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浙东匹夫
比如他把李愉说成李悦,还说对方是跟明军激战后不敌、才弃暗投明的。这也是在保护对方,免得消息走漏风声后,过个一年半载飘到鞑子耳朵里,那他留在朝鲜国内的爹、兵曹判书李时白就完了。
另外,沈树人专门把朝鲜鸟铳营挑出来,作为典型举例(当然也有同时祭奠其他前阵子战死的水师士兵,只是拿这个做典型),显然也是精心设计过的。
沈树人知道,普通大明士兵,在对鞑子作战时,还能有几分胡汉之别的大义支撑,但是跟流贼作战,尤其是到了崇祯十五年,很多部队兵无战心,就是因为觉得这不过是在为了姓朱的一姓天下而战,大家都是汉人,是内战,划不来卖命。
自古改朝换代多了,何必当炮灰呢。
所以沈树人必须针对性地挑明:李自成也是经常屠城、全城劫掠,来养别的城的,无非是越是早归附他的,越能作为兵源地仰赖,越是新征服富庶地区,杀掠得越狠。这就跟地域歧视和地方保护一个道理。
所以,沈树人一定要让湖广人觉得,他们今天这一战,是在保卫自己的家乡,而不是为了姓朱的皇帝。而要破解地域之间的仇视,找一些藩属国的人来做例子,显然是最有说服力了——
你一个湖广人,稍微离开一点湖广边界,来信阳府,开封府作战,就不觉得是保卫家乡利益了?人家一个朝鲜人,不远数千里来开封作战,都还觉得是在保卫自己的家乡呢!因为他们知道,如果大明被强盗灭了,他们迟早也要遭到劫掠!
这些潜移默化的心理暗示,虽然不会被拿到台面上说,但效果都是扎扎实实的,以一种无形的方式,把全军的士气和凝聚力拔得越来越高。
哪怕是背水结阵,他们也完全不怕了。
为了江东父老而战,为了沈抚台的爱护部曲、恩义仁德而战,顺便为了大明皇帝而战!
……
沈树人几乎是集中全力,从陈县调动了整整五万人的部队出战。
只留了几千伤病员,和更多的青壮民夫暂时守城。
与此同时,在外围,还有一万人的张名振水军,会在这一天沿着颍川逆流而上,来跟沈树人会师,黄得功和朱文祯、袁时中的一万两千骑兵,也会跟张名振一起协同,水陆并进。
到时候沈家军从陈县往颍川,自西北向东南顺流而下。张名振黄得功从东南往西北逆流而上,加急陈县东南三十里外的闯军拦河阵地。到时候,南北两军总兵力一会合能达到七万多人。
从这一点也可以看出,沈树人早上那番话,显然是有一点欺骗了众将士——他哪里是“因为粮道临时被断,纵然爱兵如子不想大伙儿冒险,也被迫不得不拿起武器,出城决战”。
他在粮道被断之前,早就预测到了粮道这天会断,就算李自成不来断他也会自己烧船演戏说被断了。因为他提前就让沈练李愉跟张名振、黄得功约好了日子的。
明军部队的出城,还真挺出乎闯军预料的,李自成在城南的围城营地里,一大早就没有做好准备,直接被明军冲到近处,才仓促试图组织防御,结果当然是直接被冲垮,也占据了营地。
对李自成而言,好在是那处营地里平时人也不多,闯军围城部队散布在城外各个方向,还有相当一部分被集结到南边的颍川两岸扎营,离陈县城池已经有几十里的距离了,为的就是更好地掐断颍川河道的水运。
所以沈树人先破一营,其实也没杀伤到多少人,伤亡溃逃俘虏全加起来,不到三四千之数,最大的收获,还是初战告捷,让明军士气更加高涨。
闯军也不过如此!咱主动打进攻战,还是直接攻营,都打破了闯军一次!剩下的也不足为惧!哪怕人数是我们的三四倍又如何!
