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姓窃明 第128章

作者:浙东匹夫

这么点人,当然要据险而守,长期相持,所以集中力量盯住长江三峡的出口,也就是最稳妥的选择了,谁会想到张献忠能不顾粮道、翻山越岭突出重围?

说到底,是传统读兵书的文官,对于军事的认知,过于停留在“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的古训上了。

可粮草先行这句话,是针对需要自己运粮的军队的。

对于杀到哪儿吃到哪儿、只要有人就有吃的的张献忠部而言,这种古训在极端情况下,显然会失效。

这还真不能怪方孔炤迂腐,因为同样的错误,历史上长江三峡另一边的邵捷春也犯过——

邵捷春也是让张令死守白帝城、瞿塘卫,而秦良玉劝他要“主动进据山险,不可独守孤城”,邵捷春也不听(也不是他不想听,而是承担不起分散长期驻军的粮草消耗),最后导致被张献忠不顾粮道绕路突入四川。

方孔炤只是犯了一个大明读书人出身巡抚们都会犯的错误。

但事情已经出了,眼下需要的只能是尽快解决,堵漏。

方孔炤第一时间召集了幕僚、下属,询问各方意见,群策群力想个办法。

“为今之计,如之奈何?本官想带江陵兵马南下巴陵、华容,防止张逆抢占洞庭湖口,再观察形势随机应变,诸位以为如何?谁敢领兵?”

方孔炤一问出口,江陵城内仅有的一个参将、一个游击,还有若干都司守备,纷纷面面相觑。

方孔炤一共不到两万的人马,还半数以上在夷陵,剩下这点人,怎么南下救援?

参将刘舜臣苦着脸求饶:“抚台大人!使不得呐,我江陵城内,连临时募集的守城乡勇在内,加起来不到八千人!而且要确保江陵不失,至少还得留人守卫吧?能派出五千人就极限了。

张献忠既然敢翻越天门山而来,必然是孤注一掷,我们这点兵马奔袭增援,哪怕坐船顺长江而下,到巴陵水路就有四百余里,劳师远征,前途恐怕难料!

还请抚台大人尽快向武昌沈抚台求援吧!让他的兵马越境进入我湖广境内助战平叛!武昌距巴陵也才五百余里,沈抚台兵强马壮,到了之后一定能保巴陵不失!”

方孔炤听了,简直要在内心痛骂刘舜臣的无耻。刚才说到江陵距离巴陵,说“顺流而下‘都’要四百里”,说到武昌援军时,却说“逆流而上也‘只’要五百里”。

沈树人的兵要来增援,不但多走一百里路,还要承担逆流而上,你怎么好意思“只”的?

然而,方孔炤也知道,找沈树人帮忙是没办法的,谁让他穷,养不起太多兵呢。手下的卫所编制都是空饷一堆,所以才这么点兵。不找外援,就只有死路一条。

不像对面的沈树人,生财有道,朝廷给的编制都足额塞满,甚至还法外招兵、各种黑户掩藏实力。

至于朝廷发下来的军饷不够用,沈树人就直接自己补贴,甚至他控制的厘金钞关能收到的养兵钱,都比方孔炤多得多——

谁让方孔炤控制的厘金钞关,主要是跟四川的贸易呢?张献忠盘踞在湖广和四川之间的长江三峡盘踞了一年半,商旅早就锐减了至少九成,也没什么商税可收了。

不过,求援之前,姿态还是要演一演的,这不是为了军事账,而是为了政治账。

方孔炤很清楚,找沈树人求援,是违反大明法度的。法理上来说,他湖广告急,方孔炤也只有权先向杨嗣昌汇报、求援,然后让杨嗣昌分配,找谁来扮演援军。

两个巡抚之间,是互相平级的,直接求援,成何体统?岂不是成了拿大明朝廷的权柄、私相授受?

被御史言官弹劾了,直接罢官都有可能。

方孔炤也只好说:“也罢,那本官就先加急行文南阳,向杨阁老请示,再由杨阁老行文武昌,让沈抚台出兵助战。

不过,刘参将,你还是得先领兵五千,立刻赶往巴陵,在沈抚台的兵马赶到之前,你得尽量抢在李定国之前,守住巴陵!你们几个,也跟着刘参将一起去吧!”

说着,方孔炤又点了几个名字,而被点到的无不大惊,唯恐流贼进展太快、他们来不及赶到巴陵,被围在半路上。

刘舜臣连忙服软:“抚台大人使不得啊!军情如火,这等时候还怎顾得上避嫌?恳求抚台大人直接向沈抚台求援!要是去南阳找杨阁老,一来一回岂不至少又多耽误五六天时间?

末将等知道抚台大人您的顾虑,要不咱联名血书、就说是咱顶不住李定国,私自向沈抚台求援的吧!大人您也是被众意裹挟,御史言官到时候也是法不责众,请大人当此重担!”

