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水叶子
这样晓行夜宿的急赶路,一方面固然是心中希望的刺激,在坡地上苦了这么多年,现在好歹有个盼头了,任谁的心里也急切得很。另一方面也实在是为了粮食算计,今年这旱情实在太大,小户人家里谁能存下多少余粮,眼瞅着还不知道要熬多少时候才是个头儿,现如今每一粒粮食都金贵得很,实在禁不起半点浪费。
衙门里加盖有红戳子的公文上说的清清楚楚,只要一到指定的地方开始干活之后大家的吃食就由官家供应,就是图着这个大家伙也得咬牙忍住累,这在路途上可都是吃自己,脚程快些早到半天至少就能省出一顿吃食,要是赶早一天的话扎扎实实就能省出三顿。像他们这些壮棒汉子口重,一顿饭省下的吃食就够屋里浑家度两顿饥荒的。
吃不穷喝不穷,算计不到一世穷,今年是什么年景?浑家一两天的吃食可不是个小数,为了这个脚下受受累也值了。
大家的情况都差不多,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之下,队伍赶的就都快,李农家底子厚实些,加之前些时候还得了唐老爷当日答应给的粮食和咸盐,本不用为了省下一两顿吃食如此辛苦,只是他们这一阵人里大家默认的镳着他做了个头领,这下子就是想停想歇的也都不方便了。
年岁不饶人哪!看着远处高大巍峨的龙门县城城墙,李农心底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总算是就要到了”,脚下往前走着,他的眼神却没跟着走,这还是他平生第一次见到县城,要说不稀奇那是鬼话。
他是个性子稳实的人,就算心里再怎么样,脸上嘴里却不会表现出什么来,但他后面的队伍可就不行了,许多第一次见到县城的庄户都在愕然惊叹,天神!这么高这么大又这么厚的城墙得用多少土,请多少夯板大工匠费上多少吃食才能给修起来?
没来过没见过的一片惊叹,队伍里有逛过城的不免就要趁着这个难得的机会好好显摆一下,口沫横飞浑然忘了劳累的说说城里的繁华,虽然他们说的不过是人多,吃食多等等县城中人最习以为常的事情,依旧能引来一片啧啧之声,当下就有人商量着等到地头儿上报了伙食之后,什么时候一定要来逛逛这大县城。
李农一边打量着城墙,一边听着后面这些闲言议论,但慢慢的他因新奇带来的好心情就没了,隐隐还觉得心里有些堵得慌。
导致他心情变化的原因就在城门洞里那些人的目光上,远远望去城门洞里那些穿戴周整的人瞅着他们这一行的眼神儿怎么看怎么不对,先是防贼一样的戒备,随后就是好奇,这种居高临下的好奇眼神李农并不陌生——他们村里的庄户每每看到外乡来的讨饭花子时就是如此。
李农实诚,人也倔,最受不得的就是这个,“瞎咧咧什么,快走”,回头喊了一声后,他收回眼神儿再不往城墙上看一眼,脚下已加快了步子往前走去。
在他们的队伍后面,城中许多好奇的闲汉慢慢走了出来,插花儿的跟着队伍边打听边往前走,想搞清楚这么大的阵仗到底是为了啥。
从城门前向西又走了约莫一个时辰之后,就见着路边有了一个两面山坡夹持的山口子,两个穿着皂服的公差站在山口两边正手拿着旗子向他们比划。
李农领着身后左近村邻组成的队伍跟着前边的人就往山口子走去。
脚步刚跨过山口,看清楚眼前情状的李农忍不住“啊”的一声张开了嘴,脚下的步子也猛的停住了。
眼前是一片由河流在山地冲积出的相对平整的河滩,跟龙门县遍地可见的山坡比起来,这条河流两边绵延过去的山坡明显平缓了很多,瞅瞅这坡度,按照李农当日在流官村亲手务弄梯田的经历来看,实在是最适合修梯田的。
此刻李农面前的河滩地上简直就成了一个大工地,先到的庄户,来来回回引路指挥的公差,手捧簿册穿行在不同庄户群里的吏员……各色人等拥杂在一起,你说我叫的闹嚷嚷成一片,不远处可见一顶顶上次在流官村住过的军帐正以极快的速度扎起来,一口口大的吓人的行军锅沿着河边排的见不着尾儿了,还有那么几处地方分明是铁匠们聚集的,一架架铁匠炉早已架设齐备,有的隐约可见淡淡的红光……