在一线围城大营被破了个口子后,闯军终于反应过来,其他各个方向的部队也如水之归下,以迅猛的速度聚拢。
毕竟沈树人破第一道营地也需要时间,这个宝贵的反应时间,就被李自成拿来集结部队了。否则要是没法完成集结,就算李自成号称二十万众,如果无法同时赶到战场,被明军打个时间差各个击破,那就完全发挥不出人数优势了。
李自成对于战场的选择也非常稳健,就直接选在了陈县东南那处颍川河道被拦截的阵地附近,毕竟那儿的闯军部队本来就多,其他方向的部队赶过来,也容易集结。
行军、小规模厮杀、斥候互相骚扰,折腾了一个半时辰之后,大约巳末午初时分,明军和闯军终于在双方都能接受的预设阵地附近、在陈县以南二十多里外的一段颍川南岸,摆开了阵势。
明军足有五万多人的部队,还是沿河摆类似却月阵的阵型,光是阵型就绵延出去五六里路。阵型的头部已经离城二十里了,尾部才出城十五里。
无非因为人多,阵型的弧度稍微小一点,同时有大量的车杖作为掩体,算下来每一里正面能排近万人的士兵,按照一里正面五百人算,前后能有二十排的纵深。
李自成也是如临大敌,亲自带着田见秀、刘芳亮,甚至前几天刚刚被他调来的刘宗敏,一起观察明军阵势,准备对攻。宋献策也是满头大汗地亦步亦趋跟在李自成身后。
闯军中其他人也不敢太轻视沈树人。但刚刚从开封城下被调来的刘宗敏部,却是生力军,刘宗敏作为闯军第一猛将,也一直没吃过沈树人的亏,看了之后顿时耻笑:
“这沈狗官自傲得很呐,这是以韩信自比不成?觉得背水一战就能让士兵誓死搏杀,无路可退?咱今儿个就教他知道,他不是韩信是马谡!”
刘宗敏说完,还很得意,自己虽然没文化,听戏文还是听过,的韩信马谡的故事都知道。
马谡不也说过“置之死地而后生”,这才上山扎营么,跟韩信的台词一模一样。
刘宗敏便立刻请战,让李自成准许他率先冲杀破阵。
李自成脸色阴沉地想了想,还是点点头:“不要小看沈狗官,不过事到如今,狭路相逢勇者胜。他要跟咱赌命,咱没道理不跟他赌。
狮子搏兔亦用全力,要冲就一上来竭尽全力,争取把明军的士气一下子打崩!”
“末将得令!”刘宗敏虎吼一声,这就大手一挥,属下军官大旗招展,一边示意擂鼓吹号,闯军很快就发起了突击。
“砰砰砰!”明军依托在车阵之后,随着闯军接近,也是火枪齐鸣,刺刀戒备。
背后战船上的弓弩手和炮手也是丝毫不担心陆军袍泽会跳河逃到船上,直接一改往常的谨慎,把船尽量靠到岸边,以便越顶抵近射击,更好地杀伤闯军。
一时间,惨叫声不绝于耳,双方如同被投入血肉磨盘,惨烈绞杀。
“后退者斩!杀闯贼!”
第二百六十七章 孤注一掷李自成
刘宗敏跟着李自成,已经打了近十年仗,也算是见惯了各种腥风血雨的大场面。
当初李自成被曹文诏打得几乎逼入绝境,主力尽丧时,当初前代闯王高迎祥被孙传庭围歼俘杀时,明军的战斗表现,都堪称如狼似虎,果敢跋扈。
但是,刘宗敏内心都没有恐惧过。因为他只要能看到敌将的眼神,他就可以从中看出对方不过是在跟他好勇斗狠,
对方一时赢了,也不过是在勇敢悍不畏死的狠劲儿方面,暂时压过了他;在人多势众器械精良方面,压过了他。
而这些要素,都是可以提升的,胜败乃兵家常事,打输了,只要擅长流窜,那就再来过,重新拉人裹挟洗劫攒兵器,这种事情都做了这么多年了,有什么好怕的?
然而,今天却不一样。随着沈家军的火枪队,毫不后退地坚持开火,一直被闯军冲到面前三十步了,还在那儿冷漠坚毅地开火,躲都不带躲的。
刘宗敏内心,竟第一次产生了气势层面的动摇。
一排排的火枪霰弹,在极近距离上的杀伤力,注定是可怕的,这一点已经在过去两年半里被反复证明了。
绵延数里的战线正面,每一次排枪,都有数百人的直接阵亡,和更多的伤者倒地哀嚎。
闯军将士的疯狂冲锋,越到后段伤亡会越大,直到进入肉搏后才能渐渐抹平装备上的差距,这一点也是闯军上下将领人所共知的了。
但包括刘宗敏在内,所有人都觉得,己方有能力冲垮对方!沈树人这可是背水结阵!背后还有船!这种阵仗,不是最容易让敌人因为恐惧而崩盘的么?狭路相逢勇者胜!斗狠就行了!
