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姓窃明 第71章

作者:浙东匹夫

沈树人回到孝感大营后,此后五六日,一切果然安妥,官军和流贼之间并未再爆发大规模的冲突。

最多只是些侦查和反侦察的斥候战,双方的哨兵骑兵倒是都略有死伤,但流贼哨兵的装备不行,所以肯定是死伤惨重得多的一方。

时间也静悄悄地从四月二十二,一直拖到了临近月底。

流贼偃旗息鼓了那么多天,倒是让沈树人又起了一些疑心。

他觉得这很不寻常:

如果流贼是得到了刘国能围魏救赵的消息,那不该如此淡定一直相持着。而且刘国能按说也不会到得这么快,总会有点波折意外才对。

如果流贼没遇到刘国能偷家,此前那些败绩,也不至于一蹶不振这么多天。

战又不战,退又不退,是何道理?

沈树人智商卓绝,难免有点迪化,跟空气斗智斗勇了好多天,又催逼手下加强斥候战,总算在四月二十六这天,得到了一条让他吃下定心丸的好消息。

这天傍晚,照例是斥候收队的时间点,一群官军骑兵准点回来。

与往日不同的是,今天回来的人数比出发时还多了几十个,显然是抓到了不少俘虏。

斥候骑兵队自身规模一般也就在十几骑到几骑,居然能抓到数量不亚于己方的俘虏,这是非常罕见的。

一般遇到这种情况,有经验的将领就会判断出:肯定是敌军兵无战心,双方一接触就兵败如山倒直接投了。

左子雄也算有经验的将领,非常重视这事儿,第一时间抓来询问一番,随后大喜过望,直接冲进沈树人的大帐报喜。

“道台大喜啊!我军斥候抓到了几十个投降的流贼骑兵,他们竟是贺锦的心腹。听他们的说法,七天前在我军弃营内被炸伤的敌军将领,竟就是贺锦本人!

流贼怕影响军心,这才秘而不宣安静养伤。但最近这几天,听说是贺锦伤势并未好转,还高烧不退,每日昏厥数次。

贺一龙似是起了别的心思,想要吞并贺锦的人马,就先对死忠贺锦的心腹亲兵等下手,找借口行军法,杀了十几个之前临阵退却、或保护主帅不力的死忠。

这些贺锦身边的老营骑兵,连带着他们的侍卫军官,担心被贺一龙找借口杀了,今日遇到我军斥候,便毫无战心,直接投降了。”

沈树人原本正在吃晚饭,食物就是跟普通士兵吃得一样的,听到这话连筷子都丢了,直接豁地起身:

“打听清楚了?被阎知县的地雷计炸伤的、是贺锦本人?会不会是流贼的诈降诱敌之计?那些人说过贺锦当时是怎么被炸伤的么?有没有细问?”

左子雄一时语塞,他又不是搞刑侦的,哪能这方面问这么细,不由有些羞赧。

沈树人也不怪他,只是拍拍他肩膀:“兹事体大,小心无大错,立刻交给阎知县,他是典史出身,刑狱拷问最拿手了。”

左子雄这才领命而去,折腾了一番后,把细节都问清楚。

确认贺锦是因为看到侄儿贺天明被踩死后还被官军贬骂羞辱、还把尸体穿在木桩上挂上白布条羞辱,怒不可遏才亲自踏进地雷阵的。

阎应元和沈树人都确认了细节逻辑没问题,才信了七八分、觉得流贼真是又遭了一道天谴。

“真是天佑我大明啊,阎兄,你虽然没直接参战,但要是贺锦死了,单凭这一功,你都能直接升通判!”沈树人欣慰地跟阎应元先道贺了。

阎应元也是一脸热切:“升官是小事,为国杀贼立功本就是我等本分,道台大人,眼下关键是我军要不要趁机发动偷袭?比如夜里劫营什么的?贼军军心必然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沈树人一抬手:“不急!都六天等下来了,不差这最后一两天,刘国能偷他老巢的消息应该很快会到,到时候趁着敌军重重不利消息叠加到一起,我们再一鼓作气!”

……

沈树人又憋了两天,憋到五月初一,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终于凑齐了。

确切地说,早在四月三十日清晨,已经多日没能进取的流贼大营内,就传来了一条噩耗:郾城刘国能忽然出兵、不顾“当年同为流贼”的江湖道义,以主力猛扑信阳府!

