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夜星月语
唤来心腹让其将这边的事告知府城中掌管刑名的官吏,让他们不要搭理这秀才,以免损了官府威严,更免得在殿下面前丢了整个杭州府的面子。
说来这事其实也简单,这袁秀才为人至孝,从小丧父无甚亲朋好友,亦无兄弟姐妹帮扶,只与老母相依为命。
十年寒窗苦,得了秀才功名,只是朝廷停了科举,不得上考,只能待地方举荐为官或者考入国子监。
好在朝廷未免癛粮,凭着朝廷供给,母子俩倒也尚够过活,只是随着其母年老体衰,疾病渐缠常需用药,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但好在还能书写,能勉励维持。
十数日前,其母赵氏忽发病痛,只奈家无余财,城中郎中请不起,想到城外四里的外县内有良医,仁慈心善费用较少,便急忙出城去请。
不顾仪态狂奔数里终于到了地方,被城卒拦下,按大明律入县城门需出示身份路引,秀才出门急促竟忘了带,只好解释是为母求医求守城差役通融一二。
但身无路引加之差役认为哪有这般舍近求远,从城中来县里求医的人,分明是流民托词,便将其擒住丢尽了牢房内,等县令老爷审理。
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但若能顺利面见县令,本也还有机会脱身,但天意奈何,正合了无巧不成书的意味,本县县令正巧因公务到了杭州城叙职……
……
第761章 断案
在牢中数日,秀才心急如焚整日大喊冤枉,牢役听多了这话,自是不予理会,甚至到后来厌烦,索性连饭都不给送了。
直到县令回来提审牢狱,秀才已经是形如枯槁不成人形了,瘫在地上片语不发只是一味的流泪,他心里清楚,这些日子过去,自己老娘就是没病死也饿死了。
县令见此人似是疯癫,就打算着人丢出去自生自灭,恰逢杭州同知也随县令来了县里,见此吩咐人端来饭食,好歹问出家在何处。
吃了饭食且知道了是有上官在场,秀才心中悲愤交加但也还想着得让老母入土为安,便打起精神诉说缘由。
同知和县令一听,话有条理不似疯言,急令人备车赶往其家,一至家门,便隐隐闻到臭味,周旁街坊邻里见到他们来都是门窗紧闭。
他们母子是外乡逃难而来,无宗祖族亲戚照拂,向来贫寒与邻里亦无交情,否则也不至只身出城请郎中……
入内之后果不其然,也不知老太太是病死的还是饿死的,秀才虽早有预料,但还是止不住心如刀绞,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
往后几日,秀才在城中四处投案寻求公道,可惜无人受理,至于求太子做主,别说他个区区秀才了,就是杭州知府想要拜见也得看太子爷今天有没有见他的心情。
不过这件事儿朱标还真知道了,亲军都尉府巡视四方,城中内外稍有动静的事都会汇总,亲军都尉府的人将此事当个消遣告知了太子。
这几日间朱标也忙,了解过后也就没细究,说来说去都是有错的,原也没什么,但终究出了人命,杭州同知做的已经是算妥当周全的了。
夜里朱标正在看书,几大商帮献上了一箱古籍孤本,字里行间还有不少先代名士大家的随笔注解,与古人神交,极有雅趣。
刘瑾走上来添了茶水小声道:“爷,那人午时又来了,刚跪下就被差役拖拽走了,不过看样子是不会甘休的。”
若是无事生非者,恐怕早就被押入大牢看管起来了,但这秀才说到底是为老母讨公道,上合朝廷立国安邦之本,下合人伦孝悌应有之义,可以拦但不能欺,否则御史台可不会坐视旁观。
朱标轻哼一声:“你倒是心善。”
刘瑾陪笑道:“不是奴婢心善,这等事爷不在这里也就罢了,对的错的都是地方官吏的事,可爷在此,总不好不见一个孝子。”
朱标叹了口气:“罢了,明日将人都带来吧,这都多久了,也该让逝者尽早入土为安了。”
“诺。”