可是,为什么战况的进展,却跟设想的不太一样。
在某些阵线上,沈家军的火枪兵在三十步距离上开完最后一枪后,甚至还不后退替换,显然是担心继续使用叠进法,会导致阵线混乱。
所以这些士兵直接检查了一下刺刀,甚至蹲伏了下来,把刺刀斜向上举着,枪托支撑着地面,从头到尾没有后退一步。
而后排原本应该轮换上前的火枪手们,则是直接在前排袍泽蹲伏后,采取了越肩射击,直接在对方头顶上两尺的距离,朝前开火。
这最后一轮的开火距离,已经是只有十几步了,猛烈飞溅迸射的碎铅珠,把一排排的流贼前排士兵打成筛子,惨嗥响彻云霄。
这种打法,只能是偶尔为之,是需要极大的信任和勇气的。
哪怕到了欧洲、18世纪后半叶,不是没有西方将领想过这种战术,从腓特烈大帝之后,一直到拿破仑之前,越肩射击的尝试一直都有,可用得不好,就有可能因为紧张,直接把前排战友爆头。
而且第一排的蹲姿,对于即将到来的肉搏近战是非常不利的,虽然己方可以攒刺的刺刀数量、密度陡增了,但第一排士兵的高度劣势却太明显。
如果对面冲来的是骑兵,蹲下的步兵头脸的高度,几乎都在马腿的膝盖部位了,看到缭乱的马腿在面前飞舞,稍微意志不坚定一点的人,都会恐惧后退的。
种种非正常的表现,都引向了一个真相——刘宗敏对面的这群士兵,根本不是正常的、一般的士兵,他们已经被激起了一种信念。无论是保卫家乡,还是斩断屠掠者的魔爪。
……
“噗嗤噗嗤!”
“喀啦!”
“杀!”
随着闯军顶着巨大的初期伤亡,好不容易拉近到近战距离,对面的沈家军火枪兵们,也只是整齐划一地捅出刺刀,丝毫不退。
前排采取蹲姿的士兵们,也奋力抵御,慢慢调整直起身来。火枪的枪身长度就足有五尺,所以近战时倒是不怕后排越肩攒刺的战友伤到自己,只要充分信任,一致向前,这种密集阵型展现出来的战力,绝不是简单的一加一等于二。
与此同时,沈家军中的火枪兵,终究也只是占到了全军人数的三分之一左右。还有三分之二的长枪手、弓弩手和其他辅兵,一样在一刻不停地奋勇向前、疯狂输出。
长枪兵顶着对面后排的如雨矢石,丝毫不退,前排的将士都穿上了铁札棉甲,哪怕被三五根箭矢扎在甲胄上,都是眼睛都不眨一下。
除非是刚好有弩箭从棉甲的铁札缝隙中射入,才会闷哼惨呼,但依然是多半不退,奋力挥舞着武器拒敌。
“杀!杀光闯贼!保卫湖广!”自发而整齐的呼喊,一听就是沈树人从黄州、武昌带出来的嫡系部队。
“狗杂种,叫你们屠我家乡!陕西狗老子杀五个够本,杀十个赚一番!”
“爹,娘,我给你们报仇了!二哥,你的仇也报了!”
而喊出这些话的,显然是河南本地兵,是被李自成这一年来“抗拒者屠城、直接投降者开仓放粮”策略所屠的城的受害者。
那些动辄喊杀好几个才够本的,一看就是把自己被害的全家人口数量都算进去了。
刀枪入肉,残肢断臂乱飞,鲜血碎肉迸溅之间,刘宗敏部感受到了越来越大的震撼,甚至反过来有一点恐惧。
“给爷死!为什么不退!为什么不退!奶奶滴船就在后面,不逃者死!”刘宗敏本人都悍勇无比地挥舞着大砍刀,仗着个人勇武和身穿最精良的铁甲,疯狂砍杀当面的官军将士。
但他砍着砍着,内心却愈发心浮气躁起来,因为他完全没看到自己的疯狂砍杀,能让对方士气崩溃、因为恐惧而后退。
今天这个战场,对于闯军来说,唯一的优势,就是敌人如果士气低落、转身逃跑乱了阵脚,他们就能掩杀驱赶下河,把无数官兵直接在颍川里淹死。
如果不能打出士气上的崩溃,光靠一刀一枪的换人命搏杀,闯军是一点便宜都占不到的。而且官军火力更猛、火力有层次,只要僵持住,把这儿打成一个绞肉机,官军的交换比能够占到绝对优势。
官军士气迟迟不低落,刘宗敏又怎能不怀疑人生?他砍着砍着,都觉得有点疲惫了,那种感觉,就像是疯狂叫嚣的斗鸡,遇到了冷漠的呆若木鸡。
一个个被刘宗敏砍死的官兵,眼神中都尽是冰冷的含义,和深邃的仇恨,哪怕受了致命伤,还想从刘宗敏身上带走一点器官、多留下一道伤痕。
这哪里还是明军?明军有这气势,大明早就不会沦落到这步田地了!
