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公务员 第125章

作者:水叶子

“有龙门县的消息了,不是请赈公文”,安别驾深吸了一口气后,迎着牛祖德急切的目光沉声道:“图也卓跟唐成走到一起了”。

“什么?”,牛祖德赫然站起,“此事当真?”。

“唐成要修那劳什子的梯田,给龙门奚下了征调文告,图也卓不仅凛然遵命派出了近五千辆牛车,而且是不要一斗一升赈粮的白干”,尽管从派到龙门县的下人那里听到这个消息已经有一会儿了,安别驾依旧没完全消化掉这一消息给他带来的震惊,“此事已在龙门县疯传,那些个百姓们一提起唐成时几近癫狂”。

“图也卓!”,牛祖德重重一巴掌拍在书案上,只把门外伺候的杂役吓的一缩脖子,脚下不由自主的往门远处退了退,“图也卓有没有说辞传过来?”。

“有,也是刚到。说的倒是不少,不过就一个意思,头上有八千把边军的腰刀架着,他也是迫不得已”,说到这个时,安别驾摇了摇头,“此外他倒是另外传了一个消息,说唐成有意要动摇大人的刺史之位”。

“噢!”,听到后面这句时,一腔怒火的牛祖德反倒是冷静了下来,自打唐成抵任以来,他三个月里发的脾气比此前三年都多。“图也卓虽然可杀,但这个消息倒是可信,唐成再留不得了”。

“嗯”,安别驾重重地点了点头,“要不我即刻把各部曹都撒下去,只要想查,任天下哪一个衙门查不出问题?大人但等着行文道衙及报备吏部就是”。

两只手背在后面,绕室踱步的牛祖德闻言沉思了一会儿后摇了摇头,“龙门县不同别处,历任县令都是刚到任就想走,道衙还好说,吏部对此也是头疼得很,关注的自然就多。皇城里厮混的人都是老油子了,你刚才说的手段太着行迹,现在倒是还用不上”。

“那……大人的意思是?”。

“借刀杀人”,见安别驾犹自不解,转过身来的牛祖德幽幽一笑,“有握着直奏之权的监察御史在,为什么不用?”。

一语惊醒梦中人,“对呀,下官怎么没想到这个,御史台派驻本道的三个监察御史里最近的一个现就在隔邻檀州,就是乘车三天也能到了”。

“大灾之年不思养民,反倒大兴徭役,安别驾你也是知书的,遍查典籍可曾见到过这样的先例?残民以逞四字考语跑不掉的。那些个监察御史立功之心热得很,听说这样的事情怕是都等不急乘车了”,踱步走回书案后,牛祖德气定神闲的咂摸了一句,“八品县令不大不小,既惹不上麻烦又有实实在在的功绩,这个品级倒正对监察御史的胃口”。

“属下即刻去办”,安别驾说着人就已经站起。

“慢着”,重又在书案后坐定的牛祖德摆了摆手,“别找檀州的那个,这三个监察御史里就数他心眼最活,去莫州找甘鸿宇,此人不仅强项,而且是个只认书的古板,自诩一言一行皆从圣人遗教,把这样的人引去龙门才最合适”。

每两年的监察御史轮换都是天下各道州地方官最注目的事情,甚至有的时候人还没到地方,其所去道州的地方官就已将监察御史们的品性癖好摸了个清清楚楚,为求自保花多少心思都值,这种官场手段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是以安别驾一点也不奇怪牛祖德怎么会对御史台派驻本道的监察御史如此熟悉,点了点头后快步出门去了。

……

你来我往,只不过现在的唐成却没心思猜度牛祖德在想什么,干什么,他正在接待一个客人,一个由他派来福居中联络到的特殊客人。

第二百四十七章 大生意

跟此前许多初见唐成的人一样,阿史德支也很惊讶于他面前的这个龙门县令竟然如此年轻,身为商贾这些年他跑过不少地方,大大小小的官员也见了不少,但像唐成这般年轻的一地主官倒的确是第一次遇到。

