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携剑远行
……
长社城的府衙大堂某一面墙上,挂着一张硕大无比的地图,上面画着密密麻麻的许多圆圈,还做了标记。
高欢神色肃穆的看着众将,沉声问道:“此番南征意义重大,可军中将士,不明白本王的苦心。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把话都说开,免得军中士卒们猜疑,也免得你们认为我高某吝啬。”
他环顾众将,没人敢与之对视,都是一副坐直了身体聆听训导的模样。
看到火候差不多了,高欢轻咳一声,拿着一根树枝指着墙上的地图道:“这次夺取的地盘,会有十分之一,都会拿来犒赏三军!但是,若是你们只顾着抢钱而不管大事,休怪本王军法无情!”
高欢狠狠的将手里的树枝扔到地上说道。
“谨遵高王号令!”
在场众将齐声说道,彼此间交换着眼神。
“本王已经命人将这些土地所在之地,刻在了木签上。等会谁抽中了哪一只签,谁就负责分配那地方的土地给麾下士卒,如何分配,本王概不过问!
土地分了,要是再不奋勇杀敌,那分地之事作废,你们麾下那些士卒们会怎么办,你们自己处置吧。”
高欢冷冷说道。
这波大饼画得很高明,在地图上圈地,将领们自己来分。
若是将领本人拿得多,那么麾下士卒拿少了,必然打仗不卖力,能摸鱼就摸鱼。因为高欢会将这个消息通告全军。
若是将领一寸土地不要,都分出去,固然可以得麾下士卒效死。但那样的话,他领兵打仗得胜后就什么也得不到,那还有个什么意思呢?
这二者要怎么平衡,很考验将领们的御下水平。这些人忙着御下了,自然就没有那个闲工夫,去想那些不该想的事情了。
比如说联合起来兵变!
而高欢所付出的,不过是许诺一下还未拿到手的土地而已!
赢了,什么都有,自然“犒赏三军”不是什么问题;输了,他高某人没吃到口的东西,自然也无法分给手下。
这就是所谓的“利益均沾,风险共担”!
府衙大堂内众将一个接一个上前来抽签,抽到长社周边地方的人如蒙大赦,而越抽到靠近南面的人,越是如丧考妣,跟死了爹妈差不多。
因为那就意味着,他们必须要打一个很大的胜仗,打得梁国再也不敢北伐,高欢的“分地”计划才算是真正有效。
如若不然,随时有被人杀死的风险,就算那些土地给了他们,他们就可以真正掌控么?
在场所有人都抽完了签,脸上的表情各不相同。但无论如何,也看不到刚刚来时的轻松写意。高欢这一手画大饼,不得不说,把老硬币的技能发挥到了极致。
上层的人对土地不感兴趣,下面的士卒却未必会这么想。高欢抛出一个诱饵出来,总会有在乎的人。无论如何,也比之前无所事事混时间要强多了。
这只是最粗浅的一层。
更深一层来说,高欢有意将这支军队放在河南屯田,提前画大饼分配土地,其实也是在为屯田做准备。到时候这些“既得利益者”,无论是上层的将军还是下层的士卒,一定都会支持在河南各地军屯,以保护自己所占有的土地。
最最重要的是,这片土地原有的居民,绝大部分都被刘益守迁徙到了别处,算是“无主之地”。分配下去后,不会有多少纠纷。而且自己又不花一分钱就收买了军心,何乐不为呢?
“谢高王赏赐!”
所有签都抽完,在场众将一齐拱手对高欢行礼道,不同的人心情也不一样,这些都不足为外人道也。
对高欢这种“玩预售”的办法,有人赞赏,有人鄙夷,有人犹疑,有人跃跃欲试想大干一场。
众人离去之后,高欢这才长叹了一口气。
当老大真是太不容易了,麾下那些丘八们,诉求各不相同,想将他们摆平不闹事,真不是一般人能办到的。
比如说在战场上混得风生水起,几乎无所不能的尔朱荣,这一点就做得极差。
如果可以,高欢真的不想提前分地,搞得跟北魏初年“开荒”一般。那时候无论是拓跋氏宗室还是勋贵们,谁占了地盘就是谁的,朝廷不给你发工资,所得全部来自你占的地盘。
这种举措让北魏在开疆拓土的过程中屡屡得手,虽然造成的问题很大,影响也很恶劣,但不可否认,效果很好。
至于一年当中北魏各地农民起义超过了四百次,那些都是洒洒水,忍一下就过去了。
高欢当然知道提前分地这种事情,会搞得麾下那些将领们最后尾大不掉,甚至直接变成土皇帝!但他现在真是顾不得了!