按照前来报信的败兵所言,刘国能出动的军力,怕是有一万多人。作为一个曾经做贼、后来归顺朝廷的降将,肯在越境支援朝廷友军方面如此出大力,简直是闻所未闻,无法想象。

“什么?这不可能!刘国能怎会如此这般为官军卖死力?他不是向来想保存实力的么!给我仔细再探!”贺一龙乍一听,惊得下巴都差点掉下来了,根本不敢也不肯相信。

但随后的一整个白天里,噩耗接连不断悄咪咪地传来,都是由贺一龙留在后方的心腹部将派来的,信使的身份都绝对可靠。

还想方设法瞒着联军中的贺锦一方,单独向贺一龙汇报,可见绝不是敌人想动摇军心——要是动摇军心的诡计,早就想办法大张旗鼓宣扬了。

这一切,由不得贺一龙不信。

怎么办?

四月三十日夜,贺一龙眉头紧锁,似乎白头发都多了几根。

他把自己部下最嫡系的部将,和两个落第秀才身份的心腹谋士,都聚拢到一起,商讨应对之策。

军事会议上,众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贺一龙帐下、一个匪号“扫帚星”的部将率先大大咧咧建议:

“大王,不如咱就直接回师救援信阳吧!没想到这沈狗官是这样一块难啃的硬骨头,咱再耗下去本来也没什么便宜捡。

出兵时咱两家总兵力超过五万,现在还能剩下三万七八千就不错了——这还没算贺锦那边最近几天的减员。如果把那些因贺锦重伤军心不稳而逃散的士兵都算上,我们可能就只剩三万五六千了。”

这扫帚星原来也是陕西一路不入流的老匪,兵败后投靠贺一龙被收编的,所以说话也不太过脑子,想到啥就说啥。当年整个陕西这种段位的贼头起码有近百家之多。

贺一龙搓揉着自己坚硬扎手的短胡子,脸色焦躁:“咱就算想退走,贺锦的人马肯跟我们一道回师去对付刘国能不成?

贺锦的老巢就在这随州,我们一走,他现在还重伤,手下那点人能不能守住随州都不知道,肯定是不会帮我们的。

刘国能这人,我素有所知,虽然比李大王张大王罗大王那些人弱些,却也是一号敢玩命的凶顽之辈。我们来的时候号称三万、实际上也就两万多人,又折损了这些,回去未必打得过以逸待劳的刘国能!”

刘国能当年做流贼时,匪号“闯塌天”,也算是一号凶人。

他投降朝廷后总兵力变少了,但留下的都是老营弟兄,不少还是原本崇祯二年时才被逼反的原西北官军,战斗力是不弱的。

扫帚星被大王数落,一时也懒得想计策,就直来直去回怼:“既然大王是担心贺锦不跟着咱一起走,咱不如一不做二不休!

我这就带些武艺高强的弟兄,假装探病,偷袭把贺锦帅帐里的亲卫都宰了!然后对外报一个贺锦因为那日被官军地雷炸伤后、伤重不愈而死,让他部下全归咱管!”

贺一龙终究是要脸之人,虽然早存此心,被属下说破却是有些脸上挂不住,连忙呵斥:“放肆!我革左五营弟兄,肝胆相照,凭的就是一个义气,你们怎能说出如此狼心狗肺之言!”

扫帚星被呵斥,不明就里,只好暂时住口。

而贺一龙旁边一个落第秀才谋士、外号“蝎尾针”的,却是很擅长揣摩大王心意,他察言观色,就知道贺一龙早已心动,便连忙捧哏道:

“大王……扫帚星所言虽然鲁莽,但用心是好的,这沈狗官如此刁钻,诡谋百出,我军两场大败、数次小挫,士气隳堕已极。去年刘希尧在黄州覆灭,眼看这随州,怕是将来也难保。

说到底,终究是南方相对富庶,百姓不仇恨朝廷,我们能拉到的死战之士便少。这桐柏山横亘于鄂、豫之间,我们翻桐柏山而来作战,补给本就困难。

现在相持着,无非是把运来的存粮慢慢吃掉,省得再带回去,早已不指望能打赢了。既如此,把贺锦的人马拉回河南,从此天高地阔,不好过在这山沟里挣命?

听说自从三月黄台吉围锦州、明军主力被抽调去辽西,李闯王已经放出风声,要杀出商洛山重整旗鼓了。

到时候,河南河北平原肥沃之地,都可任我们来去。下面那些人能有什么远见?将来贺锦这些旧部也会感激大王的。”

还别说,这蝎尾针的一番言语,着实点破了贺一龙看清天下大势:这一次建奴再入寇,十几万明军精锐被抽调走。

从此以后,流贼就未必还要躲在各处山区里了,完全有可能直接在华北平原上肆虐!