这样繁忙闹杂的景象沿着河道两边都是,上不见头下不见尾,要说最惹眼的还不是这些,反倒是河流两边山坡上竖起的大红蜡竿旗,冬天万物萧瑟,再加上罕见的旱情,枯黄一片的山坡上这样大红的旗帜份外引人,经风一吹,大红颜色的旗子烈烈抖起,浑似一团燃烧的火。
这样的大红蜡竿旗有很多,多到根本数不清,漫山遍野的插在两面的山坡上迎风招展,在枯黄的背景下相互映衬出一片燃烧的火,这些旗帜与下面人来人往奔走不停的热火景象凑在一起,就使刚见到这一幕的人不由自主的从身板子里面蹦出一股子劲道来,胸口里隐隐的就像憋着什么一样想大喊一声发泄发泄。
以前虽然也有出徭役的时候,但那都是被公差押着盯着,庄户们视之为最大的苦差,能躲懒就躲懒,哪儿像现在这样眼前的一切虽然是有些杂乱,却杂乱的充满了生气,让人不由自主的就提神来劲。
龙门县地方特殊,即便是出徭役也逢不着太大的场面,更别说碰着这样的景象了,一时间后面的庄户都随着李农的脚步停了下来,兴奋好奇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他们先是惊诧于场面之大,随后就觉得心里隐隐忐忑了一路的担心终于落了地——能整出这么大的场面,这回县衙的确没糊弄人,继而他们心里就浮现出了担忧,没想到前面已经来了这么多人,那些修梯子田的好位子不会都被先来的给抢完了吧?
“狗日的,昨个下晌不该歇那一气子,耽误了脚程”,一个愣壮壮的汉子高门大嗓的扯了一句后就忙不迭地催促起李农来,“李叔你跟唐老爷是有交情的,能不能找他说说给咱们安排个好地方”。
此言一出顿时引来嘈嘈的附和声一片。
李农正要说什么时,前面有两个官身人快步走了过来,这两人一个是手捧簿册的文吏,另一个公差却是李农的旧相识,上次他到流官村的时候就是由这个小公差一路接过去的。
这两人明显是忙得很了,寒气逼人的大冬天里竟然出了满头的汗,“往进走往进走,都堵在这里后面的人怎么进,你们是那个里那个村的?”,文吏沙哑着喉咙问话的时候,那小公差也认出了李农,当下笑着上前一步拉起他就要走,“你的任务安排还有歇处儿都跟他们不一样,跟我走,等今晚都到的差不多之后唐县尊要设宴给你们接风”。
小公差此言一出,引得后面那群庄户满心称羡之余又心里发慌,这头领都走了他们可怎么办?
“唐老爷竟然还记得我!”,小公差的一句话让李农心里猛的腾起一股子烫人的热乎,“林差官,我这些乡邻怎么办?”。
“刘录事就是专门负责此事的,你放心就是,管保样样都有安排”,嘴里解释了一句后,小公差不由分说便拉着李农往前走去。
随后李农就又见到了流官村的那些人,旧相识见面大家既是高兴又是兴奋。当晚,果然如小公差所说,县尊唐老爷来到了这数千庄户汇聚之地宴请了他们,虽然限于条件接风宴实在办得有些简陋,但他这份看重足以弥补其他的一切。
在这样的环境和气氛里,吃饭反倒是次要的了,也就是在这个晚上李农从言笑晏晏的唐县尊口中知道了这次大动静的原委,知道了他那让人瞠目结舌却又血劲儿上涌的谋划,同时也知道了自己的任务——他们这些人都成了负责本村本里的头领,配合着县衙分派的人手管理庄户,其实这个管理任务还是次要得很,更重要的是他们得把前面在流官村积累下的修梯田经验传授给手下的庄户。
这还是李农平生第一次当“官”,今天的一切都让他兴奋,兴奋的晚上睡都睡不着,只觉得心上身上攒满了劲道,就想挽起袖子好生大干一场,既为了自己想了一辈子的好田土,也为了回报唐老爷的这份看重。
实实在在的庄户人说不出什么漂亮话,挽起袖子埋头苦干就是。
第二天李农起了个大早,就着外面锅里烧着的滚姜水吃了两大块自带的厚麦饼之后就去找了乡邻,随后的一天里没什么说的就是一个干字,垒土砍树搭窝棚,这么多人住在这里又是那么长时间的,没个住处可不行,那些军帐只是这两天初来乍到的应急,正如唐老爷所说,现在大家是给自己奔前程,舍不得下苦老指着别人可不成。
正式上坡之前,李农带着手下的庄户足足忙活了三天,以最简陋的方式解决了吃饭和住的问题,又瞅准了分派的山坡之后,这几百号汉子就开始满怀憧憬的等着明天。
明天就可以正式上坡给自己修田土了!
