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素罗汉
而坐在伍爷身旁的,则是一位穿着素淡布袍,面相普普通通的中年人。
焦大姐进门后,见到坐在上首的凶人伍爷,腿顿时软了半分,说话就要下跪行礼。然而今天伍爷一改常态,只见他迅速起身,没等焦大姐行礼,便将瘦弱的女人搀扶到椅上坐好。
“都是街坊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焦大姐无需多礼。”惯常凶狠的伍爷,这时从满脸的横肉中努力挤出一丝笑容,貌似和蔼地说到。
一旁焦二见自家阿姐低头不答话,场面尴尬,不禁开始发急,赶紧赔笑着打圆场:“多谢伍爷赏脸,唔……这个……家姐近日忧心侄儿病情,有些神思不属,怠慢则个,赎罪,赎罪。”
伍爷先是哈哈一笑,然后摇了摇头,这才对一直低着头的妇人说道:“焦姐,你莫要再思量了,左右是淘换两个不值钱的瓶子,又不是什么金贵物事,街坊邻居一场,伍某人还能害你不成?”
伍爷说到这里,顺手将桌面上一块丝帕掀了起来,露出底下两块雪白的银锭,然后玩味地看着焦姐。
下一刻,焦姐缓缓抬起头来,露出满脸的挣扎和恐慌:“伍爷,背主做窃,若是事发,我等贫民小户,担待不起啊!”
“我当是为何。”伍爷这时大笑一声:“焦姐,你莫要怕,那等漳州来的土包子,岂敢在我福州城里撒野?此事若有后患,全部着落在我身上!”
想一想后,伍爷探身对焦姐说道:“做完这一票,你便寻个借口把工辞了,拿着赏银先去给你儿子养病。待我侄儿病好,瑞福斋马掌柜那里,我给你寻个洒扫的差事如何?月钱只高不低!”
看到焦姐脸上的恐慌渐渐退去,伍爷脸上愈发得和颜悦色起来:“这二十两银子你现下就拿走,倘是银子使完,侄儿的病还未好,你再来找我。街坊邻居的,还能见死不救不成?”
就在焦姐天人挣扎之时,一旁那个温和不起眼的中年人,用一种略显怪异的口音张口说道:“罢了罢了,你儿子咳成那样,一般人也治不好。这样,银子你拿走,我午后派人送药过来,今日见效,7日内包好,如何?”
……焦姐这一刻张大了嘴巴。
而伍爷在微微一怔后,则是“嚯嚯”地笑了起来:“焦姐,有宋大人出手,你儿子的命算是保住了。这可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啊!还不赶紧谢过大人?”
顾不上思考这位老爷是如何知道自家孩儿病情的,下一刻,焦姐“噗通”一声,就跪在了宋嘉面前:“大老爷慈悲,银子民妇不要了,只求老爷出手治好我家孩儿……”
宋嘉这时微微一笑,伸手拿过焦姐带进门的那个竹篮,然后将桌上的两锭银子,外带一对不足10寸高的青釉梅瓶,一并装进篮子,再用一块粗布盖好。
躬身把篮子塞进焦姐手中后,宋嘉温和地说道:“岂有办事不拿赏银的道理?你拿了银子,我们才安心嘛……”
“出行有益,交易夺魁,疾病渐好,求名必遂”这几句卦辞从焦姐脑中飘过,此刻她终于不再犹豫,眼中渐渐露出一丝坚定来。
……
当天午后,目睹自己10岁的儿子吃完几颗怪异的白色药片后,多日来第一次安稳入睡,焦姐知道,自己请假的时间已到,是该出门上班了。
把那对梅瓶小心藏在竹篮底下,焦姐一路行到离家不远的一处铺户门前。
这处铺户地理位置并不好,不在街口,也不在闹市,而是在一条小街中段。