唐成对这样带有讶色的眼神已经习惯了,进士中的早有啥办法?阿史德支打量着他的时候,他也在看着这个姓氏明显是出于突厥的九姓胡人。

满脸的胡须,膀大腰圆的身体,单从外形上说,阿史德支怎么看也不像一个商贾,或许就正是因为他的这份彪悍才能以一个九姓胡的身份把生意做这么大吧?毕竟这是在民风彪悍的北地,而九姓杂胡又是最为人歧视的一个种群。

“听来福说大人有一笔大生意要做”,因为长相及身形的缘故,阿史德支的身子哪怕只是微微前倾就有了一股威压的力量,“南货北货波斯货,总之不管大人想要什么,找上我就对了”。

“我想要粮食”,唐成端起茶盏举了举,“越多越好,不知道阿史德头领有没有?”。

“这倒是个紧俏货”,阿史德支伸手捻弄着浓厚的胡须嘿嘿一笑,“既然夸下了海口,那就不能让大风吹闪了舌头,粮食自然是有,大人要多少有多少,只是这价钱嘛,按现在的行市可不便宜呀”。

听着阿史德支一嘴溜溜儿的唐人俚语,唐成忍不住笑了,“本县没钱”。

说完这句唐成刻意收住了话头,眼神从茶盏转到了阿史德支脸上,总算没让他失望的是,这个长相粗豪的汉子不愧是九姓胡里有名的大商贾,听了他这句话虽然微皱起了眉头,倒还沉得住气。

“不过,本县能给阿史德领队的却比钱更重要”。

“以货易货?商贾贸易就讲究个做活不做死,以货易货也行”。

“这也不是三两句就能说清楚的事情”,唐成笑着站起身,“走,看看去吧”。

出了城门之后,马车便直往右行,一路大半个时辰里唐成没说什么,阿史德支也就没问,只是饶有兴致的不时撩开帘幕去看外边的景象。

渐渐的随着马车行近,阿史德支刚才远远看到的牛车队伍清晰起来,这些牛车恰好是循着两个不同的方向运动着,装满石头的向前走,拉着空车的反方向而行,井井有条的牛车队伍组成了一条川流不息的河,无论从那一边看都望不到车队的首尾。

作为流动的行商,阿史德支对于一切车队都很敏感,此刻坐在车上看着这不见首尾循环往复的牛车队,他最感到惊讶的并非是车队庞大的规模,而在于这些拉车的人。

这些拉车的竟然是奚人!

阿史德支是往来北地的行商,而龙门奚却是饶乐草原交接大唐内陆的门户及牲口皮货的大供货商,所以他对龙门奚的情况并不陌生,当商贾贸易做到一定的地步时,所谓的了解也就远远超出了仅是贸易本身的层面。

所以他现在才会如此惊诧,龙门奚的特权已近乎是北地众所周知之事,这么多草原上的奚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这个年轻的县令带自己来这儿又是什么意思?

看了看对面一脸浅笑的唐成,阿史德支把已经走到喉咙口的话又重新咽了回去,他没忘记现在还是谈生意的时间,而在这个时间里首先表现出好奇的一方总是要吃亏的。

就在他眼神闪烁,心中猜测不定的时候马车一转进入了一个山口,很快阿史德支就听到了一阵阵鼓声,军鼓?与连片的“杭哊杭哊”号子声,随后那一片热火朝天的山谷与山坡就呈现在阿史德支面前。

山谷里满是奚人的牛车、窝棚、铁匠炉子、行军锅……跟热闹的山谷比起来,对面的山坡上更是人忙如蚁,热火朝天。

在这片狭长的地方里聚集起了一万多人各司其职的忙忙碌碌,对于从小就在地广人稀的北地长大的阿史德支来说,在野外看到这样的大场面的确是难得的壮观。

唐成没有下车,撩开车窗手指着对面的山坡向阿史德支笑道:“阿史德领队明年再来的时候这里就该热闹了”。

“噢”,阿史德支的目光从窗外收了回来,“还用等明年,现在就热闹得很!”。

闻言,唐成笑着摇了摇头,“这算不了什么,到明年这个时候,龙门县两万余唐人百姓都将集中起来在前面的山脚下比邻而居,跟那一比眼前这点热闹又算什么”。

同样笑着的阿史德支双眼猛然睁大了,“大人要将本县唐人百姓集中安住,这……怎么可能?”。

“阿史德领队最近没到过龙门吧?”。

“三四年了,这还是第一次,而且一来就到了大人衙上”。

“阿史德领队倒该四下走走看看的”,唐成放下了手中的车窗帘幕,背依靠枕笑道:“世上无难事,牧人是逐水草而居,唐人却是仰仗田亩吃饭,那里有好水好田就是他们安居的好地方”。