直到这个时候,从兴奋与劳累中停歇下来的李农才猛然想到一个问题,石头,石头怎么办?修梯田最少不得就是这个,虽说山上有些,但几千个庄户都扎堆要用,就山上的这些怎么够?虽然这两天也听人说到距此二十多里外就有一片乱石山,满山都是大大小小的石头,但二十多里委实也太远了些,要指着手下这些农人自己去搬弄,这……根本就不可能嘛。
想到这里,刚刚脱了外头大衣裳的李农躺不住了,披着衣服爬起来轻手轻脚的出了宿处后就直去找王云武。
“李老哥,这么晚了还不歇着?”,跟李农搭班子的文吏王云武打着蛤蟆大的呵欠看着李农,“什么事这么急?”。
“石头”,知道自己说的不清楚,李农跟着又补充道:“梯田的坝子全仗日头垒起来才结实,根本少不得,就山坡上那点不到两天就能被用光了,这事咋整?”。
一听李农说到这个,王云武脸上的神色变得古怪起来,想解释什么却又终究没说,“李老哥放心,这个唐县尊早就有安排,到时候石头一准儿能送过来”。
“送过来?谁送?”,任李农再问,王云武都不肯再多说什么了,翻来覆去就是县尊大人早有安排,不用担心。
回宿处的路上,没得到解答的李农翻来覆去一直想着这个事儿,送过来,谁送?要供应几千人的石头用量,这得多少大牲口才能支应的过来,光是吆这些大牲口就得多少人?如今这么多丁壮都聚集在了这里,就算县尊老爷真有本事弄到那么多大牲口,又到哪儿去找那么多人来用?
这个怎么也想不明白的问题与王云武古怪的脸色交替在李农脑海中闪现,竟使得他这个做梦都少的老庄户平生第一次尝试到了“失眠”的滋味,直到月上三更,脑瓜子都想疼了之后才迷迷糊糊的睡过去。
第二天早上天刚麻麻亮的时候,李农被一阵震天的锣鼓声给惊响了,翻身而起麻利的穿上衣裳走出来,就见着宿处外距离不远的地方架起了一面大鼓,瞅着就不像百姓们日常用的物件儿,此时正有一个穿着轻便皮甲的兵丁甩开膀子在抡槌击鼓,沿河道往上下两边看,每隔着大半里地都有同样的布置,河道两边上上下下几十面大鼓一起抡起来,叠合的声音又被两边的山坡挡回,就使得这声音愈发浑厚,空谷回音里的声声鼓响就如同槌在人心上一样,不仅一点残存的睡意顿时消失,身板子里的力道也被这隆隆的鼓声给敲醒过来。
激昂的鼓声里,沿河上下无数个简陋不堪的窝棚中钻出了一个个睡眼惺忪的庄户,先是愣愣地看了看敲鼓的军士,随后再瞅瞅对面遍插红色旗帜的山坡之后,因晨困还有些懒散的棒壮汉子们顿时如被施了魔法般陡然精神起来,短短的时间里,两边山坡夹持的河道里就充满了热闹不堪的喧嚣。
临河的一口口大锅烧了起来,炊烟冒了起来,洗洗涮涮,整理农具,几乎所有人在忙着手头上事情的同时都忍不住隔三岔五的要往两边坡上瞅瞅,闹杂了这么长时候,今天终于要动手了。
吃完饭,不等怀着重心思的李农吆喝,他手下的这些庄户就已经迫不及待的往山坡上跑去,具体的地处这两天都不知道瞅了多少回,根本就不需要人做什么指引。
这些个庄户一上坡之后就跟出了笼的猛虎一样,按照李农此前的分派忙活起来,找石头归拢石头搬石头的紧紧有条,人人身上都像有干不完的劲儿。
见到这幕景象,身为修田指导的李农心思更重了,就按他们这干劲儿只怕还不到两天山坡上自生的合用石头就得被寻摸光,到明天下晌的时候可咋整?