来到这家名为“恒广康”的绸缎店门前,焦姐略略整了整衣襟,和门口两个膀大腰圆,怎么看都不像伙计的青衣汉子打了声招呼后,径直走入门内。
恒广康这间貌似没什么生意的绸缎店,和大部分明代的铺户一样,都是前店后寝的格局。
焦姐一路穿过前店,二进院子,然后面不改色得从后院正在练习枪棒的10几个汉子身边走过,进了柴房。
从柴房出来后,焦姐裹着头巾,扎着袖套,提着扫把和簸箕,开始打扫起整间院子来。
到了下午4点多,焦姐打扫完外间,开始提着水桶,拿着抹布和掸子,打扫起东家的书房来。
“恒广康”的掌柜姓郑,郑芝龙的郑,名叫郑三才。
郑三才是郑芝龙同志未出五服的表亲。此人能言善辩,能写会算,深得郑芝龙信任,于是被安排在福州这个重要部位,担任郑氏海盗集团驻福州办事处主任。
通常来说,来恒广康这家绸缎庄做买卖的,大多不是来买绸缎,而是来买认旗的——船东们近年来要想平安从金厦一带过路,最好还是买一杆郑氏的认旗比较妥当。
当然了,认旗这种高档消费品,买的人自然不会很多。所以郑三才主任每天需要处理的公事,通常早上10点以前就会结束。
于是乎每天下午,焦姐便会将二院和后院的两处大小书房,统统打扫一遍。
今天焦姐格外勤力,提着水桶,进进出出在两间书房打扫了好一阵。其中有两次焦姐手中的木桶里其实没有装水,而是装了一个梅瓶,上面盖着抹布。
大小书房的博古架上,原本各有一对青釉梅瓶的。这两套瓷器不是什么特别贵重的玩意。就是当初装修时,从街口瓷器行里顺手买来的一般货色。所以同样款式规格的梅瓶,很容易就能从瓷器行找到。
焦姐今天的任务,就是从两间书房里各自替换一只梅瓶出来。
傍晚时分,焦姐将两只替换掉的梅瓶交给了接头人,与此同时,一行不起眼的队伍,簇拥着一顶青竹小轿,也来到了福建巡抚衙门的后门前。
第189章 夜会熊文灿
抚衙后街。
宋嘉早已不复早间的商贾形象。现在的他头戴一顶草帽,身着一身褐色短打,很不起眼,很劳动人民。
天色已经全黑,宋嘉低着头,坐在街边一块破旧的石鼓上,手中的烟头一明一灭。
他所在的位置,离着抚衙后门还有50米距离。小街旁是一顶青竹小轿和四个由福州站情报员扮演的轿夫,外带一个宋嘉,除此就没了。
至于“曹川”,5分钟前,已经被熊文灿的心腹家仆熊七领走。
双方在府衙后街碰头后,戴着眼纱的曹川,跟在提着灯笼的熊七身后,悄无声息地,就从一道偏门走进了抚衙后院。
大部分朝代的中式官衙,形制都是规定死的。抚台衙门虽说占地面积广,实际上依旧是一个大号破县衙,同样荒凉,同样破败。
于公来说,处于严格中央集权制度下的封建王朝,地方官员是没有修缮经费的——大部分税收都上缴了户部,根本没有这方面的预算。
于私,明清地方官的俸禄是包干制,所有养家糊口包二奶请幕僚的钱都在这里面,为国修衙就更不可能了。
……
张冬东……不对,是“曹川”同志,跟在熊七屁股后面没走多远,就绕到了熊文灿所在的小书房门前。等待熊七进去通报的时间,张冬东顺便摘下了眼纱,整了整衣冠。
很快,张冬东便被熊七请进了门。
来不及观察被太阳能灯照亮的书房,张冬东进门后,按照培训的标准流程,低头跨步,掀起袍襟,对着椅中的人影就跪拜了下去:“草民曹川叩见抚军大人。”
“曹川你无需多礼,快快请起。”穿着一身松纹道袍的熊文灿,此刻俯身一抬,就将膝盖尚未着地的曹川扶了起来。
“多谢抚军大人!”
