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浙东匹夫
左子雄亲率的官军前军如狼似虎,追亡逐北,打起顺风收割仗来不要太积极。
这一切,也都落在了城头观战的几个文官武将眼中。
虽然战场距离城门至少还有五六里远,普通人看不真切。但沈树人身边的心腹都能轮流使用望远镜,实打实全程目睹了一场精彩的击溃战。
看到兴奋之处,几个文官还差点儿为抢夺望远镜互相推搡起来。被沈树人喝止之后,他们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转为恭喜道贺。
“天佑我大明啊!恭喜同知大人,我军大胜!”赵云帆和顾炎武都是感慨不已,顾炎武还忍不住即兴作诗一首,歌颂此次大捷。
“快开城门!迎左将军凯旋!”沈树人自己也掩饰不住内心的兴奋,表情都憋得有些狰狞了。
他想过左子雄能胜,这也在他的计划之中,自从诱敌计策成功的那一刻,胜利就是大概率事件。他只是没想到,左子雄能随机应变用这样的方式来取胜,赢得这么漂亮。
在城楼上摩拳擦掌地等了小半个时辰后,完成了追击的明军终于陆续集结完毕,来到蕲州西门外集结。城门立刻打开,迎接王师凯旋。
沈树人出于谨慎,倒是没有下城楼,但是已经让人在城楼上摆下了酒水,请所有参战军官上楼,他亲自给众人敬酒勉励。
“左将军真是勇冠三军,我军都没有成建制的骑兵,你最后竟敢如此突施奇兵、出敌不意,以寡击众,一战功成。
来,请满饮此觞。本官定会上奏朝廷,先把黄州团练转为正式卫所,待再击退刘希尧后,便表奏你升任游击。”
沈树人也不藏着掖着,当着众人的面,就把给左子雄议赏的草案说了。
众人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因为副将、参将以下的武官升迁,本就是兵部武选司即可核定。
如今是战时,为了响应迅速,督师在外的兵部尚书杨阁老,可是随身把武选司的一些办事机构带在身边的。
黄州这边的基层武将立了功,都不用报到北京,只要去襄阳杨阁老那审批一下,就能走战时简易程序升迁,连省都不用出,最后再把结果送到北京备案即可。
左子雄听了,也知道同知大人对他非常看重,极力美言,这样的升赏,已经很不错了。
他如今这个都司看起来级别不低,比之前的千户算是越级升迁,可毕竟是团练的都司,实际地位也就跟正规卫所的守备差不多。
团练转为正式卫所后,都司的地位也相当于高了半级。将来再升游击,不但待遇提升,还能有离开卫所防区、配合友军越境追击敌军的权力了。
“末将谢大人赏识!实在愧不敢当!”左子雄连忙道谢。
沈树人意气风发:“有什么不敢当的,先统计一下此战战果吧,说说斩获俘虏多少。”
左子雄也拿不出具体数据,毕竟才刚打扫战场,还在统计数据,折腾了好一会儿,下面的军官才报上来:
“禀同知,此战又毙伤贼军七百余人,俘虏六百余人,连带今日清晨之战歼敌四百余人,伤敌数不明,最终预计贼军只剩三四百骑溃散逃窜。斩杀贼将刘熊,另有贼将一斗谷在贼军前军覆灭后、率残部逃亡。”
沈树人大致算了一下,这几个数字加起来应该都超过两千了,但考虑到“伤敌”是可以重复的,倒也正常。
毕竟从没规定一个伤兵两场战斗只能受一次伤,而且轻伤员也可以被俘虏,数字还会叠加。
沈树人摸清情况后,略一分析,便喜上眉梢:
“能斩杀刘熊,实是意外之喜,战前我根本没敢指望。今日之战,我原本就不担心,以逸待劳有心算无心,取胜是应该的。
我所虑者,只是刘希尧那一万多主力赶到后,不敢攻城,又祸害四野,烧杀掳掠,抢割成熟秋粮。我原先还设计了不少后手计谋,就是为了随机应变,到时候想办法吸引住刘希尧。现在有了杀子之仇,这事儿倒更简单了。
我们绝对有把握逼着刘希尧被血海深仇所激、不顾一切来攻城,对我黄州各县的破坏,也能尽量降低——对了,你们应该已经拷问过俘虏,刘希尧的主力什么时候会到?”