事实上还不等到明天下晌,就在李农想着心思的时候就已经有庄户问起这事来,这时节李农也不好说泄气的话,瞅了瞅不远处只做未闻的王云武后沉声答应了一句,“这事县尊大人自有安排,等着就是”。
李农的声音很大,带着一股子底气不足的躁劲儿。
但经过这几天的事情之后,这些庄户们却是对他,对那个同样庄户人出身的唐老爷有了信任,听了他这话什么都没说的继续埋头苦干起来。
再次瞅了瞅正在点算人数兼带记工的王云武,李农长长呼出一口气后探身抱起了一块大的石头,就此开始一直到晌午他都再没停过,就是要借助这沉甸甸的石头来压住虚飘的心思。
晌午收工吃饭的时候,那些个庄户们都在兴高采烈的讨论着上午的进度,干的比谁都扎实的李农却一句话没有,闷头吃完饭歇了一会儿后,就一言不发的又上了坡。
眼瞅着辰光一点点过去,县尊老爷的安排却还一点影子都见不到,李农心中的烦躁也就益发的重了,但越是如此他干活就越猛,他这年纪大的头领如此卖力,却把那些棒壮小伙子给逼的没法,干起活来都带了风,丝毫不敢有半点怠慢松懈。
只是如此以来,能找到的能合用的石头也越来越少。
正当李农再也按捺不住的准备去找王云武,无论如何得掏出个实底时,蓦然就听身后一个高喊响起,“快看”,发出这声音的庄户活跟见了鬼一样,惊骇的都失了声。
听到这声喊,心中一跳的李农连怀里犹自抱着的石头都顾不上了,扭头之间猛然转过身来。
第二百四十六章 真的,这是真的
怀里抱着石头的李农猛然扭过头来,居高临下直接看到了对面的山口,随后就听“嘭”的一声闷响,怀里的那块大石头落下来砸在地上,只差一点点就砸在了他的脚上,这么重的石头一旦砸中的话,至少十天半月之内李农什么活儿都别想再干了,在此前几十年的务农生涯中,如此的疏忽对他这样稳实的老庄户来说简直不可想象,但现在,李农竟然浑然没有半点察觉,他的眼神,他的注意力以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山口那宛若神迹一般不可思议的事情上,素来喜怒不太形之于色的他却在此刻不自觉的长大了嘴。
即便是已经清清楚楚的亲眼看到这一切,他心里脑海里还是只有一个声音: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当此之时,一面面连绵的山坡上数千个唐人庄户有着李农同样的反应,擂鼓声声,红旗飘飘,从今天早晨开始就喧闹不已、热火朝天的山坡上此时竟是诡异的在极短的时间里陷入了彻底的平静,一切的一切都因为山口子上发生的那一切,明明实实在在发生,却又让人不敢相信的一切。
一头头健壮的大牛拉着轮子高可及人的大车从两坡遮蔽的山口子里钻出来,大车上满装的正是让李农焦心了一天的石头,钻过山口的牛车一直前行到山坡脚下卸了石头后,接着再绕过一个圈子由山口的另一边走出去。
这整个过程连贯而流畅,移动的牛车在山坡下面组成了一个运动着的椭圆形,此时那山口就如同一个泉眼,不断的流出一辆辆牛车,当你想着这已经是最后一辆时,下一辆又钻了出来,无穷无尽,永无止息。
牛是没有什么差别的,但大牛所拉的那种高可及人的大车却是草原奚人的专用,其实再分辨这些已经没什么意义了,因为跟在每一辆牛车旁边的拉车人可是实实在在的奚人。
而这也正是李农等数千唐人庄户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幕的原因所在——这些可是奚蛮子,奚蛮子啊!他们是不种田的,怎么可能给唐人修梯田出力?几十年了,奚蛮子在龙门什么样谁不知道?县衙又怎么可能使唤得动他们?
