自己都卖身为奴了,还谈什么延续家族香火?谁给你的勇气?
其实欧阳女就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提醒身边人,现在还了你们自由身,你们能走多远就走多远,留下被债主找上门来,你们就要成为我们欧阳家资产的一部分,那时想跑也跑不了,吃的苦可就多了。
一旁的马夫道:“小姐这是心疼我们,回乡后我等会置办一些家业,勉强过活。若将来小姐东山再起,用得上我们,我们随时会回来侍候。”
话说得漂亮,但既然已经获得自由身,干嘛要为奴为婢?
一群人哭哭啼啼……
……
……
朱浩回到房间等待。
半晌后欧阳女身边几名贴身家奴悉数交待完毕,带着遣散银匆匆上路,而那些手里掌握欧阳家购货和销售渠道的掌柜、伙计则悉数留了下来,暂时到朱浩提前安排好的民院落脚,等候下一步安排。
这也是之前商定好的,朱浩要的是欧阳家的商贸体系、人脉和人手,这些人的卖身契将转给朱浩,除了日常照顾欧阳女的那些人不要,剩下涉及欧阳家生意的人都不能擅离职守,不过他们的主人变成了朱浩。
“欧阳小姐,回头让马掌柜带你去官府过籍,之前未问过你的姓名……”
房间内只剩下朱浩跟欧阳女二人。
但眼下已不再是生意合作伙伴,而是主仆关系,之前还能面对面坐着说话,现在就只能一个坐着一个站着。
“闺名一个菲字,父母称呼菲儿,虚岁十六……”
女子未出嫁,闺名乃是秘密。
但现在朱浩作为欧阳菲的主人,情况就不同了,朱浩等于是其“再生父母”。
虚岁十六,也就是今年才十五岁,完全就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前世这年岁的孩子还在读初二。而在大明,有些已嫁人生子,其余的也待字闺中等着出嫁,可因为父母早丧,又没有兄弟姐妹帮衬,家族生意只能由她一个弱女子承担……
怀璧其罪,败光家业情有可原。
朱浩道:“这边会给你安排好住所,不过以后不会再有人伺候,甚至有可能……”
“我……明白。”
欧阳菲不太适应身份的变化。
之前还是千金大小姐,吃饭住店出行全有人侍候,哪怕她只是出身商贾之家,没什么社会地位,但自小娇生惯养,现在却变成要伺候别人。
朱浩微笑着点头:“明白就好,住客栈成本太高,我那边有个学堂,你先搬过去住吧。”
欧阳菲恭顺地问道:“不知我几时去见夫人?”
朱浩有些诧异:“什么夫人?你是跟我干活,跟我娘无关,再说了我娘只负责账目上的事,平时如何运营,要进购和销售哪些货,都是我跟老马说了算。”
“那几时开始贩运琉璃镜到南京售卖?”
欧阳菲顿时有种“上当了”的感觉。
明明说好加入进来一起做生意,怎么感觉要被人养在私院,回头将她变卖呢?难道说这个稚子处心积虑就是为了骗自己卖身为奴,回头再把自己转卖给成国公府?
之前还有选择权力,现在根本是身不由己。
朱浩摇摇头:“琉璃镜生意不可能让你接手,这涉及我跟苏东主的协议,但是我可以把别的货物交给你们欧阳家的生意渠道售卖……欧阳小姐以为自己价值几许?要不是为你家的贩货渠道,我作何要买你呢?”
欧阳菲一怔。
想了想觉得朱浩的话有几分道理。
这年头就算卖去秦楼楚馆,那也要有才艺的,需要从小培养,琴棋书画无不精通,你一个商贾之家出身的小姐,除了身材和样貌外一无是处,以为在风月场上能混出名头?
还有就是卖给成国公府……
话说以成国公府的飞扬跋扈,他们会付钱?人家就是想强占,本身成国公府还欠着欧阳家上千两银子不还呢。手里掌握权力,明明张张嘴就能办成事,为何要大费周章用钱解决问题?
买个奴婢,伺候人都不会,这样的女人在人市上没多少价值,当然那些觊觎她美貌的人除外,但又不是镶金嵌玉,也非带回家过日子,能价值四五十两银子就算不错了。
以眼前稚子的处心积虑,会为了区区四五十两银子大费周章?
“想早些赚钱赎回家族产业,就要主动放低身段,用心做事。我打听过你的底细,你知书达理,对算学尤为精擅,不会浪费人才让你去做体力活,亦或是有损你尊严的事情,可日常账目清算、管理和招募培养人手等等,都需要你亲自操持,不会的你则要用心学,争取可以早日独当一面。”
朱浩的话,让欧阳菲感到一种莫名的屈辱。
我本是大家族的当家,你现在让我去做学徒?
“好了,你跟老马去办过籍之事,我先到王府走一趟,下午我们见面时再谈。”
……
……
欧阳菲正式成为朱浩的奴仆。
作为一个文明人,朱浩一向推崇人人平等,但如今他手上却捏着不少人的卖身契,偶尔拿出来看看都觉得甚是荒唐。
不过朱浩明白,想要推进大明的文明进程,单凭一个人的力量不够,需要有“自己人”辅佐,而这时代对身边办事者最有约束力的东西,大概就是卖身契了……没这东西存在,如何保证这些人能跟你向着同一目标前进呢?
给一家一人的平等自由,不是他的目的,重要的是积蓄力量促成时代的变革。只要在这过程中,不要以主人的身份随意欺压手下,那就足够了。
王府内。
朱浩回到学舍,难得的是刚考过县试的袁汝霖也来了,两位先生范以宽和唐寅都在,陆松、京泓、朱三和朱四这四个同学也没谁缺席,课堂人员难得这般整整齐齐。
“想必你们知晓了,朱浩和袁汝霖在前日县试中过关,接下来还有几场考核,王府已跟儒学署那边打过招呼,暂时不去参加了。”唐寅笑着说道。
大明的县试有一点好处,除了第一场的四书文考试外,后续几场可以选择性参加。
但要是通不过第一场,其他一切免谈,实际上后续参加考核的一共就四十个名额,类似于儒学教谕署的内部考试,已不需要对外张榜公布成绩……就四十个人,都知道谁过关了,公布与否还有意义吗?
后续几场考的是五经文、策、论、算术等杂项。
大明科举一直到清初,科举中对于试帖诗、赋并不考核,也没有什么“圣谕广训”这种官方制定的用于洗脑的背诵读物,考察更接近于考核应试者的才能,一直到满清乾隆年才恢复唐宋时诗赋的考校。
明朝科举评定成绩的关键,就是四书文的好坏。
眼下朱浩因为考中县试案首有一定争议,王府为了避免朱浩去参加后几场考试时,被士子围堵刁难,出现不必要的麻烦,干脆让朱浩留在王府,备考三月的府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