刘瑾缓步出门,对着等在门外的人点了点头,几人一齐松了口气,那秀才这些时日下来几近疯魔,已经有要拖着棺木赴京的意思了。
这件事到底如何已经不重要了,太子在此,却有人寻不到公道要背棺上京,这传出去殿下的名声必损。
他们都已经打定主意,殿下愿意见最好,若是不愿,那么他们就安排人手在路上处理掉这个秀才,总之殿下的名声大过天理。
随后各自散去,那秀才讲不通道理,其余人都可以,总之明天不论殿下怎么处置,都要乖顺,绝不能致殿下于难堪之境地。
有时候世界就是这么奇妙,区区一个穷酸秀才,平日里谈起来都有些脏嘴,可在这等时刻却也能让他们这些身居高位者犯难。
朱标若有所思的向外瞟了一眼,看来还救了那秀才一命,他麾下拥趸众多,不是什么事都会向他请示才去做的,有时候他们有很大的自主性,尤其为了维护团体的利益。
宋太祖赵匡胤陈桥驿黄袍加身,若真是自己谋划的便也罢了,若不是,即可见己身威望再高也难免被众所胁。
朱标走到这一步,他自己不想当这个太子爷了,下面的人会同意吗?定然是不会的,架也得把他架到龙椅上。
实在不行宁愿弄死朱标,扶持太孙上位,也绝不答应一切付之东流。
这就是利益集体的诉求,身为一个利益集团的主人,你可以对他们予取予求,可以将他们视作猪狗,可唯独不能背叛,否则必遭反噬。
……
第二天一早,朱标在杭州府衙坐堂,倒也算新鲜,令人将袁秀才及涉案人员都带了上来,县令及同知当先请罪。
“臣等无能,枉负皇恩,惊扰殿下,还请殿下治罪。”
太子坐堂,杭州府内大小官员基本是到齐了,朱标没理会这俩人而是对其他人喝斥道:“民事大如天,尔等在地方为官,代天牧民,何以有案不管,相互推诿,使得百姓报官无门,就因怕麻烦吗?”
刷拉拉跪下一大片:“臣等知罪,叩请殿下顾惜国本之重,莫动肝火,臣等万死难赎!”
朱标看向秀才道:“素闻汝孝,今日本宫坐堂,若有冤屈尽管道来,本宫自当秉公处理。”
秀才深深一叩随即仔细讲了一遍,蓬头垢面瘦骨嶙峋却也难掩悲愤,最后咬牙道:“求殿下做主,将不问缘由擅自抓人的差役绳之以法,将误民性命的县令处置,还晚生老母在天之灵一个公道!”
县令面色不变只做乖顺状,而那守城差役却是满脸激愤,但却也不敢在太子爷面前撒泼,朱标点向那差役道:“本宫不会只听一面之词,你有何要说的。”
那差役倒也有几分胆气,恭敬的谢过太子后指着秀才骂道:“你也是读书人,怎么如此不明事理,依照大明律,凡成丁者,务各守本业,出入邻里,必欲互知,即便出城,亦须有引,无引而乱闯者,当地官司查实乃是流民,轻则牢狱,重则发配充军,咱乃按朝廷律令办事,有何错处!”
秀才颤声说到:“我纵有错处,但老母何辜,急病突发,我纵有失,你可提点,容我去取路引,何以如此就害了一条性命!”
这差役能分毫不差的说出所凭律法,这不足为奇,事情闹的这般满城风雨,稍有脑子都知寻人出谋划策,刻意背下律令很正常,难得的是在这般场景中不怯场。
要知道也是大明以孝治天下,洪武三年,老朱在推行以孝治天下的理念时,就曾经说过“人情莫不爱其亲,必使之得尽其孝,一人孝而众人皆趋于孝,此风化之本也。”
这件案子,若是放在西汉时期,秀才为母报仇直接将差役县令都杀了都没事,朝廷还要大力嘉奖并举孝廉招他入朝为官,直接名扬四海。
放在现今,杀差役县令肯定是容不了的,无论什么缘由这都算做造反,但朱标在此帮他这样一个孝子,严惩差役县令朝野上下也会理解。
朱标望向差役及县令道:“此事尔等本无错处,按大明律抓一个无引之民何错之有,但就错在办的不妥当,既他有情急并能说出籍贯,为何不遣人去核对一番。”
“再者既是抓了,就该及时审理,就因你离县时未曾安排好公务,这才延误断案时机闹出人命,使一无辜老妪死于家中,我朝以孝治国,他为人子,为母讨个公道有何过错,就该是如此。”
“然则一是一二是二,袁秀才,此案终是因你有错在先,你若是带了路引还闹出这样的事,不用你来寻公道,朝廷自会按律斩了他们,是也不是?”