……熊文灿如此礼遇来人,也是题中应有之意。
能混成一方封疆大吏的老熊,自然不会是礼教书呆子,此刻在二人独处的环境下,再摆那套官架子毫无意义。
再加上从杭州熊道开始,这之前大员方面用来探路的银两珠宝,老熊已经收了不少。三天前曹川的礼单上,用来打底的银锭就是1万两,珍珠5串——最拽的稀世珍宝纯阳灯,现在就在桌面上摆着呢。这可是真正的宝物,穿越众迄今为止,也就送出手了这么一盏,今后都不会再有了,皇帝都捞不到。
一句话:拿人手短。
另外,礼遇降人,这也是熊文灿出京前就定下来的官方态度。所以,除了更换招抚对象外,老熊在其他方面,都是按照既定套路走的。
为何要礼遇降人?这还要问郑芝龙。
事实上自4年前的明荷澎湖战争开始,当时接受官府调遣,同荷兰人作对的郑芝龙集团,就处于一种被招抚—被忽悠—继续招抚—继续忽悠的状态中。
总得来说,荷兰人和老郑在官府眼里,都是夜壶。官府时而对老郑承诺招抚,时而对荷兰人承诺放开贸易,哪一伙人跳腾,就用鱼饵吸引另一伙人来互相攻杀。
这种把戏一直玩到去年,也就是穿越元年,1627年,官府终于玩崩了。
事情的经过是:郑芝龙在1627年初,通过几次抢劫闹事后,又一次感受到了招抚的暖流。这次出面的,是时任泉州知府的蔡善继。
然而当郑芝龙欣然赶到泉州面见蔡善继时,却并没有获得想象中的热情与诚意——熟悉的套路,熟悉的皮笑肉不笑,熟悉的从骨子里散发出的鄙视味道……
老郑这一刻悟了。用后世的话说,就是老郑终于放下了包袱,抛弃一切杂念,坚定的开始执行全面武装斗争路线。
于是老郑开始大闹。而官府方面呢,也熟练地组织起了官匪洋三方联军,只不过这一次,老郑大败联军。
从总兵俞咨皋被打得临阵逃脱那一刻起,官府那一套驱虎吞狼的把戏就再也玩不转了,就像后世那些跑路的庞氏平台一样,刀尖上跳舞,泡沫总有一天要破的。
于是乎就有了老熊抚闽。于是乎当初蔡善继很正常的看不起海盗的态度,现在就成了一个表面由头:礼节方面要注意,因为脸已经被打肿了,这次是真招安,不是假招安……
……
“年纪轻轻,便能心念正途,不容易,不容易。”熊文灿在曹川坐定后,轻捋长须,温和地说道:“曹川你今日到此,这审时度势的本事,可也不小,呵呵。”
“全仗大人抬爱,不以小人卑鄙,曹川敢不粉身报效?”
“哈哈……”
开局一波商业互吹,这是必经套路。一个扮导师,一个背出师表,场面很和谐。
接下来话题就展开了。
老熊在谈话中的第一个问题,并没有出张冬东预料:穿越众为何要抢郑芝龙的招抚,为何如此迫切,并且“胸有成竹?”
张冬东于是按照事前准备的答案,从一个比较独特的角度阐述了一番动机:商品。
张冬东表示,包括之前送给老熊的煤油灯,还有玻璃碗这些好玩意,都是穿越众在泰西人那里学到的秘法,自己在大员开窑制造的。
所以,穿越众和不事生产的郑芝龙匪帮不一样,穿越众是有拳头产品,有家业有恒心的良民,现在唯独缺的,就是朝廷认可后的大明市场……所以要招安。
……
熊文灿听完后,微微点头。
明代的儒家官儿,是不懂什么内需外需贸易产生财富的。所以郑芝龙这些人把国内的商品运到国外销售,在他们看来,这种不事生产,倒买倒卖的行为,就是在挖国家的墙角。
然而曹川刚才告诉他的情况,就比郑氏之流好多了——起码人家也有产出,尽管不是粮食布匹这些正货,但是油灯玻璃碗好歹也是日常所需不是?没准还能当贡品呢。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有家有业,有坛坛罐罐的穿越势力,的确比郑氏这种流寇要高一个档次。
熊文灿略略思考一番后,暂且把此事压下不提,转而考量起张冬东对眼下局势的判断来。
这方面当然是“曹川”的强项了。
熊文灿的问题,说白了就是假如他老人家出手招抚穿越众后,曹川他们要如何扫平海面上这些大小匪伙?
张冬东是分两步回答这个问题的。
第一点:张冬东表示,穿越众手头火器犀利,主力船只都是采用西法所造,所以火力猛,战斗力强——您看荷兰人都被弟兄们打跑了。
第二点:张冬东谦虚地表示,自己麾下的将士勇则勇矣,但是数量少,只适合当尖刀破阵,取敌将首级……至于战略方面,日后还是需要熊老大来主持大局的,咱只管听吆喝,您说砍谁就砍谁!