唐成说话之间,马车重又启行,出了山口往来路行去,只是走到县城前时却没循门而进,径直向前驶去。

约与到前面那个山口所花的时间差不多,阿史德支在龙门县城的另一侧又见到了与刚才近似的一幕,只不过这边拉车运石头的却是唐人,而那些在山坡上忙忙碌碌的人也少了很多,但让他更感吃惊的却是这里军帐林立,沿途所见器物几乎都打着边军的烙印。

正在阿史德支一脸惊疑不定的时候,唐成的话语传了过来,“阿史德领队没看错,这些在山坡上忙活的都是天成军士,到明年这个时候,两万多天成军家属就将从关中迁居此地”。

听到这话,阿史德已经是说不出什么来了,恰在这时便听车厢外一阵叩门声响,打开车门就见到一个身穿轻便皮甲的中年将佐,“唐明府怎么有时间到这儿来了?不过这倒是正好,省了我往县衙跑一趟”,那将佐一点都没客气,嘴里说着人就已经钻上马车贴着唐成坐了。

“这位是天成军果毅都尉江大人,江大人,这位乃是北地行商中赫赫有名的阿史德支领队”。

如果说阿史德支对于唐成这样的地方官还可以不怎么在意的话,那他对边军将领的态度可就截然不同了,身为行商就是往来各地贸易,对于干他们这一行的人而言,边军镇守的关隘就是他们的财路所系。

阿史德支的见礼很客气,但他换回的却是一张冷脸。

“九姓胡?”,江都尉根本就没掩饰自己的鄙夷之意,就这他还算顾忌了唐成的面子,总算把个“杂”字儿给省掉了。

彼时大唐内陆地区倒是开放,自太宗皇帝颁布“兼爱如一”诏令的几十年来唐胡通婚实属正常,但在这北方边地却是截然另一番景象,不管是奚人、契丹人还是室韦、靺鞨,其整个部族社会的构成都是以血缘为纽带,血缘也是决定部族内人与人之间亲疏远近的最重要衡量标尺。由此就演化出一个特定的习俗——各部族忌与外族通婚。

这个习俗在面对唐人的时候还好,毕竟他们的王迎娶的就是唐朝公主,而且唐朝不管从哪一方面来衡量都比他们强得多了,这样的通婚还不算玷污先祖们传承下的纯正血统。舍此之外的一切通婚都是遭人鄙夷的,就算别人不说,就是自家族人那一关都过不去。

唐成最初了解到这些的时候,首先想到的便是流行在大唐内陆地区的门第观念,说起来二者实在相似得很,其实这些东西现在有,一千三百年后依然存在,譬如后世里新疆的维族人就依然保留着不与汉人通婚的习俗,至少在总体上来说是如此。

在这样的背景下,九姓杂胡在北地的处境就变的无比尴尬了,几乎任何一个民族的人都看不起他们,这些人就像流浪的吉卜赛人或者是在欧洲大陆上流浪了一千多年的犹太人,走到哪儿都遭人鄙视,他们没有草场,没有固定的聚集地,也正是在这种生存现实的逼迫使得九姓胡大多依靠商贾为生,并由此出现了一大批类似阿史德支的大商贾。

从小到大,类似于江都尉这样的白眼冷淡见得太多了,面对着这个得罪不起的人,阿史德支尽管心中屈辱,却也只能尴尬而笑的点头承认。

“这是我的客人”,不等阿史德支说话,唐成先已开口,“作为朋友,江都尉,你这样对待我的客人可是与礼不合”。

“唐县令还真是交游广阔得很,前两天刚走了图也卓,今天又有了一个九姓胡”,调笑着说了一句后,见唐成依旧是一副坚定的神色,想到上司交代的江都尉终究还是退了一步,“罢了”,向唐成笑啐了一口后,江都尉扭脸儿冲阿史德支拱了拱手,“幸会”。

