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公务员 第122章

作者:水叶子

当早早动身的图也卓已隐约可见远处的龙门城墙时,城内县衙里的唐成正在与杨缴、贾旭、钱三疤议事。

公事房内的书案上早被收拾一空,上面平铺着一张有些简陋的龙门县山川地理图,唐成手拿着钱三疤随身携带的铁尺点向了图中的两处地方,“虽说龙门县内山势都差不多,但若论平缓宜修梯田还是这两处,巧的是这两处地方正好左右夹贴着县城,看来当日为县城选址之人确是费了心思”。

言至此处,手抚着铁尺的唐成笑着转过身来,“城左的这块地方是要交给天成军的,不用咱们费心,三疤,他们的人可动身了?”。

“天成军第一批一千一百人三天前就动身了,就算今晚不到明天也该到了”。

“好,这些人吃住不用我们操心,但收集农具征召铁匠的事情三疤你可要抓紧了,这起子人心里热辣辣的过来可闲不得,来了就让他们开始干,干的越多越好”,唐成此言一出,引得贾旭三人都笑了起来。

唐成也自笑着继续道:“左边的交给天成军,右边的可就全靠咱们自己了。贾旭,前两天商量好的那些文告可以下发了,除了必要的留守之外,东院儿那些文吏都要下到各个里去,务必把事情给百姓们讲清楚,把动员之事做好”。

“是,属下即刻就办”。

“嗯”,唐成点了点头,扭头看向钱三疤,“三疤,这些日子你和手下要多辛苦了,忙完农具的事情之后再去右边划好的地方核一核,拿上户曹的簿册,务必把各里各户弄清楚,要保证人来了能迅速找到地方开始干活,赈粮有限,那么多人白吃一天就得空耗多少?你得替杨先生减轻负担才是”。

“属下知道了”。

最后一个是杨缴,“先生的职责某就不用多说了,从挑手下人帮忙到接收赈粮,再到日日记工并据此放粮,这些都是最磨人也最容易起事端的琐细活儿,本县拜托了”,说完,唐成放下铁尺向杨缴拱手一礼。

“蹉跎数年,而今却能参与这等闻所未闻之事,是某该感谢明府才是”,杨缴还了一礼,“不过愚以为明府大人用心虽好,但在如此大旱之年操办如此大事,这时机的选择却不甚得宜,别的且不说,单是这赈粮就肯定不够用,此外大牲畜的事情也不好办,介时难以为继之下恐生大变”。

越是危机之中越能办大事,后世里每逢大的经济危机时就是大规模基础建设的高峰期,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经济大萧条中的美国如此,穿越前的中国同样如此,这其中的好处与道理身为后世人自然清楚,但要向一千二百年前的唐人解释清楚就难了,这即是时代的差异,也是身为穿越者最核心的硬性优势。既然难以解释,唐成也就没多费口舌,闻言笑了笑,“杨先生且尽力做吧,粮食和大牲口的事情有我”。

……

从唐成公事房里出来后,杨缴没如前几次那般直接回他专用的公事房,就在院子里将贾旭及钱三疤叫到了身边。

关于杨缴的来历唐成也没瞒着贾钱二人,以他如此来头儿和县尊的看重,加之他来的这几天里也着实露了两手,贾旭及钱三疤自然不敢小瞧于他,虽然他没有任何职司在身,但如今的龙门县衙里除了唐成之外俨然便是以他为尊。

来的时间不长,但杨缴显然已适应了县衙里深深打上唐成烙印的办事风格,一脸肃严的他没半句废话,“贾录事,东院里务必要选最精干的人派下去,还有钱总捕,你这边的任务倒更重些,俟百姓汇集之后更要盯紧了,与天成军的联系更是每天都不能断,江都尉那边不还有七百人?你出面跟他商议一下看能不能让这他们暂时移镇到划定的那块地方附近”。