机不可失啊!憋在桐柏山南侧、靠近湖广的一面,前有长江后有大山,能有多大腾挪空间?还不如集中全力回河南!迎闯王!

彻底想明白后,贺一龙喟然长叹:“道理是这个道理,你想想办法,趁左金王醒来的时候,跟他好好说说,让他放弃地盘跟我们一起撤退吧。躲过刘国能后,天下何处去不得!跟着沈狗官再纠缠下去,完全是只有骨头没有肉!”

蝎尾针眼神中闪过一丝厉色,表面不说,只是满口应承,然后就拉着莽夫扫帚星出去了。

扫帚星气鼓鼓大咧咧便要走,蝎尾针却喊住了他。

“喊我作甚?这种讲道理说服人的功劳,先生你上啊!”扫帚星没文化,见大王准备文着来,当然对那些狗头军师没好气了。

然而蝎尾针却不跟他一般见识,冷哼一声:“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这是帮你说服的大王,帮你挣功劳呢,还不快去把贺锦和他的亲卫都杀了!我好对外宣传他伤重流脓而死!”

扫帚星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大王不是说的要用劝说……”

蝎尾针鄙夷道:“要不说你没脑子,大王这是碍不过面子!贺锦病这么重,还等他治好了清醒了才劝不成?咱就跟大王说贺锦伤重死了,他能揭穿你不成?你只需如此如此……”

扫帚星挠了挠头发,这才回嗔作喜:“还是先生见得明白,别跟我这老粗一般见识,先生真是戏文里说的那啥诸葛之才!”

这马屁虽然粗鄙,倒也让蝎尾针颇为受用,又生出一股怀才不遇的愤懑:哼,狗皇帝!有眼无珠不识英才!连个举人都不给老子中,活该老子出谋划策让大王夺你江山!

……

当晚,扫帚星便依照蝎尾针的吩咐施为,先假称自家大王有紧急军情要跟左金王商议,要探病左金王的伤情是否有好转。

左金王贺锦的心腹护卫当然不肯让探望,因为他们大王好不容易又陷入了昏睡,哪能让人轻易打扰其养伤,双方言语之中便起了一些小冲突。

扫帚星有备而来、带了百十个武艺不错的精锐亲兵,当然就趁机以“贻误军机”的罪名,把贺锦中军大帐周边的心腹都制服了。

然后,他就让手下把这些被制住的家伙嘴塞住,转移到别处秘密处决埋了,玩人间蒸发。

最后,扫帚星又亲手拿来一个枕头,对着重伤昏睡的贺锦头脸就捂了下去。

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就确认贺锦仅剩下的那条腿、也蹬了几下不动弹了,他们这才撤了枕头,又做了些处理。

让一切看起来都像是贺锦因为被地雷炸断腿后,终于伤口重新恶化、失血过多兼流脓而死。

“还是军师妙计,都不用脏手,对外直接说是伤势恶化而死,嘿嘿,一切账都算到沈狗官头上,大王正好继续带着左金王的弟兄们、留得青山在,以后跟沈狗官慢慢算账!”

做完这一切,扫帚星自己都有些得意,他这种智力的人,居然也能配合着用计了。

第二天一早,流贼大营中的军官们,就在一派沉重的氛围中被召集起来。

贺一龙也是昨夜才惊闻自己的拜把子兄弟伤重不治而亡,悲伤得不要不要的,只是怕动摇军心、传出去导致官军主动来袭,才只能无声饮泣,但那表情已经悲愤到了无以复加。

“沈狗官!我贺一龙今日立下毒誓!有朝一日我必取你狗头,报此大仇祭奠锦弟!”当着众人的面,贺一龙拿出佩刀,如吕布发誓一般以刀刺臂出血。

这种义薄云天的举动,当然是赢得了贺锦军中大部分军官的感恩戴德和同仇敌忾。

一些心眼活的将领立刻下跪表态:“大王!如今危难之际,我家左金王被狗官所害,全靠大王以后带着我们报仇!弟兄们没有出路,唯有跟着大王干了!”

贺一龙内心狂笑,表面却还要摆出一点:“这如何当得……岂不是我革里眼趁人之危了么!”