不激励士气的话,此战风险还是挺大的。
高欢也想十万兵马下河南,只是这次出兵有些意外和勉强,他也得不到最广泛的支持。哪怕想纠集十万人,也很难得到麾下全部人马的响应。
就算勉强集结十万人,那些出击草原得胜而归的精兵,却是已经拿到了他们想要的全部,如今正是思念家人,修生养息的时候,南下河南对他们而言没有任何吸引力!
十万人里面一半不想动,除了拖后腿没别的本事,那还不如只带这些渴望南下捞一笔的部曲,起码全军上下没有二心,不会添乱。
……
“吩咐下去,此战不以守城攻城,占地多少记录战功。而是以俘虏敌军,斩杀敌军为主。凡有斩获者,都一一记录在册,战后在两淮或建康周边分配良田,无论是否战死,功劳都算数,可以折算成田亩,分给他们的家庭。
这一次,本王就是不计身份,不计较远近亲疏,不计较官阶,以俘虏数和斩获数为准,说话算话。
当然了,偏将以上的,本王这边另有一本账,战后才会公布赏罚。”
悬瓠城的府衙书房里,刘益守一脸肃然的对于谨、独孤信、赵贵等人说道。
第604章 世间永远走不完的路,便是刘都督的
时间转眼就进入了严冬时节,大雪过后,建康城内一片银装素裹。
虽然马上就要过年了,可很多人却依旧在忙碌着,丝毫没有松弛下来,甚至比以往忙得更厉害。
比如说刘益守口中的“杨胖子”杨愔,此刻就在府邸书房里算账,一副抓耳挠腮的模样。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遵彦(杨愔表字)怎么还在书房呢,随我一起去找个良家妇人作陪,观雪煮酒岂不美哉?”
书房门被人推开,一阵冷风灌进来,杨愔缩了缩脖子,将手中的笔放在一旁,唉声叹气。
来人正是陈元康,此番他并未随军出征,而是在建康坐镇,调度后方,总揽全局。除了指挥打仗以外的事情,都归他管。
然后陈元康又把跟“钱粮”有关的事情全丢给了杨愔,于是现在杨胖子忙得热火朝天,他反倒是把事情办完后清闲下来了。
“你那个私生子,怎么处理呢?我听说王氏已经去吴王府告你的状,只是主公出征在外暂时还不知道而已。”
杨愔没有接茬,而是问了个陈元康不好回答的问题。
“随她去吧,主公知道我是什么人,不会为难我的。
再说了,我在洛阳已经娶妻生子,谁让那前任萧氏宗室王妃出身的王氏非要跟我勾搭在一起呢,还想我娶她,就凭她也配么?”
陈元康不屑说道,想起那个牛皮糖一样的王氏就心烦。还有老家洛阳原配李氏,也很烦。
对于放荡不羁的陈元康来说,女人不过是工具而已,根本没必要谈什么感情。
长得漂亮的年轻女子玩玩就可以了,家中糟糠之妻是传宗接代的,若是要跟权贵联姻,那女人便是联姻的工具,反正统统都是工具!
若是像刘益守那样,身边一堆女人一堆娃,一个个都抓手里,那多累啊。陈元康也知道自己完全比不了爱惜羽毛的刘益守,索性也看开了。
他对女人有“刚需”,但对娶妻则没有。
“倒是你,这些年为何不娶妻生子,很是令人疑惑啊。”
陈元康盯着杨愔问道。
“大丈夫何患无妻罢了,没有合适的不如不找,我又不是没有妾室。”杨愔淡然说道,拍了拍略有些鼓的小肚子,这一会没吃东西,又饿了。
“说得也是,我们都是北人,迟早要回洛阳的,那时候的情况,又跟现在大有不同。现在的好姻亲,到那时候,说不定又是累赘,反倒是孤身一人,船小好调头。”
陈元康叹息了一声说道,杨愔吩咐下人准备了一口锅,二人边吃火锅边聊政务。
“主公此番,有灭魏之心,只看高欢那边如何应对。高欢若是应对不好,或许明年年底我们就在洛阳过年了。”
陈元康沉声说道,没有客套。他今日来本身就不是找杨愔叙旧的,二人认识快十年了,彼此间也是知根知底,没什么闲话好聊的。
“确实如此,只是……钱粮稍显不足,高欢此番南下太过仓促了。我还在想办法,十多万的军队在前线,粮草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啊!”
杨愔长叹道。
高欢南下得很突然,意味着东魏的准备一定是很不足的,所以这次高欢若是败得太惨,魏国就保不住洛阳了,甚至邺城都很危险!
但与此同时,梁国也没有相应的准备,没有必胜的把握。
所以说国与国之间的比拼,很多时候不存在所谓“绝好机会”。
你准备好了,对手也准备好了,大家手里都有牌,能不能赢关键还是要看当政者的打牌技术如何。
此前刘益守决意在梁国开荒修水利,还颁布了《农田水利法》,安置流民屯田等等。这些举措前期都需要大量投入,无论是财帛还是粮食都是如此。
几年后才能转化为国力,乃是典型的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现在要大规模用兵,各路兵马累计十万以上,在河南地区打大规模的歼灭战。不得不说,后勤压力还挺大的。
“我现在满脑子都是钱,只要能给我足够的钱,要我做什么都行,当面三拜九叩还是五体投地任他选择!”