左子雄应声回答:“说是今日傍晚便能赶到黄颡口镇,如果再加急行军到蕲州县城,应该是深夜了。”
沈树人点点头:“那就不可能是今天来攻城了,你们赶紧休整,城防自有城内的驻守将士操心。明日,最晚后日,说不定便有攻城血战了。
来人,立刻摆宴,给所有此战将士们酒肉管够!再取银子来,本官要犒赏伤员、抚恤战死。”
左子雄生性警觉,提醒道:“大人,刘希尧深入敌后远来,流贼又一贯缺乏攻城武器,真要攻城,少不得也要施展些诡计,还是提早提防为是。”
沈树人一摆手:“放心,这个我自有打算,会小心的,今晚只要做好本分就够。”
说完后,城内很快煮肉做饭,犒赏三军。
今日之战,一上午就得了几百匹死去的牲畜,割了大块好肉,两千士兵一顿也吃不完,那就接着吃。只有酒水是从苏州远途贩运来的。
古代缺乏食物保鲜技术,除非是晒成肉干或者烟熏。参战士兵们体力消耗巨大,敞开了吃每人平均能塞下三四斤肉食。剩下的部分也雨露均沾,给今天守城的士兵和官吏都每人分了一两斤,趁新鲜多吃一点。
沈树人亲自陪着一个个百户询问过去,深入士兵了解情况,跟士兵们吃一样的马肉驴肉,丝毫没有锦衣玉食苏州首富的架子。
……
吃喝到一半,己方战损也统计上来了。今日清晨之战且不必说,永久性战损不过六十余人,轻伤也才七八十。
但刚才城外那一战的损失,数字还是出乎了沈树人的意料,最终居然直接战死了一百多人,轻重伤相加有两三百,累计死伤达到了四百人之巨!
两战加起来,永久性战损达到了二百余人,这支部队百分之十几的战力就这么永远消失了。
沈树人端着酒杯,很是诧异,问起负责统计损失的把总卢大头:“刚才下午城外那一战,左都司明明占尽优势,怎么最后死了那么多?
我军不过是团练,死伤十分之一怕是就会士气动摇,而且这个直接战死人数比例也太高了,死一个对应伤三个都不到,绝对不是胜仗该有的表现。”
卢大头只是码头工人出身,原先没有机会拜见过同知大人,此刻被同知大人当面垂询,他也是紧张不已,跪下痛哭:
“都是属下等无能,没有顶住一斗谷的拼命冲杀,左都司的前军主动出击追击刘熊后不久,另一边负责阻击一斗谷的后军就动摇了,被一斗谷掩杀,要不是左都司斩了刘熊让贼军全军崩溃,我军的后军怕是也凶多吉少——
属下只是一名把总,负责指挥我们后军的千总,都在阻击一斗谷时被敌军乱箭攒射重伤,可见当时之惨烈,这才轮到属下来向大人述职。”
沈树人听了,内心也是微微后怕,看来战场瞬息万变,从来都是随时会有凶险。
胜败往往在一念之间,有时候己方重点进攻的那一翼如果没有尽快击溃对面的敌军,那己方薄弱承压的那一侧,就有可能被先行突破。
只是官军的后军当时距离城门至少还有十里地,比较远,望远镜也看不清,压根儿不知道那处次要战场上发生了什么。
沈树人酒也有点醒了,把卢大头等当时在后军的军官,以及左子雄,都召集到一起,亲自开检讨。
左子雄之前也大致听说后军今日死伤比较惨,但大胜之下也没太多精力分心关切,一直在应付同知大人呢。直到同知大人亲自过问,他才跟着来复盘当时的情况。
只听卢大头惨兮兮地回忆:“我们的后军当时被一斗谷猛攻,本就士气有些松动,后来发现左都司的前军杀出去了,前军与我们脱节越来越严重,士气就愈发动摇了。
一斗谷很是刁钻,注意到这一点后,分出一部分兵力侧击猛冲,想要把我们后军截断,血战之中,有一些士卒率先顶不住,往后跳河逃亡,试图攀船避战,结果后军就被敌人分割了。
幸好此时前军已经分出胜负,左都司斩了刘熊,一斗谷不得不溃散,被我们黏住的那部分敌军也因此撤退不及被俘。”
卢大头也不懂兵法,没读过书,说得没头没脑的,好在沈树人敏锐,仔细咂摸了一下,抓住了一个要点:后军被截断,是因为填防线的部队中,有人跳河逃亡!
沈树人摸了摸胡渣子,转向左子雄,叹道:“我刚才远远看着就觉得不对劲,一时还说不出来,现在总算是想通了——左都司,你为了对抗敌军骑兵袭扰、并保持行军,摆的是模仿刘裕破北魏的却月阵吧?”