……
阵后的李自成,眼看刘宗敏都拿不下,当然也是全军压上,把田见秀、刘芳亮都压到一线,也完全不留预备队了。
仗打到这个份上,双方必须躺下一个,除非出现全局崩盘,今日这局是不得了断了。
李自成脸色阴沉,眼神坚毅,也是充满了想不通:他一直心心念念的,就是最后尝试逼迫一把沈树人,让沈树人从陈县乌龟壳里钻出来,跟他打一场野战。
如果逼不成,其实再过一两个月,他也一样非走不可了,而且这个过程中,还可能有数以千计的士兵饿死,外加更多数倍的伤病。
但是,沈树人偏偏中计了,因为被他断了粮道,非常果断地出城野战了。
李自成觉得自己本该是用计成功的一方,好不容易促成了这个局面,怎么可能还打不过呢?怎么可以打不过呢?
要是打不过,自己当初还逼什么战!应该是沈树人来逼战才对!
可惜,事实并不会以李自成的意志为转移。田见秀刘芳亮也是全力压上之后,闯军的局面依然没有好转。
而且随着交战的持续,官军那边的阵势歹毒之处,也渐渐暴露出来——官军是沿河摆了却月阵车阵的,本就有地形优势。偏偏沈树人这个却月阵,还有点似是而非。
车杖密集的部位,阵线往往比较凸前,而几辆车扎堆形成一个凸出部后,两个凸出部之间靠火枪兵和长枪兵填线的位置,又有些往后凹。
这样的布局,显然会让进攻方拼命想往这些缺口当中冲,这样就不用攀爬翻越车阵了。但缺口处的官军将士们又是大呼酣战、誓死不退,形成胶着之后,官军在战车上部署的马拉炮,就开始疯狂发威。
沈树人把军中大部分便携的速射佛郎机,都部署在这些马车上,提前形成交叉火力,一旦敌军从侧翼涌入,立刻开始朝着左右射击。弹道轴线上的敌兵在密集扎堆的情况下,几乎是一排排地死伤。
连续轰上几十轮后,流贼后队与杀入缺口的前军之间,已经出现了明显的脱节,枕籍的尸体阻断了冲锋支援的道路,也让试图后退的前排闯军士兵磕磕绊绊,被局部以多打少,渐渐需要应对从几个方向攒刺而来的长枪刺刀,苦不堪言。
激战之中,李自成脸色渐渐灰败,如同输红了眼的赌徒,他饿狼一般反复扫视着战场,最后决定把一切赌注都压在斩首行动上——
他看到了沈树人的旗阵,也在背后几艘三百料大沙船战船的庇护下,稳稳立在颍川河岸边。沈树人面前的官军阵势,也是最为厚实的。
李自成杀红了眼,疯狂叫嚣:“所有后军,全部随我冲杀沈狗官旗阵!沈狗官怯懦怕死,定然会弃阵登船逃跑的!那样官军士气就崩了!让所有将士们大喊,沈狗官逃了!”
一些部将已经生出怯懦,试图劝阻,还有几个亲卫,纯粹是为了李自成的安全,希望他别冒险。
但李自成已经赌上了一切,他亲手挥刀斩杀了两个怯战者,表示将亲自与众将士共患难,强行把质疑声彻底压了下去。
第二百六十八章 李自成:命中注定独眼龙
随着李自成带领绝对心腹主力发起决死冲锋,对面的官军中军压力也是陡然增强。
强弩飞射的威胁,已经渐渐逼近了沈树人本人,
一些弩箭落到了他脚边,虽然面前有好几层拿着大铁盾的侍卫保护,还有三层带着护板的大车掩护,
所以这些弩箭不是被盾牌弹飞,就是扎在木板上,肯定是不可能伤到沈树人本人。
但他身边一些军官还是吓出一点冷汗,纷纷劝说:“抚台大人!您还是上船吧!”
沈树人却坚毅地拒绝了:“我哪都不去,我对你们的护卫有信心,你们自己难道还没有信心么!今日之战,关键就是绝对不能有人上船!
战船只要负责用红夷大炮和强弩支援、轰他酿的就是了!不是给岸上的将士们逃命用的!我也不例外!绝不上船!”
他很清楚,韩信背水结阵的时候,韩信自己也在军中,这种时候,气势是第一位的。
到底是置之死地,还是真的陷入死地,就在一念之间。
左子雄倒是难得会变通一下了,还试图变个法儿劝:“您上船之后,可以继续把旗号旗阵留在原处,远处各阵的友军将士们不会知道的!他们以为您还在原地坚守、跟将士们同甘苦,就不会打击士气!”
沈树人脸色一板,冷冷说道:“但是你知道!还有这周边数千心腹死士知道!”
有些东西,瞒得了一时,瞒不了太久。
一旦有人动摇,迟早会传染的。或许需要一刻钟,或许半个时辰,但谁知道呢。
左子雄从没见过沈树人如此坚毅的样子,一时语塞,为之震慑,没有再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