数千壮棒的唐人汉子失神的看着下边根本不可能出现,想都不敢朝哪儿想的一幕,常识与现实的巨大反差使得一面面本自热火朝天的山坡上突然集体失声。
震撼,太震撼了!
很过了一会儿,从失神状态醒过神儿来的李农闭上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张开的嘴,干干的咂摸了两下后就将粗方的大拇手指头往掌心里使劲掐了一下。
一股钝疼传来,真的,是真的!
“好家伙,县尊大人还真把他们给调来了”,王云武满带着不可置信的感慨叹息声在李农耳边响起,“不瞒李老哥,就这征召奚人的文告还是我写的,但就是现在看到这些奚人之后我都还有些不敢相信,征调奚蛮子!奚蛮子居然还真他娘规规矩矩的来了,我……”,言至此处,王云武已不知道该用什么语言来表达无法言说的激动感受,憋了一会儿后,满心满肺涌涌动动的那些东西就压缩成了一个字重重的从嘴里砸出来,“日啊!”。
焦心了一天,现在居高临下看到的却是这么一副让人不知道说什么好,也没法说的场景,李农心里长满了草,各种各样的情绪像勃勃野草一样纠缠纽结着,撑憋的他根本也说不出什么来,就觉得心肺里突然之间被一股什么气给涨的难受,又热又烫,想说不知道该说什么,一时嗓子里痒的难受的就只想喊。
还没等他喊出口,蓦然如夏日惊雷般的欢呼声突如其来的从身周,从相邻的一面面山坡上响起,没有人组织,也没有人发起,欢呼声就这样突然而来,瞬间就达到了最高潮。
一面面山坡上的唐人壮棒汉子就跟疯了一样看着下面的山口放声高喊,受此刺激,李农胸中那又热又烫直要冲出来的东西就如决堤的洪水般从嗓子眼儿里奔涌出来,这一刻他忘记了自己的年龄,在身周环境的刺激下平生五十年来第一次毫无顾忌的在人前放声大喊。
此前躁动的希望,长途赶路中的期盼,所有这些积攒下的浓烈情绪都被刚才难以言说的震撼给彻底点燃了,憋的越多释放的就越多,一时之间,在瞬间达到最高潮的欢呼声如山崩海啸般在一面面山坡上突然而起,却久久难以结束。
尤其是当山坡上的唐人庄户们看到下边的山口子中走出了一个青衣官袍的身影时,就如同本自风雨大作的海面又遭遇了飓风,如雷的欢呼声在瞬间冲上了最顶峰,一时之间,山坡上,山谷中除了欢呼声就什么也听不到了。
其实在这几千个满怀着希望与憧憬而来的唐人庄户里,真正见过唐成的还不超过一百人,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身上那袭青色官衣,所有人都知道,整个龙门县能穿这样衣裳的就只有一个人,那个在绝望中给了他们改变的希望,给了他们憧憬,给了他们粮食,给了他们震撼的县令老爷。
几十年,几十年了,龙门县的唐人百姓守着瘠薄的土地,背负着两倍的赋税,面对着绝对强势的奚人默默的忍辱负重的活着,他们个人的力量太渺小,根本不足与这样险恶的环境相对抗,一度他们也曾经将希望寄托于官府,寄托于那个代表着天子威权牧守一方的县令,对于普通的庄户们来说,这是他们最大的也是唯一可以指靠的希望。
但是县令们让他们失望了,一任任县令走马灯似的换着,一个个希望破灭着,当失望一次次重复时,最终就变成了绝望。
但民心就如同野火后的草原,虽然上面的野草早已烧的干干净净,但下面的种子却永远不死,弹簧压抑的越深,最终弹起来的就越高。
唐成的出现及他的作为就如同拂过荒原的春风,释放出了已经压抑到最深处的民心弹簧,其实他所做的这一切并没有什么太出奇的地方,放在内陆任何一个县这都属一个县令份内的职责,但是在龙门,迥然不同于内陆州县的龙门,一切就都变了。
民心与民气就是这样不可思议,仅仅是做着一个县令该做的事情,唐成就成为了英雄,而这连绵于一个个山坡的欢呼声就是民心对他这个县令最好的认同,就是英雄的加冕礼。
究竟是英雄造就了时势,还是时势造就了英雄?当一个普通人把准了时势做出了人们期望的事情时,由民心与民气鼓荡起的风潮就将他推高成了英雄,哪怕他做的本来就是份内应做的事情。
面对四野而起的欢呼声,陪着图也卓走过山口的唐成同样心神激荡,虽然为理想奋斗的过程的确艰难,但有了眼前这样的欢呼奖赏,此前的一切焦虑、担忧都如淡风轻云不值一提了,而如此盛大场面的正面激励也必将鼓励着他益发坚定的向着理想的大道继续前行。
即便苦累,即便孤独!