左子雄脸色羞赧:“差不多吧,没有车杖可用,末将微微调整,摆了个介于佛郎机方阵和刘裕却月阵之间的梯形阵。”
沈树人摇摇头:“阵型没问题,可关键是你为何把船队靠近河岸、火力支援岸上守军呢。这种做法,其实是有些危险的。
有船只支援、让火铳手可以好整以暇慢慢装弹开火,确实可以提升火力。但己方沙船靠得那么近,让岸上士兵看到‘只要跳河游几十步远就能逃离战场危险’的希望,士兵们一旦动摇,就可能不愿死战到底了。
韩信当年也背水结阵,神髓在于‘置之死地而后生,投之亡地而后存’,有船接应,那就不是死地了,你用的是纪律尚不严明的新兵,这样太冒险!
以后记得,背水结阵如果要配船,必须是百战之师、意志坚定的老兵,这样才能以火力最大化为优先。如果士气军纪不够,宁可不要这点火力支援,也要激发士卒死战之心。”
左子雄听完,这才冷汗直冒,意识到自己终究是读书不够,对人心的分析揣摩也不够。虽然打仗不少,也听了古代名将的作战典故,最终却学了个似是而非。
幸好今天的敌人也不是很强,而自己的勇武突阵斩将解决了终极问题,才把那些小瑕疵掩盖了。
“同知大人神机妙算,读兵法知其然又知其所以然,末将只学了个徒有其形,实不能及!”左子雄心悦诚服地下拜。
沈树人一摆手:“过去的事情就别说了,今日之战虽是大胜,却也要严明军法。去查查,下午那一战,后军是谁率先弃守跳河的,让幸存士卒互相指认一下,必须严惩!”
第六十六章 无能狂怒
半个时辰之后。
庆功宴的高潮已经过去,大部分士兵都已酒酣耳热、饱餐驴马。
沈树人吩咐的军纪彻查,也已经有了眉目。
下午那场作战的最后阶段、逃脱阵线跳河逃跑的士兵,都被抓了出来。
其中谁最先带头逃跑、还乱喊动摇军心的,也都在士兵们的相互指认中,得以明确。
沈树人手扶佩剑的剑柄,昂然肃立,来回巡视着这些逃兵。他脸上看不出怒意,却愈发让这些士兵胆寒,不知道会有什么军法在等待他们。
巡视一圈后,沈树人在一个断了四根手指、右掌包扎处至今还在不断往外渗血的士兵面前停下:
“你叫许刀疤?下午就是你第一个返身逃跑跳河的?亏你还是军中队率,比普通士卒还没种!左子雄,这种罪过,按军法当如何?”
左子雄面无表情地一顿首:“当斩……”
沈树人一挥手:“来人,把这懦夫拖下去砍了!其他跳河士兵每人二十军棍、编入戴罪营,下次战斗负责先登,表现好才得赦免!”
许刀疤闻言,瞳孔剧烈缩放了几下,旁边的逃兵却是如蒙大赦。
“同知大人,我知罪,给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吧!老大,救我啊,我只是一时糊涂。”
许刀疤情急之下,跟沈树人也谈不上条件,说了一半只好又拉着把总卢大头帮着说情。
卢大头今日杀了好几个敌兵,还负了点伤,算是有点功劳。他们原先都在黄颡口镇混生活,认识多年,不忍看许刀疤被杀,跪下求道:
“大人!念在他初犯,给个机会吧?属下愿用今日杀敌之功,换他不死。听说刘希尧的大军不日就要来攻城,让许刀疤在城头死战,也好过死在自己人手上。”
沈树人森然道:“饶过他?那谁来饶那些因他逃跑而战死的勇士!本官从不滥罚,刚才已彻查清楚。当时许刀疤左右相邻的那两队,其队率都战死了!就是因为侧翼被暴露,遭到了敌人围攻!
普通士兵胆气不足,初次上阵,从众退却,还可以免死。但带头动摇军心的,非杀不可!速速斩迄报来,另外抚恤他左右两翼战死的那两个队率家属一百两!”
“姓沈的我日你先人!你的亲兵家丁就能躲在船上放冷枪,让咱这些码头苦力帮你顶在前面!老子不服!”