“不敢”,双手抱拳还了一礼后,阿史德支向唐成投去感激的一瞥。

见状,唐成脸上又有了笑容,“好你个老江,但凡是你找我准没好事,说吧,这次又要什么?”。

一见到唐成这神色,江都尉知道今天说的事情八成是有门了,刚才哪一点不快瞬即冲散,伸手扯了他的胳膊往车下来,“下来细说,细说”。

“还请稍候,失礼了”,唐成向阿史德歉意的一笑后,跟着江都尉下了车。

走出马车十来步远后,江都尉径直道:“眼瞅着本军第二拨修梯田的队伍就要到了,唐县令你好歹把那奚人给这边也拨些过来”。

“本衙从唐人百姓中征调来的大牲口可是都拨给你们了,这还不够?”,唐成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不行,江都尉你这实在是强人所难”。

“大牲口是不少,但你衙门几乎是把本县丁壮抽调一空,现如今调派到这边的人拉车赶牲口还行,但那石头总不能自己上车下车吧,指着一群老弱上车卸车,这得多耽误功夫?现在本军人少还支应的上,这第二批军士怎么办?”,言至此处,江都尉拿出了军中将领套近乎时好用的调调儿,伸手攀上唐成的肩膀觍颜笑道:“反正你征调奚蛮子是不花粮食的,这些人不用白不用,好歹再调派些过来”。

马车内阿史德支看着这勾肩搭背的一幕,心中对唐成的好奇实已达到了顶点,如果说初见的时候他还是只好奇唐成的年龄,那现在就已迥然上升到了另一个层次。

调派奚人,要将半县的人安置到一起居住,还跟边军将领熟到这个地步,而且这种相熟里看起来竟然还是他占着强势——论官职,正七品的果毅都尉可比他这个县令品秩高,这一切本该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居然都被他给做出来了,这个县令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马车外江都尉与唐成嘀嘀咕咕的说着,车内阿史德支百思不得其解,但无论如何他却是确定了一点,这个看来年轻的过份的唐县令绝对是个有本事的。

想明白这一点之后,阿史德支释然了不少,由此,他突然之间对唐成要跟他谈的生意充满了期待。

一个能做出这么多不可能之事的人,他想谈的生意该是小不了吧。

两炷香功夫后,唐成回来了,随即马车重又向城内驶去。

城门前,唐成踩了踩车内的踏板,小跑着的马车顿时停了下来。

“坐了一路的车,也该舒活筋骨了”,唐成推开车外,向阿史德支一笑道:“请”。

“到该揭底牌的时候了”,心里冒出这个念头,迈步下车的阿史德支竟有些激动起来。

龙门县城外是一片平整的空地,下车后的唐成此时正手指着它,“此地背依县城,与左右两处的唐人及天成军家属聚集区都不到一个时辰,本官有意要在此处建一个贸易集散的市场,此市场不仅要供应左右近五万唐人百姓日常生活所需,异日亦将成为与龙门奚贸易往来的前沿”,言至此处,唐成扭过头来看着阿史德支笑眯眯地问道:“未知阿史德领队对此是否有意?”。

第二百四十八章 来者不善

唐成没在阿史德支身上花费太多的功夫,当这个九姓胡商对他画下的大饼露出了不可控制的激动神色时,所有的一切就已经尘埃落定了。

由行商到坐商,这绝不仅仅意味着只是贸易方式的改变,对于阿史德支这样的九姓商胡出身而言,它更意味着稳定的财富以及财富的安全。

出身于一个遭人歧视的毫无根基可言的种族,偏又积攒下巨大的财富,这情形就如同手无缚鸡之力的三岁小儿手捧宝玉而过闹市,小儿无罪,怀玉其罪。

阿史德支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才会多年流离,即便不是为了商贾贸易也绝不在一个地方过多停留,而那分散在各地的产业也不敢直接挂上自己的名字。