……
熊文灿听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早已把老熊的心思都研究透彻的穿越众,此刻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挠到了老熊的心坎上。
历史上老熊捏着鼻子招抚了老郑,然后用老郑一统江湖,致使老郑尾大不掉——没用几年时间,福建全省的力量,就已经制不住老郑了。
明朝廷在郑芝龙就抚后,曾经多次下诏,欲调郑芝龙北上南下,去和各路人马火拼……然而郑芝龙死守老巢,拒不奉诏,明廷毫无办法。
这种藩镇割据的局面,饱读史书的熊文灿,难道当年招抚时会看不出来?
事实上,熊文灿很清楚招抚后会发生什么,但是他毫无办法——老熊就是一个希望任期内把一切问题都裱糊过去的传统官僚,当时面对郑芝龙的强势,他能怎么办?他也很绝望啊!
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当“曹川”表示:我很猛,但我根基不足,所以大局方面我听您的,包括日后用来壮声势的大部队,都需要您老人家来提供时……这就挠到老熊的痒痒肉上了。
官府的强项是什么?不就是大批的资源嘛。老熊可以发藩库银,可以调福建全省的兵马,可以封钉全省民船,唯独缺乏的,就是破阵的猛将!
而今晚曹川提出来的这款合作方式,正是老熊最希望见到的局面:由少数精锐出面斩酋破阵,官兵随后掩杀。事后,各种功劳官兵拿走大半不说,人数稀少,在福建毫无根基的穿越势力,今后还要仰仗他老人家过日子,这样的话,主动权随时在自己手中,自然不怕曹川尾大不掉……
熊文灿这一刻,陷入了沉思中。
而“曹川”同志,这时自然不会打断老熊的思路,于是小书房里,便陷入了一段时间的静寂。
……
当熊七端着茶盘进来换水的时候,发现自家老爷和曹海主的谈话,已经到了尾声阶段,因为他们已经在聊一些不重要的商事了。
然而就在这时,熊七听到了令他瞬间心跳180的一句话:“不拘大人日后在何处上任,小民这琉璃杯碗的生意,总归要麻烦大人在当地找些买主的,唉现如今买卖不好做,这酒好也怕巷子深啊!”
熊七颤抖着双腿退出了书房,此刻他眼中漂浮的是那些晶莹剔透的琉璃碗和滔天的银锭:这种宝货还需要四处找买主?
熊七随即反应过来:怕是只需自家老爷一点头,这琉璃碗在福建的生意,日后就要由姓熊的担任总代理了!
啊,这是何等的握草……熊七这一刻灵魂出窍,只想回身冲进屋里,抱住自家老爷的大腿哭诉:您老到时候一定要外放忠仆熊七去当掌柜啊!
第190章 迂回
愉快的交谈能缩短时间,尤其是双方有共同利益的时候。
所以当宋嘉从抚衙后街终于等到“曹川”归来时,已经是深夜11点钟了。
短短几个小时不见,带路的熊七貌似态度好了许多。不但殷勤帮着曹海主打起轿帘,而且还将一盏写着巡抚衙门的灯笼,挂在了轿头。
于是乎,宋嘉一行人就平平安安回到了别院,沿途遇到的巡丁,见到灯笼后,也没有再上前盘问。
回屋后,之前就已经从某人在衙门里的滞留时间,以及熊七前后的态度变化上,预料到峰会效果应该不错的宋嘉,果不其然听到了张冬东的报喜。
当天夜里,一道道电波不但在福州城上空穿梭,而且漂洋过海,远在大员和杭州的穿越众,也同时收到了喜报。
……
第二天一早,黄平受到熊文灿召见。
早已从电台里得知昨晚谈话要点的黄举人,此刻在老熊面前毫不怯场,侃侃而谈:以貌似公允的态度,貌似公平的比对,貌似公正的评价,不着痕迹得又将老郑黑了一通。
老熊亏就亏在没混过后世的网络,对这些明粉实黑的套路不是很熟,所以一不小心就着了道……听完黄举人独到风格的战略分析后,老熊最终还是决定,今晚继续接见大员来人。
这次是双主角:老熊不但要见曹川,而且要见曹川麾下大将:沙正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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