方孔炤见大家都做了见证人,这事儿将来法理上也好有个交代,就顺水推舟,只是又去邀请了江陵城内大小文官,一起商议。

包括荆州知府、江陵知县,还有一众巡抚衙门的属官、各道专业官员,把利害关系都摊牌了。

众人看武将群情汹汹,也不想真因为迂腐而导致流贼多破几个府县,便壮胆本着法不责众,联名血书,一边给杨嗣昌报备,一边直接越权请沈树人出兵。

……

刘舜臣最终还是被方孔炤逼着,带着数千人顺流而下,尽量挑选狭长的艨艟快船,两天内就赶到了岳州府巴陵郡。

与此同时,一部分信使、斥候坐着几条哨船,继续顺流而下,去武昌报信,直接请沈树人出兵。

也算刘舜臣幸运,他抵达的时候,距离方孔炤收到急报时,其实已经过了四五天了。也就是说四五天前,李定国就已经攻破慈利县、迫降了被断了归路的九溪卫,并且逼近了石门县。

这四天多的时间里,李定国仅仅用了半天的时间,就破了石门县。随后又用了两天的时间,连行军带攻战,拿下澧县。

最后两天时间,李定国继续高歌猛进,拿下了安乡、顺利进入洞庭湖,并逼近了巴陵。

刘舜臣紧赶慢赶,他抵达的时候,巴陵还没有被围攻,但李定国部队的先锋斥候,已经在巴陵附近登陆巡逻、阻断消息、截杀来往军民。

刘舜臣原本是有机会直接行军冲进巴陵城的,但他唯恐入城半路上被李定国的主力忽然杀出截断,胆怂让他选择了在巴陵县城以北二十多里的城陵矶驻扎。

城陵矶是洞庭湖汇入长江的湖口所在,一贯也有历朝修筑江防要塞。明朝的时候这里也有一个卫所的坞堡,所以在此扎营不用自建防御工事,可以直接用现成的。

又因为背靠长江,这儿进可攻退可守,就算李定国打过来,他也可以坐船逃回长江上,就不怕只有小船和木筏的李定国追杀了。

刘舜臣原本还有最后一丝良知,觉得来都来了,一声不吭有点过分,于是就选了麾下一个千总,允许他带十条快速哨船、百名骑兵,去增援巴陵城,宣扬援军主力已到,好鼓舞城内守军士气,不至于李定国一围城就不战而降。

然而,什么样的怂将就会带出什么样的部曲,那千总也是一脸苦逼样,有根有据地诉苦:

“将军不可啊!您忘了张献忠素来擅长让流贼骑兵假扮信使、援军诈城!咱就算到了巴陵城下叫门、甚至出示印信。城上守将多半也会把我们当成张献忠的兵乱箭射回!

到时候城头不肯开门,李定国的大军又围上来,不是让弟兄们白白送死么?”

刘舜臣一想也对,随后又想到了一个完美的为个人摆脱罪责的好办法:要是将来巴陵城守住了,那就皆大欢喜,大家没事儿,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别提。

要是巴陵没守住,那守将肯定是投敌了,到时候自己就说“我已经派人去了巴陵城下增援,还想入城助守,是张献忠太狡诈、之前诈城次数太多,把守将吓成了惊弓之鸟,不肯开门放我进城,所以我只好回来了”。那样,他本人绝对不会被朝廷问罪。

想明白这个道理之后,他还是坚持让那个心腹千总出发,只是偷偷交代:“你不想去巴陵城下也罢,好歹装模作样离开城陵矶绕一圈再回来,哨探一下敌情。以后别人问起来,我也好说我派你去过了,是城将不开门。要是没人问起这事儿,就永远烂在肚子里!”

心腹怂千总立刻心领神会,对这种明哲保身的怂招执行得无比利索。

在城陵矶驻扎下之后,刘舜臣盘算着日子,估计信使此去武昌至少还要一天半,大军再回来估计更是要三四天以上。因为大规模的军队沿着长江水路逆流行军,能日行百里就算快了。

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他仅仅在城陵矶睡了一夜,第二天一早,麾下那个心腹千总就进来汇报:

“将军!信使回报!沈树人的援军已经来了!今日白天就能到!信使送到之后,就赶紧快马先回来报信了!”

刘舜臣吓了一跳:“怎么可能来这么快?”

那怂千总吹得唾沫横飞:

“信使昨晚走到后半夜,刚到临湘县,就遇到沈抚台的大军了!沈抚台已经提前组织大军,先赶来岳州府和武昌府交界的临湘县候着了!沈抚台的骑兵上午就能到!后续水路主力下午也能赶到!”