享受着如潮的欢呼声时,唐成的心思竟然隐隐有些分神,分神到了后世,分神到了穿越前重庆上演的打黑风暴,同样是民心所向、民气激荡,竟使得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不惜自掏十万块钱在报纸上做广告,就为了向那些参与打黑的官员与警察致敬,因为在合适的时机做了合适的事情,哪怕这本是份内应尽的职责,于是官员就变成了英雄。
历史总是有着惊人的相似,那怕是两个时代,那怕时隔着一千三百年。
看着这样盛大的场面,耳听着如此的欢呼声,图也卓悄然往旁边走了几步,拉开了与唐成的距离,此时他的心理真是有些复杂。
这个唐成真是太精明了,精明到他能逼着你不得不跟他做交易,而在交易过程中更是会将你每一分对他有用的利用价值都榨干榨净。
饶是如此,图也卓也没后悔与唐成的交易,反而是眼前让他发酸的场景益发坚定了他此前的决定:有唐成在龙门一日,他就绝不会做出牛祖德最希望看到的事情。
这并不是说图也卓就怕了唐成,作为龙门奚人公认的杰出族长,他怕的不是唐成,而是唐成背后依靠的一切,譬如眼前的唐人百姓,譬如那八千天成军,譬如给予他县令权位与权力的朝廷,这些才是图也卓害怕的,而这些东西又都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缠绕在一起。
图也卓怕的不是唐成,而是唐成能将这些都捏合在一起为其所用的手段,一个两万多人的小部族注定是无法与煌煌天朝对抗的,尽管它再强盛也同样如此。以前当这些让人惧怕的东西处于零散状态无法形成合力时,他挟两万余人的威势或许还能从夹缝中,还能依靠局部的强力占占优势,但当唐成将原本的零散捏合在一起后,过去的一切就注定将要被改变。
实力决定一切,一只蚂蚁再强壮也无法战胜巨龙,这就是小部族的悲哀,无法改变的悲哀!
当李农心胸里又热又烫的东西终于喷薄而尽时,坡坡相连的欢呼声终于结束了,至此他终于知道了昨天王云武脸色古怪的原因,但他现在却什么都没说,弯腰抱起那块石头之后用沙哑的喉咙喊了一句,“干活!”。
还没从刚才的气氛中醒过神儿,残留着一脸兴奋余韵的庄户们被这声喊给惊醒了,随即,山坡上又忙忙碌碌的干起来,那种热火朝天的劲头儿甚至连早晨刚冲上山坡时都没法儿比,到这个时候即便是最悲观的庄户也对县令老爷许诺的一切不再怀疑。
连不可一世的奚蛮子都在唐老爷面前乖乖的听从调遣,那……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到的呢?