……
第762章 结案
袁秀才垂下头泣不成声,他自己何尝不知道是自己有错在先,只是心中实在无法面对,这才这般无计代价的要寻个公道,至于自己死生,早已不再计较之内了。
那差役突然叹了口气磕头道:“太子爷在上,既他非要个交代,那小的陪她老娘一条命便是了,只求莫要牵扯家小。”
在旁的杭州知府喝斥一声:“放肆,殿下没问你,哪里有你张嘴的份。”
差役的头磕在地上一动不动,也没有再说什么的意思,县令摘下自己的乌纱帽置于一旁,也是将头磕在地上,这是皆有太子处置绝无怨言的意思。
朱标也是叹了口气:“各有各的冤屈,但本宫非神非仙,无有叫死者复生尽释怨仇之术,唯是秉公处理,依大明律而断!”
他的语气愈发严厉,两侧侍立的官员们尽皆躬身垂首:“袁秀才,你未带路引身陷牢狱,本已受惩诫,然则怨愤不熄四处搅闹惹得城中众议纷纷,本宫罚你安葬老母后受杖二十,守孝期满后再至杭州牢中关押三月,以平众议。”
再看差役:“听闻你已被革职,此断谬也,身为城役,按律羁押流民是为公,虽有差错但公即是公,若皆以此受罚,往后谁还敢按律执法。”
“你可归职,但总是因你行事有差疏忽大意,罚你同样受杖二十,并为袁老夫人披麻戴孝,往后年节亦当洒扫供香,此为我大明男儿本分也,可有怨望?”
差役闷声应道:“没有,往后小人儿孙亦当如此供奉香火。”
对着县令道:“因公出差交接不明,何以不仔细安排下吏代你行职,罚你半年俸禄杖十,袁老夫人丧仪由你主持。”
“殿下英明,微臣拜服。”
朱标没有理会他只是正色道:“此即为公,无论何等缘由,按律法酬功罚过,天下安定之本也。”
众官员起身道:“伏唯殿下,英果睿断。”
堂下众人也都松了一口气,唯独袁秀才还是一副心如死灰之态。
朱标离座而起,一字一顿道:“然则法理不外乎人情,逝者已去,生者已矣,极尽哀荣吧。”
“夫孝,天之经、地之义、人之行也,进思尽忠,退思补过,将顺其美,匡救其恶,故上下相亲,可知人能孝亲,方能忠君爱国。”
“本宫便特殊遇加恩追封尔母为安人,兴建牌坊名载地志,准以命妇规格下葬,厚阴德延阴灵,以全你之孝道。”
袁秀才空洞的眼神中瞬间绽放出神采,能以朝廷命妇礼制入葬,老母于地下枉死城中,必得享皇气照拂,不至受其他阴灵之欺辱,将来阴寿尽矣,也能投胎富贵人家。
顿时磕头如捣蒜,没几下就有鲜红色的印痕出现在地上,周遭的官员望着,也忍不住欣然点头,互相用眼神示意交流一下,真是个孝子,好啊,说起来老夫膝下正好有一个女儿……
只要不是道德败坏之辈,瞧见一个孝子,无论其是什么身份,怎么都会高看两眼,这是最朴素的道德观念,也是从古至今的道德标准。
当然,高看归高看,总不至于就要送女儿,只是大家心中都已经有数了,太子殿下最重规矩,虽因孝殊遇追封,但肯定还是会希望此人能入仕,好足配的起这份恩遇。
安人,六品官属而已,说低不低,但也高不到哪里去,就凭殿下的面子,朝中的人抬着也会把这人抬上去。
但凡还有些资质,为全一段佳话,殿下也会不吝提拔,天然就入了东宫党,而且还是简在帝心的那种,可见人之际遇,实在让人捉摸不透。
为此嫁一个女儿怎么了,起码也是六品官夫人,运气再好些,妻以夫荣,前途不可限量啊,如此一想,他还是个孝子,但爹娘尽数亡故,只有自己这么个岳父,孝顺好啊。
想到此处,眼见袁秀才还在磕头,就难免有些心疼了,这孩子也太实诚了,大好的前途等着呢,可别磕坏了脑子。
朱标挥手示意着人将其拦住,再这么磕下去头都要烂了:“望尔思之,尔母经年孤身抚育,不外乎盼汝成材,能报效于国家,得以光宗耀祖,不负亡夫所托。”
“结庐守孝时当刻苦读书,服刑之后便可入国子监,尔母尚不过安人,尔父尚无追荫,光宗耀祖之日尚远,这些就要看你自己了。”
袁秀才已经讲不出一句话了,只是不断垂泪点头,泪珠和额上鲜血一起留下,使其消瘦的面目更显凄凉。
目光扫过众人,入目尽皆垂首避让之态,朱标甩袖而去,众人齐齐躬身:“臣等恭送殿下。”