刘舜臣愕然:“我大明的文官武将,何曾有救援友军如此神速的?便是戏文里的司马懿擒孟达,也没来这么快吧!”

第二百零三章 巴陵围城

刘舜臣虽然得知了沈树人的援军马上会赶到,但毕竟眼下还没到。

信使和大部队之间,终究还有至少半天的时间差。

所以,他还得靠自己的部队,先守住城陵矶半天时间,李定国如果敢来进犯,就必须坚决予以击退。

好在刘舜臣在心理优势层面,比巴陵城内的守军要好太多,他毕竟是知道援军马上要来,全军士气也非常高昂,战意爆棚。还有坞堡工事可以依托,应该问题不大。

而且就算援军到了,也不可能一次性全部赶到,主力也得分批调集、启程。估计最早一批,就只是沈树人麾下的骑兵部队,人数不会多,然后才是武昌营的主力。

至于更多的后续部队,可能要七八天甚至十天半个月的调度、筹备、行军,才能分批赶到湖南战场。

沈树人也不是神,加上张献忠的行为早已脱离历史的轨迹,根本没法靠开先知挂透视挂来预测。

所以沈树人智商再高,充其量也只是做个局、示敌以虚,利用敌人后勤补给不足,肯定要扩张新地盘的心态,把张献忠勾引出来。

至于张献忠具体会被从哪条路勾引出来,沈树人是不知道的。

所以他事前只能是分兵把守,北边的襄阳也留了相当一部分兵力,南边的武昌也留了,还有其他一些枢纽要害节点,也不能完全放松。

武昌这边的部队,就是为了一旦张献忠选择从施州卫、永顺宣慰司等土人、苗人山区杀出来时,可以快速反应。

而襄阳那边的部队,则是为了提防万一张献忠翻越神农架、再次出郧阳——虽然神农架比施州卫更难翻越,倒不是地理险恶程度更高,而是神农架是彻底的无人区,只有野人,无法半路筹措粮草,所以比土人苗人山区还难维持后勤。

但毕竟不可能排除这种万一的可能性,去年张献忠就出荆门偷袭过襄阳,万一今年再来一次虚则实之呢?

张献忠最后没翻神农架,但这不代表沈树人留在襄阳的部队就留错了。

小心无大错。

号称拥有八万总兵力的沈树人,在最初的五六天内,能用来对付张献忠的,也就是先头的两万多人。

……

方孔炤派来的援军,暂时在城陵矶驻扎,当然也很快引起了李定国的注意。

当天上午,李定国的先锋部队就抵达了巴陵城下,斥候骑兵撒出去几十里地哨探,当然也会立刻发现城陵矶有部队防守,

而且还可以看到江面、湖口上有大型战船排列,那就肯定不是岳州府本地的卫所兵了。

李定国刚刚下船、立足未稳,就得到了下属汇报的这一重要军情,他也非常重视,立刻就召集了主要部将,简短商讨了一下。

很快,副将白文选,先锋潘世荣、焦光启等几人,就都来到李定国的中军大帐。

李定国也不含糊,开门见山说了自己的担忧:“方孔炤援军,已抵城陵矶,根据斥候哨探回报,目前发现的援军规模还不大,应该也就数千人。

但关键是我军现在要争取迫降巴陵,如果让城内守军知道援军到了,哪怕暂时不知道援军多少,也会极大鼓舞城中守军士气。如此一旦迫降不成,就只有强攻了。

因此当务之急,我们必须派出一军,分兵去城陵矶,能趁官军立足未稳将其歼灭那就最好,就算攻不下,也要立营挖长堑阻断道路,不让城陵矶援军南下、与巴陵城内守军互通消息——谁敢带兵出战破城陵矶?”

副将白文选立刻请命:“二将军,让我去吧!城陵矶怕是难以速速攻破,毕竟有坞堡营垒,我还是做好两手准备,以阻断消息为先。”

李定国想了想:“攻城这边也需要你,既然没把握拿下城陵矶,你去有点大材小用了。”

旁边两个先锋听了,焦光启比较鲁莽敢战,于是跟着请求:“那就让末将去吧!”