眼瞅着当日县尊说时直让他们目瞪口呆的大计划就要启动,贾旭与钱三疤正是满心激动的时候,一听杨缴这话,心里都是咯噔一下,“先生……”。

“以防万一”,杨缴摆了摆手,“唐县令思虑之奇、气魄之大固然是人所不及,但委实是太过操切了,他想做的这件大事便是承平丰收之年也难,遑论……不过现在既已决断,也就不说什么了,只不过我等三人益要盯紧做好分內之事,以弱童之身舞百斤重木,实在是差错都出不得呀”。

“嗯”,贾旭与钱三疤点头之间,脸上的神色也凝重了许多。既然县尊大人执意要在现在推动如此大事,那大家拼尽全力去做就是,士为知己者死,不过如此而已。

三人说完正要分开各忙各事时,却见衙门口的老门子急匆匆的走了进来,贾旭随口叫住了他,“老江,什么事儿?”。

“外面来了几个奚蛮要请见县尊大人”,老江语不惊人死不休,“当先那个蛮子自称是本县奚人的族长”。

“什么?”,一听这话,贾旭三人俱都一愣,随后就跟着急火火的老江重回了唐成的公事房。

……

房外手按腰刀的钱三疤与对面抚着弯刀的库多怒目而视,房内唐成与图也卓隔案而坐,一时都没说话。

手端茶盏的唐成微微眯着眼仔细打量着这个号称数十年来最杰出的族长,惊诧于以他的年纪竟然还能有如此壮硕的身体,也惊诧于他与图也卓竟然有这样的默契,自己正准备找他的时候他倒是自己先上门了。

做着同样事情的图也卓心中惊异更甚,虽然此前早听库多说过,但即便是亲眼所见,他依然很难相信能使出如此雷霆手段的唐成竟然如此年轻,比自己寄予厚望的三儿子还要年轻。

互相打量了好一会,唐成举起茶盏轻呷了一口后缓缓声道:“图也族长顶风冒寒而来请见本官,所为何事啊?”。

“入冬以来大旱连日,某是为族人赈灾之事而来”。

“噢?”,唐成拖了一个长长的鼻音,这使他的官腔愈发打的传神,“图也族长走错地方了吧,要赈济,北边儿饶乐的奚王牙帐才是族长该去的地方”。

图也卓闻言不仅脸色没变,反倒是笑了起来,“朝廷什么时候有了要让本族回归饶乐的旨意,县令此言可当真?”。

“朝廷是没这个旨意,不过本县正拟呈报公文请朝廷准尔等归族”,言至此处,唐成身子前倾过来盯着图也卓笑眯眯道:“数十年后重回本族,岂非龙门奚人之夙望?”。

只此一句,图也卓心里猛然一凉,这个唐成虽然年轻却比图也嗣强得太多了,至此,他脸上的笑容已维持不下去了。“此是后话,现今本族依然是龙门子民,遇旱赈济乃县衙份内之责”。

“说得好”,唐成猛地一拍身前案几,“赈灾是本县份内之责不假,那尔等既然自承是龙门子民,缴纳税赋也当是应尽之责吧,却不知图也族长的赋税缴到了那里?尔等日常既不缴赋税,这灾时却让本县拿什么赈济?粮食草料莫非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不成?”。

图也卓应势而起,却不理会唐成的追问只嘿嘿冷笑道:“如此说来,唐县令是打定主意要眼瞅着我两万余族人活活饿死了?”。

“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图也族长听清楚了,本县不是不赈济,而是无力赈济”,眼盯着图也卓,唐成笑的比他更冷,“尔等往年的牛羊进献给了谁,现在就该找谁赈济”。

“好”,图也卓眼神猛的一缩,竟撂出一句《老子》里面的名言来,“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都这时候了还在拽文装傻,意图恫吓哄蒙自己捞取好处,老家伙把我当什么人了?唐成哈哈一笑,“族长这话若让天成军江都尉听了必然欢喜得很,前次城中平乱时他可是不过瘾得很”。