“大王休要如此说!如果没有大王带领,我等必然陷于水火!以后大王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纷纷扰扰中,大部分贺锦旧部都顺势投靠了。

但是也有少数之前跟贺锦关系比较心腹、起乐疑心怕被清算的部队,产生了投靠官军避难的动摇。

纸包不住火,关于贺锦真正死因的流言,总会在营中有所扩散的——毕竟当夜中军大帐的护卫亲兵都消失了,这事儿不可能瞒住所有人,只是没证据。

小两万人的贺锦旧部,至少有两三千人因此逃亡、投敌。也把贺锦死了的消息,带给了沈树人。

第一百一十四章 一石三鸟

话分两头,沈树人这边从江陵回到孝感大营,是四月二十二。

此后多日,因为流贼士气低落、各种原因,双方一直在相持。并且沈树人在四月二十六这天得知了贺锦重伤的消息后,就愈发吃了定心丸,可以放心等下去了。

而流贼那边,贺一龙听说信阳老巢被刘国能偷家,是四月三十日清晨的事儿。拖了两天一夜、到五月初一夜里才下决心动手杀了重伤的贺锦、初二伪造死讯、并且花两三天兼并贺锦的部队。

所以,贺一龙筹备完一切、分批退兵,起码是五月初五之后了。

这段日子里,沈树人那边当然也没闲着。

在沈树人回孝感后的第八天,同样是四月三十,沈树人等到了他派去刘国能那儿送求援信的沈福。

沈福要走的路程,可比敌军的报急信使更远,这么快能回来,骑马骑得简直都快要老命了。

他等于是一共花了十一天的时间(从沈树人离开江陵那天算起),从江陵先到叶县再回江陵再到孝感,全程足足一千八百多里,中间还要两天休息、等回信,剩下的时间平均每天要骑马二百里。

不过一切辛苦都是值得的,沈福为少爷带来了刘国能愿意全力出兵的确信消息,还说方巡抚答应的金声桓部一个营,也已经在四月二十八这天、从江陵开拔了,会走长江航道顺流而下前来增援。

部队开拔肯定比信使送信要麻烦些,所以晚出发一天也很正常。

方孔炤当初承诺的,就是必须先确信“刘国能有出兵”这个先决条件,然后他才会来助攻,否则是不会单独上白给的。

金声桓也没法像沈福那样抄近路,他得确保部队的行军安全,以防半路被截击,还要确保隐蔽性和突然性,这就只能绕长江水路。好在是顺流而下,船每天也能开个近二百里。

沈福告诉少爷,金守备需要五天的行军,大约五月初三能到,应该不会误事。

“五月初三?可以,估计贺锦贺一龙也不会那么快跑。你辛苦了,赶紧下去歇息吧。”

沈树人知道沈福这些日子太累了,非常憔悴。就算他还有别的事儿要交办,也不会可着一个优秀员工薅。

沈福退下歇息之后,沈树人就把几个最顶层的心腹将领都招来,把援军和敌情的最新情况公布了一下。

左子雄、张名振、阎应元都是振奋非常,士气高涨,表示这两天好好养精蓄锐秣马厉兵,等五月初三金声桓到后,一鼓作气一齐出击。

算算日子,到时候刘国能出兵的消息肯定早已传遍贼营。流贼肯定人心惶惶士气涣散,人数虽众而不足惧了!

……

部署好战备后,沈树人却并不准备就此打住——他这人,向来喜欢一箭双雕、一石三鸟、一鱼多吃。

这次好不容易有了机会以弱胜强、扮猪吃虎。如果不多算计几方势力进去、把自己的利益尽可能最大化、吃干抹净,那就太对不起自己了。

当晚沈树人一个人小酌了几杯,借着酒精略微激发梳理了一下灵感,又把脑中记得的《明史》资料反复翻来覆去回忆检索,想挖点有用的干货出来。

没想到,还真就给他梳理出一些眉目。

“历史上,这时候李自成应该已经要攻打洛阳、杀老福王了吧?张献忠偷襄阳杀襄王,似乎比李自成晚一点,如今也一样还没发生。

看来都是我的蝴蝶效应,导致流贼暂时被压住,直到黄台吉入寇、吸引走杨嗣昌主力北援之前,李自成张献忠都没能重新走上巅峰。

不过我记得,历史上襄王被杀之后,不仅仅是杨嗣昌畏罪忧惧而死,左良玉似乎也被削职惩戒、戴罪领兵,罪名是见死不救。

这次左良玉近在武昌,离随州只有一江之隔,相距不到二百里。我之前向他象征性求援过一次,他果然也没来,咱也不敢过于逼急了得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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