许刀疤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也激起了凶性,他本就是个光棍滚刀肉,也没家人可连累,索性骂个痛快,还想作势扑上来。
沈树人武艺不佳,好歹反应还行,立刻抽出佩剑乱挥逼开对方走位。旁边左子雄眼明手快,抽出雁翎刀利落两刀,挑断了许刀疤一手一脚经脉。
沈树人松了口气,弃了不便斩首的佩剑,接过左子雄的雁翎刀,这才一刀把许刀疤剁了,严明军法。
这还是沈树人穿越至今,第一次手刃活人,内心微微有点紧张,好歹是完成了动作,整个人精气神也愈发坚毅了一两分。
砍完之后,沈树人才指着尸体审慎追问:“他这四根手指,是下午试图跳河爬船的时候,被船上的军官剁的么?”
左子雄已经查问过,连忙回答:
“听说确是如此,是沈练沈百户属下的一名把总剁的,沈百户回来送信前留了个心眼,关照了他的下属。说是一旦开战,让水手以火铳支援,但不得接纳逃兵,必须雷霆震慑。
当时这许刀疤被剁了四指,其余逃兵震怖,就没敢再上船。此事都是属下不明兵法,画虎类犬所致,请大人责罚。”
沈树人一挥手:“责罚就免了,天下有谁能穷究兵法?都是在打仗中慢慢历练的。这次把你的赏金免了,但该表奏你升官还是要升。
还有其他诸官兵,你们也都听好了,战死者每人抚恤三十两,受伤者酌情而定,斩获与俘虏敌人的赏十两。队伍中没有出现逃兵、全师死战到底的,各级军官另有加赏。
那些当长枪兵、有杀敌战果的,或是负伤死战不退的,都统计上来,下次扩军或是升级武备时,可以优先分配新的武器铠甲。
因当逃兵而死伤的,褫夺抚恤。因队友逃亡而死伤的,将逃亡队友被褫夺的奖赏,分给死战不退者——有谁不服!”
干净利落几句话,赏罚分明,交代得清清楚楚,再加上刚才沈树人亲手剁了许刀疤立的威,全军上下都心悦诚服。
黄州府库里根本拿不出那么多银子,沈树人之前吃大户弄来的也不够花,所以最后肯定是要沈家贴钱。
大明朝到了这步田地,还有自己倒贴钱做官的好官,足以让将士们珍惜。
“这同知大人也不光是文曲星、文弱书生呐,竟能对军法如此赏罚清晰,纪律严明。”
“这许刀疤真是自己找死,我听他抱怨过好几次不想当长枪兵,最后果然是三心二意,带崩了队伍,活该被斩!
同知大人如此赏罚分明,必然守信,咱只要再好好表现,等刘希尧退却,就能换好装备了。”
将士们议论纷纷,不管怎么说士气和军纪都抬升了一大截,团练新兵的精气神也不一样了。
赏罚讨论的最后,沈树人把自家家丁出身的沈练单独叫来,勉励了几句,夸他有读书,知道背水结阵关键在于不留退路、制造真正的死地,等击退刘希尧后,考虑升他为千总。
犒赏结束后,将士们都已疲惫至极,纷纷回去休息,各自倒头便睡。
左子雄强撑着精神,怕沈同知懈怠,最后抓住一个机会,提醒道:
“大人,听说张献忠一脉的各路流贼,遇到缺乏攻城武器、又非要攻打城池不可时,往往会设法骗开城门,或是找内奸里应外合。末将虽无法预料敌人具体会如何施为,但还是该引起重视,早做提防。”
沈树人轻轻点了点头:“这些我都知道,其实今天你们回城的时候,我就已经有认真盘查了。这几天,但凡有军民进出城,都要严加确认身份,外松内紧,便能不变应万变。”
左子雄看他胸有成竹,便没再多嘴,也回去睡了。
……
沈树人所料不差,当天晚上,刚带着大军赶到黄颡口镇的刘希尧,果然是勃然狂怒。
不管刘希尧出兵前是怎么个计划,都被他彻底抛在了脑后。
现在他只想攻破蕲州县、屠城劫掠泄愤。
唯一成年的亲生儿子被杀,这对于一位流贼军阀而言,打击不可谓不重。
“熊儿!为父对天发誓,一定会为你报仇的!沈树人,我要把你碎尸万段!不,是把苏州沈家统统碎尸万段!
来人,给我把这个镇子先屠了!鸡犬不留!这些狗官贱民竟敢抵抗我争世王的天兵,全都给我死!给熊二陪葬!”
刘希尧气得找到啥砸啥,发泄了好一阵,旁边一个惴惴不安的部将,才敢过来报信:
“大……大王,末将已经遵你旨意,把这镇子重新烧了一遍。不过官军撤走的时候,似乎已经坚壁清野,先烧过一遍了,实在找不到几个人杀……能找到的都杀了。”
说着,那部将让人抬上来几十颗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