周围分布着近五万固定人口的贸易集市,仅仅是这一点就足以让阿史德支心动了,这里是游牧民族的天下,逐水草而居的习俗注定了这一片广袤的大地上几乎没什么太大的城市,即便是饶乐和松漠都督府所在地又有多少常住人口?更别说这个贸易集市还是建在饶乐草原与内陆交通的最关节点上,而据此前所看到的不见首尾的奚人牛车队,显然这个唐县令已经成功解决了此前几十年不曾解决过的问题,即便不是全部的权利,至少也是将他个人的影响力渗透到了龙门草原上。

龙门奚,再加上一个广阔无比的饶乐草原,如山的皮货,如天际白云般成片的牛群,羊群,马群,饶是阿史德支精于计算,也无法算清这个贸易通道里到底蕴藏着多大的财富。他只知道仅仅是想想这些,身上的血都忍不住的发热,一颗心也不受控制的急剧蹦跳起来。

与这些眼前及期望中的利益比起来,让阿史德支心动的还有安全,彻底摆脱流民般境遇的安全,虽然他要为此付出高昂的代价——不仅要把龙门县衙大修梯田的粮食缺口补齐,承担修造集市的全部钱粮花费,且在集市修好之后还要与县衙、天成军及龙门奚四方均分利润。

就如同后世的普通欧洲人很难理解犹太人对安全近乎敏感的执着一样,普通的大唐百姓也很难体会到九姓杂胡对安危安定的期盼,阿史德支当然不会盲目信任唐成,但作为一个商贾他相信利益。

一个贸易集市要想真正赚钱,稳定的供货与出货渠道必不可少,这两者越通畅货物流通就越快,钱自然也就赚得越多,唐成一方虽然有货物,有集市的管辖权,但他们却没有通往大唐内陆稳定且消化能力巨大的出货渠道。

这种渠道绝非短短时间里可以建立起来的,而这也正是阿史德支敢与唐成合作的最大依仗——你想赚钱就离不开我,这种利益上的纽结远比任何口吐莲花的说辞更可靠。

从二十多年四方贸易的经验来看,这个胃口大的出奇的唐成现在要的越多,后面悍然毁约的可能性反而越小。

两人之间的这次谈判没持续很长时间,从这一点上来说阿史德支还是很欣赏唐成的,双方条件摊开之后,这个进士出身的县令没有像任何一个此前遇到过的官儿们一样,心里分明是狼一般的贪婪,嘴上偏还要说着子曰诗云君子不言利之类的弯弯绕。

虽然他身上还穿着官衣,但嘴里说出来的话甚至比商贾更直接,我要什么,又能给你什么,一桩桩一件件清清楚楚,涉及到利益之争时锱铢必较,而且其对商贾行的利润构成与分析,甚至是贸易心理都能说的头头是道,以至于阿史德支一度出现了幻觉——这个谈判起来比商贾更商贾的年轻人真的是自小读圣贤书,以进士出身放外任的朝廷命官?

尽管心里已经有了准谱,但阿史德支并没有就此一口答应,对此唐成含笑表示了理解,倒并没有用话语催逼。

毕竟这个生意的盘子实在不小,前景尤其的大。单凭阿史德支一个人还吃不下来,要找人商量拉合伙人也是情理中事。再则他对自己也未必就那么信任,涉及到这么大盘口的生意,怎么着也得给他留点时间来盘盘自己的底细,顺便核实自己此前所说的一切。

拉吧,拉来的人越多越好,任何的繁荣总是建立在坚实的人口基数上的,人多虽然不一定必然带来繁荣,但没人肯定繁荣不起来,更别说能让阿史德支瞧上眼的人怎么着也得是有些身家的主儿,作为一个如今正瘠贫如洗的龙门县令,唐成对有钱人来龙门定居总是很欢迎的。

有钱人好啊,有钱人不仅消费力高,而且下人还用的多,不管他是买还是雇,每多用一人也就意味着龙门县里又多了一个找到吃饭门路的,而每一个找到吃饭门路的人至少还能再养活一个人。