李定国又觉得他稍微鲁莽,但这事儿难度也不大,还是让积极的人去比较好,于是就最后补充关照了一句:

“你去也行,给你数千骑兵,外加八千步卒,兵力应该至少是防守方的两三倍了。到了之后,你先试探一下官军战意是否顽强。如果官军士气高昂,又死守不出,就别白白浪费人命,隔绝消息就行。

我自留三分之二主力,围攻巴陵。文选,你领兵绕到城东扎营,我自在洞庭湖边扎营,分两侧围城。”

李定国吩咐完,各将自领命而行。

张献忠在川鄂之间盘踞了一年半,如今还剩嫡系部队五六万,外加新附军炮灰差不多也是这个数。

此前跟施州卫、永顺宣慰司的土人苗人血战,倒也伤亡很惨,疫病死伤也很多,但张献忠擅长裹挟,之前破慈利、石门、澧县等地时,又疯狂拉壮丁,把全军总人数扩充回十一二万左右。

当然,兵源的质量肯定是明显下降了。现在陕西、河南等地从贼多年的老兵,已经跌破五万,饥民壮丁的比例进一步提升。

而且,张献忠留了三万壮丁在孙可望那儿守家,所以他和李定国加起来,也就带出来八万多人。

张献忠自己那一路有五万,李定国这一路刚刚三万多一点,所以分给焦光启万余人去城陵矶,也已经不少了,再多的话李定国自己这边也会捉襟见肘。

……

李定国和白文选各自赶紧扎营、草草完成拉防线围城后,两人又核计了一下劝降的措施。

张献忠军如今翻山而来,根本没法带重型火炮,最多只有个位数的几门佛郎机,还是之前澧县、安乡等地被吓破胆投降时,从明军手上缴获的。

平均攻下一个卫所或者县城,也就能缴获最多一两门佛郎机,还都只是三五百斤的老式小佛郎机,千斤佛郎机则是一门都没有。

靠这点火力想轰开城墙攻破巴陵是不可能的,也就是听个响吓吓城头守军。

但闲着也是闲着,所以李定国把军中全部八门三百斤到五百斤的佛郎机,统统排列在巴陵城西门口,对着城门、城楼垛堞一阵猛轰。

炮过三轮后,他让一群骂阵手上前齐声喊话,隔着几百步劝降:

“城上守军听着,八大王雄兵十万到此!一日内开城,全城免杀!明日全力攻城后再投降,杀城中富户两成!三日后杀半!五日后再破城,屠尽全城鸡犬不留!”

白文选在一旁听了,还有些不甘,悄悄劝说李定国:“二将军为何还给他们一天考虑?应该让他们立刻投降才对。”

李定国摇摇头:“要给人思考的时间,明人那些狗官,都害怕担责任,直接投降前都要核计如何推诿罪责。而且我们现在没有打造攻城武器,如果他们拒绝立刻投降,我们也无法马上还以颜色强攻,到时候反而会堕了锐气。

威吓敌人,也要确保敌人一旦不接受威吓,马上就能以真刀真枪的实力让他们流血!每日层层递进,增加要屠杀的城内人数成数,威吓力度已经够了。”

历史上,崇祯十二三年之后,李自成和张献忠都渐渐约定俗成形成了这样的吓人战术默契。而且是越到后面、流贼势力越强,开出的条件越苛刻。

比如崇祯十六年之后、李自成连开封都攻破了,西安也拿下、杀掉孙传庭后,他的威吓价码也加到了最高:闯军临城后,尚未展开攻打就投降的,不杀人。抵抗一天再投降,就屠城三分之一,抵抗两天再破城就屠三分之二。抵抗三天以上才破城的,屠尽全城。

这样的例子稍微多了几个、消息流传开去后,效果就非常夸张了,导致历史上李自成从开封北渡黄河后,一路上除了在周遇吉那儿遇到了顽强抵抗、最后全军全城人民统统被屠,其他地方基本上不敢抵抗。

当然,现在李自成张献忠还没强大到这一步,所以张献忠军约定俗成开出的还是“抵抗五天以上才破城,就屠尽全城”的威吓价码,而且第一天准备攻城武器的时间,正好留给守军考虑清楚,缓一缓脑子。

另外,心理战也不是干等的,也要做点事情。李定国让人骂完之后,立刻上了配套措施,让士兵们拎着一串串用长杆挑着的人头,在城外招摇呐喊。

“永定卫守备和三名千总的人头,尽数在此!他们胆敢抗拒天兵,已经被屠灭全家!慈利县、安乡县知县、县丞、主簿、典史众人全家人头皆在此!

八大王天兵五日内连破五县!挡者必杀!石门县、澧县、九溪卫归顺天兵,将士百姓皆得保全!”

城头的守门千总看了这阵仗,吓得瑟瑟发抖,连忙把情况通报给正在府衙里商量对策的知府和守备。知府和守备当然也慌了神,惶惶不可终日起来。

……

巴陵城下,李定国招数用尽,然而至少还要等待一个白天,官军再怂,这里毕竟是一座府的治所所在,还没怂到应声投降的程度。

话分两头,在战场的另一边、城北二十里,当天辰时末刻左右,焦光启也带着近万人的部队,杂乱地赶到了城陵矶,并且在短暂的观察后,就一边出言劝降、威逼,一边准备攻击。

焦光启的劝降言语,当然也跟李定国差不多,无非是说每多抵抗一天、破寨后就多屠杀两成人数,让守军好自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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