当山坡上又恢复了忙碌时,唐成也从对面收回了目光,直到这时他才注意到不知什么时候图也卓已经让到了距离他十余步外的地方。
看着图也卓包含着惊讶无奈与悲凉的复杂神情,唐成微微一笑的走了过去,“图也族长知信守诺,本县代这数千百姓谢过了”。
“这是县令的官威大”,看着对面红旗招展的山坡上唐人庄户忙碌如蚁,图也卓的话语中带着淡淡的讥嘲,“一纸文告,数千奚民应召而至,虽一米一饭不取,同为龙门子民,唐县令莫要忘了这些奚民才好”。
对于图也卓话语中的嘲讽,唐成听若未闻,看来面对唐人百姓将要得到的好处他终究还是有些不甘,“这个当然,说来本县倒正要一件大利于奚人之事要与族长商量”。
“噢?”,图也卓的头终于扭了过来。
“奚民以放牧为生,每年出产最大宗的便是牲口皮货,本县有心想给牲口皮货抬抬价”,说到这个时,唐成脸上的笑容越发的和煦了,“这可是关系到每一个奚民福祉的事情,未知图也族长意下如何?”。
这话刚说完,图也卓顿时就明白了唐成目的所在,好你个唐成,此次公然悖逆牛祖德之意还不够,竟是要我与之彻底决裂!现今龙门奚主要的交易对象就是牛祖德,在给予奚人政治庇佑的同时,牛祖德收获的是价格上的优惠,这是一笔包含着政治与金钱实利的交易,也正是这个交易将龙门奚与牛祖德紧紧连在一起。
抬高价格就意味着与牛祖德交易的终结,同样也意味着二者之间彻底的决裂。
“唐县令好大的心思”,心如明镜,但图也卓却没点破这最本质的东西,脸带颇堪玩味的笑容瞅着唐成,“本族数千户,每岁出产之皮货牲口已是十万巨,加之背靠饶乐,收购之物更是多如山积,却不知唐县令所寻之人有没有这么大的胃口本钱”。
“既是本县的提议,那这就是本县要操心的事情,就不劳图也族长费心了”,图也卓玩味而笑,唐成自信而答,“族长看本县可是个喜欢说空话的?”。
“当然不是,否则又岂会有眼前这一幕”,图也卓伸手指了指奚人的牛车队,“只是这么一大铺生意光有本钱倒也不够,吃得下总还要运的走,恕某多嘴,出了锁阳关可就不是龙门县了”。
“不出锁阳关这里也还是大唐妫州地面”,唐成将妫州前面的“大唐”两字咬了很重的音。
“噢”,闻言,图也卓的眼神猛然一缩,细细的将唐成看了许久后才沉声道:“那就等妫州不姓牛的时候,某再与唐县令好生谈谈这铺生意”。
像这样干系极大的事情本就不是能一言而决的,唐成现在也只是透透风而已,所以对图也卓的回答也无所谓失望,浅浅一笑道:“好”。
“唐县令就不怕我将此事告知牛祖德?”。
“图穷而匕见”,唐成若不经意的反问道:“情势至此,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区别?”。
……
妫州刺史牛祖德现在对龙门县的感觉很复杂,一方面实在是厌烦听到龙门县这三个字,这不仅仅是因为那里有个狗屁倒灶的县令,更因为那些该死的请赈文书,这些天来每隔三天肯定就有一份这样的公文被送过来,就像一只让人讨厌的苍蝇一样无休止的在耳边嗡嗡个不停,嗡来嗡去就只有两个字——粮食!
就为了粮食,牛祖德才被闵大人派来的特使劈头盖脸搞了一顿,现在一听到这两个字就烦,更那堪唐成这样恶心人的骚扰。
但厌烦厌恶之外,牛祖德也实在也希望听到龙门县的消息——龙门县动乱的消息。
以前的时候牛祖德常希望龙门县令能干的时间长点儿,下面县衙跟走马灯似的,那他这刺史也烦的琐碎,但当前的唐成刚上任三两个月,他就恨不得赶紧一脚把人给踹开。
若非像唐成这样的官员任免必须报备长安吏部核准,早在上次一万张皮货被烧的时候他就将唐成给踹出妫州了。
正在牛祖德两样矛盾心思交缠的时候,安别驾一脸凝重的从外面走了进来,默默的在胡凳上坐了。
牛祖德还很少见到他这种表情,当下径直开口追问,“出什么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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