杨愔一脸苦恼说道,他真是能想的办法都想了,运输不是问题,粮草从哪里来才是大问题啊!
“其实是有办法的,三吴那边,粮食就很多。这么多年没打仗了,那边世家大户家的粮仓,可是堆满了的!”
陈元康意味深长的笑道。
“但是……那是三吴大户的,又不是我们的,总不能带兵去抢吧?这次三吴地方光吴兴沈氏的沈恪就带兵数千在前线,三吴各地也献出了不少粮草,现在他们不可能再出粮草支援前线了。”
杨愔颇有些无奈的说道。
不要脸的捞钱当然很容易,只是刘益守划下了红线,不能横征暴敛。
如今梁国已经下了“禁止铜佛令”,五十日之内,国内寺庙所有铜佛都必须换上木佛或者泥佛。民间亦是不得持有五斤以上的铜器,限期兑换布匹。
然后刘益守命人用这些铜佛熔铸的铜钱再玩“奢侈品工艺品”买卖,着实捞了不少钱。
但是,这样的措施也不过是临时性的,有局限的。
短期内,社会总体财富其实并没有增加,本质上,不过是在国家层面劫掠了一番。
刘益守或者说梁国中枢那边的财富多了,民间的财富或多或少的就减少了,区别只在于谁的财富被抢劫了,这是很多人看破不说破的秘密。
无论怎么铸造铜钱,最终梁国国内的粮食并未增加,也无法向他国购买粮食。如今要大规模对外用兵,还是很有些捉襟见肘的。
或许高欢的有恃无恐,也考虑到这方面的因素。
“办法总是有的,我们卖地就行了。”
陈元康不以为然的说道。
“卖地?卖哪里的地?”
杨愔一愣,完全不懂陈元康在说什么。
在刘益守当政后,已经下令严格禁止土地买卖,哪里有地可以卖呢?现在梁国很多土地是属于“国有”的,产出的粮食除了佃户应得的一部分外,其余全部用于军需和常平仓。
刘益守的观点是,如果我们无法直接消灭世家大户,那么就把国家变成最大的大户,抑制土地兼并!
“国田”税率一直保持在比世家大户稍稍低一点的程度,此举也是为了维持经济平衡,不让那些大地主们把租子定得太高。你把租子定太高,佃户们就全跑“国田”上耕种了。
刘益守没有能力把那些世家大户们全杀完,但是却依旧想了很多办法让那些人到处都不舒服!
“主公说了,梁国的地不能卖,当然是卖北方的地了。”
陈元康从袖口里掏出一封信,拿在手上摇了摇说道。
还能这么玩?
杨愔一脸呆滞接过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陷入沉默之中,良久无语。
“把高欢手里的地卖给三吴的人,主公这一手确实可以的。”
杨愔轻叹一声,心中五味杂陈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得亏刘益守算是个有理想有抱负有目标的人,心里还装着天下二字。刘益守要是真想摆烂,只看他肚子里的坏水,都不知道会祸害多少人!
刘益守的办法跟高欢的粗暴“卖地”,还是有本质上的不同。
高欢那个叫崽卖爷田不心疼,刘益守这个却是有完完整整的全盘计划,其中都是走不完的套路。
第一个,信里说的土地,“卖”得很便宜,而且都是邺城周边,靠近漳水的地方。是不是良田没人知道,也暂时无法考察。
但从地形上看,靠近河流方便灌溉的地方,是良田的可能性极大。
第二个,刘益守之前就说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所以这些新占之地,在没有朝廷封赏之前,也属于王土的范畴。
现在“卖地”,不是真的卖,只算是把地“出租”给三吴地方的大户,国家是“无偿”把这些地分给三吴大户的,但是,必须要缴纳一次性的“手续费”。按田亩的面积来缴纳,面积大的多交,面积小的少交。
也就是说,杨愔这次收的钱,不过是“办手续”的钱,跟土地本身的性质无关。
一旦土地分配成功,租期十年,除了官府明面上的税(一直都很低)以外,不必额外交租。十年之后,要到官府里去“续约”。若是“续约”不成功,则官府会收回土地。
而“续期”依然是要缴纳一次性的“手续费”,跟这次的“卖地”是同一个道理。
也就是说,如果那时候租了田的世家大户们要是不支持刘益守,非得对着干不可,那么他们最好祈祷手里的私军能够对抗朝廷。
否则的话,无论是明刀明枪的造反,还是暗地里抵制,朝廷都有办法在规则以内玩死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