等太子爷走远,众人挺直腰杆,杭州知府挥挥手,那差役和县令便被压下去受杖,差役面色有些难看,县令也是如此。
受几杖无关紧要,可那秀才眼看是要出人头地了,将来未必不会报复,这可如何是好。
杭州同知看了看脚步丝毫未动的众人道:“我去提点几句,免得将一桩好事转为坏事了,白费了殿下一番苦心。”
众人欣然点头友善的谢道:“有劳赵兄了。”
又少了一个有实力的竞争对手,要知道赵同知与袁秀才可是有活命大恩的,若他执意要与这秀才结翁婿之情,大家还真争不过。
陈同知对着还有些浑浑噩噩的袁秀才点了点头,便出门而去,府衙内自有刑房,俩人也经开始受杖,不过显然力道不重,尤其是县令的,恐怕连油皮都不会破掉。
赵同知也不与他们绕弯子直言道:“你们莫要担心将来袁秀才会有报复之心,此案已经在今日彻底了结,这是殿下的意思。”
“不论是你们还是袁秀才,但凡有什么小心思,这天下将无你们容身之地,勿谓言之不预!”
……
“只是情急忘携路引,竟至于此,幸亏也是爷在这,否则还有谁能替他主持公道呢。”
刚净过手的朱标接过太子妃递来的巾帕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路引之策,自古有之,焉能独开一例,差役县令本依律而行,纵有小错也不好严惩,否则此例一开,天下逃籍之人多矣。”
“哎。”
朱标当然不是不知道人口流动才会使得经济发展,各行各业三教九流四处流荡,商业往来不受限制才是时代发展的必然趋势。
但如今朝廷要征收徭役赋税就需要人口稳定在固定的地方,更何况当今天下各处都是被迫背井离乡的迁民,若无路引,早就都跑回原籍了,谁会愿意南下北上荒芜外族之地?
可这是必须的,没有汉民迁入,没有汉民基础,怎么能算真的纳入大明疆土了呢,所以苛刻呆板的路引制度还有必须存在的必要性。
最多最多是先逐步放开士商这两个阶层的束缚,让书生士子可以游学,让商贾可以汇通天下,而至于工农,则还是要束缚于地。
只有等他们开了荒立了根生了子,彻底扎根下去后,才会逐步放开吧,王朝初年,百废待兴,需要他们的牺牲。
这或许就是生在这个时代的悲哀吧,可哪个时代是无需这些人牺牲的呢?
一代代王朝,兴也罢,亡也罢,百姓苦,百姓苦。
……
第763章 通丧
自第二天清晨开始,袁秀才老母的丧事便如火如荼的开始了,袁秀才自己也不清楚自家什么时候多了这么多的亲朋好友。
要什么有什么,风风光光的按着初终、沐浴、袭、奠、为位、饭含、灵座、魂吊、铭旌、小敛、大殓、成服、朝夕哭奠、上食、吊、奠、赙、闻丧、奔丧等章程举行。
虽说有些步骤是该在规定的时日内完成的,但毕竟是特事特办,倒也顾不得小节了,总不至于将朝廷的六品命妇草草掩埋吧,所以纵是晚了,该有的步骤还得进行。
何况这时候谁还敢挑错,这可是惊了天的孝案,人家袁家福泽深厚阴德广积,这时候不想着帮帮忙,谁会去惹人厌。
三日后老夫人正式下葬,袁秀才一身重孝跪哭不止,但此刻心中却是好受了许多,一来老母逝去毕竟也有许多时日了,二来虽不甚圆满,但起码讨回些公道,三来老母是以命妇规格下葬……
还有就是,虽心底不愿承认,可最重要的便是他此刻已经意识到,自己可能是真有光宗耀祖的机会了,想来老娘有灵,得知后必是含笑九泉。
诸礼结束之后,袁秀才便在坟茔不远处搭棚而居,言称在此晓苫枕砖守孝三年整,众皆赞之。
夫礼始于冠,本于昏,重于丧祭,尊于朝聘,和于乡射,此礼之大体也。
子曰“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夫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丧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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