身为一地县令,不就是要让辖地子民都能过上好日子,而过上好日子的第一前提就是要有饭吃,至于这口饭到底是靠种地还是做佣赚来的,唐成自然不会像这时代的官儿们一样介意。

重要的是有饭吃而不是这口饭是怎么挣来的,只要不违反大唐律式,他这个县令就一律欢迎。

坐在回衙的马车上杂想到这里时,唐成不免自嘲的笑了笑,眨眼之间穿越都三年了,三年下来从吃穿住行乃至于说话方式上他都跟唐人没什么区别了,只是脑子里的许多想法及做事的思维方式却是无法改变,只怕也永远不可能改变了。

说起来还真要感谢这时代差异,要不是这时代商贾的社会地位太低,跟阿史德支的谈判岂能如此容易?又岂能底气十足的提出那么多要求,这要是搁在穿越前的后世简直不可想象。

阿史德支这里的事情暂时挽下一个扣之后,唐成想着总算能清闲几天了,经过最初的忙张慌乱之后如今衙门里各项事务已经理顺,杨缴等人各有分司,各行其是,已经没有那么多必须他亲自出面解决的问题了。

该勤力的时候勤力,该放手的时候就放手,毕竟后世里是混过大公司的,这点管理经验唐成总还是知道的。

可惜清闲的好日子还没过上一天就被龙门驿送来的通报给搅黄了,也不知从哪儿刮来的阴风,竟然把御史台派驻到河北道的监察御史给吹到了龙门县。

“此事属实?”。

“甘御史现在就住在驿馆里”,来报信的驿吏重重点头道:“官谍和吏部下发的铜龟都已验看过,再错不了的”。

“嗯”,确认过后,唐成扭头过去看向了杨缴,“依杨先生看,这个甘鸿宇此来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杨缴想了想后皱着眉头道:“这还真不好说,要按他的职司来说是专门监察弹劾地方的,但这行事……他要真有心找县衙麻烦的话该微服才对,又怎么会住在龙门驿?这不是明告诉衙门他人已经到了”。

官场上不同的职司就有不同的做事方法,这些方法虽然不是硬性规定,但大家都约定俗成的遵守,而这个甘鸿宇的作为却是让人不解得很,不找事你就别来,反之就不该这样大模大样的住官家驿馆。

分明是找事的职司却又跑到驿站去住,难倒他是想暗示什么?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吧!因是有此前在金州州衙的经历,唐成对握有直奏之权的监察御史很重视,对于龙门县及他本人来说,这些人成不了事,但坏事的本事却是一个顶仨,而以县衙如今的情况来看,铺开这么大摊子实在是经不起折腾。

想明白之后,唐成便有了决定,“杨先生,等会儿你派个人拿我的名刺去驿馆,今晚就在龙门客栈设宴为甘御史接风,提前派人去客栈里打个招呼,让那个掌柜管平潮把最好的雅阁留出来,酒菜安排也要精心准备。此外你跟贾旭和钱总捕打个招呼,晚上的接风宴务必都要到,咱们该做的场面一定要做到”。

“好”,杨缴点了点头后与那驿吏一起出了公事房。

散衙钟声敲响,正当唐成准备回后衙换衣裳去龙门客栈的时候,杨缴又回来了,“明府,甘鸿宇把名刺退回了”。

“嗯?”。

“不仅名刺退回,接风宴也拒了,说的理由是旅途劳乏”,杨缴说着将名刺递回到唐成面前的书案上,“情况有些不对呀,我刚才去驿站问了问,此人投宿驿馆的时间虽短,但一举一动却是严扣着章程,就连我试探着派人送去的几碟果脯都被他明言记在了私人账上,做官的撇清到这个地步可真是少见”。

唐承隋绪在全国范围内建立了由朝廷供应的驿站体系,官员公务往来时住在里面的一应花销是不用自己掏钱的,只不过不同的品级有不同的供应标准,然则虽有朝廷明令的标准,但几十年下来各种变通的法门也是与日俱增,无权的清水闲官未必就能享受到该享受到的待遇,而有实权的官儿超越品秩享受待遇也是常事。

监察御史身为天子耳目是有实权的,别说几碟子果脯,就是他再有更过分的要求地方驿馆一般也不会拒绝,便是自己的账上走不出这笔花销,各地衙门的账房也不会拒绝这种账目。

从这个背景上来说,甘鸿宇的这种行为的确是撇清得太厉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