一坐一站,四目相对之间火星四溅,公事房内一时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之中。

良久之后,收了眼神的图也卓重又慢慢的坐了回去,唐成见状淡淡一笑的重又捧起了茶盏。

“唐县令是什么章程就拿出来吧”。

“本县正好要办一件大事,需调用不少大牲口,与其在外地雇佣倒不如就近调用,让你的族人来吧,一人领一头大牲口,干一天就领一天的赈粮,不要粮食换成草料也可。不干就没有”,唐成好整以暇的举起茶盏又呷了一口,“天下间没有免费的饭食,至少是在本官辖境内不会有。这个名目就叫以工代赈,图也族长可要记好了,如此也好向族人解释”。

“唐成,你莫要欺人太甚,便是我依了你这条,我两万余族人你能用多少,其他的都该饿死不成?”。

“我要调用的大牲口远比你想的要多,想家人不饿死那也简单,告诉你的族人将每日领到的赈粮省着点吃就是,大灾之年哪,就是地主家也没余粮啊”,言至此处,唐成顿了顿后看着图也卓蓦然一笑,“图也族长与妫州牛家商队贸易多年,不知售卖出多少牲口皮货,财力之雄已可将万余上好皮货视若无物的说烧就烧,这才数月旱情何至于就要饿死人了?本官可是听说牛家商队与族长贸易时以物易物用的最多的就是粮食,族长此番盛气而来口口声声要饿死人,究竟是欺我还是自欺?”。

“好个唐成,我那劣子栽在你手上总算不冤”,图也卓刚刚而起的勃然盛怒不仅在瞬间散了个干干净净,随之更是大笑出声,“无论你要调用多少人和大牲口我都出了,而且是不要一粒赈粮给你白干,如此,却不知唐县令能给我什么?”。

第二百四十二章 是世道变了?还是奚人傻了?

图也卓来了这么长时间,真真假假绕弯子说了这么多之后总算是进入了正题,听他终于吐出这么句话后,放下手中的茶盏站起身的唐成走到图也卓身边坐下,含笑看着他道:“在本官任期之内不会引导天成军踏入龙门草原,此后只要尔等能按照朝廷章程缴纳赋税,则当前的管理方式不变,草原依旧由你领奚人自治。如此,图也族长可还满意?”。

“噢,唐县令可真大方!”。

“是啊,本官的确大方”,唐成深长的叹息了一声,左手的手指在两人间的案几上叩击出若合节奏的声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本官代天子牧守龙门,总领一方百姓原是天经地义之事,而今却将治下半数子民的治理之权拱手让于族长,怎么不大方?”。

“唐县令不愧是进士出身,口吐莲花”,到了这个实质性条件交换的时刻,再来此前那套一言不合便暴怒不已的拙劣把戏实在是不合时宜了,图也卓自然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只不过他虽没有发怒,但言语中的讥讽之意却明显浓厚了许多,“也许我该提醒一点,你刚才答应的这些可是本族早就享有的,唐县令拿本族早已拥有之物来换赈济粮草、人力蓄力,甚至还有此后的赋税,如此算计未免太没有诚意了吧”。

唐成没有与他针锋相对,“若图也族长真是这个想法又何必顶风冒寒的来县城?本县又何必说这么多废话”,轻叩案几的手抬起来轻轻地摇了摇,“现在说这话不厚道啊,此前的一切不是尔等理所当然的应该拥有,不管是在朝廷体制上还是法度上都无据可依,简而言之就是尔等此前拥有的这些都是不合法的。只因前任县令们治政崇简没加料理罢了,到本县这儿……”,言至此处,唐成笑看着图也卓停住了话头。

唐成的话说得很无赖,至少在图也卓听来的确如此,但他的这些无赖话偏就占住了大义名份,根本辩无可辩,图也卓也不想跟他辩,“唐县令这次要用人的事情好说,不管要调用多少人力蓄力本族都应承下了,且这次大旱本族不取县衙一粒赈粮,但在赋税的事情上希望唐县令还能循用旧例”,说到这里后,图也卓也笑了笑,是那种很自信的笑,“至于什么自治不自治的,本族倒是不太在乎这个,县令大人若是不嫌劳烦就亲自来治理便是”。

“不行”,关乎到这种具体利益时唐成半点都不会退让,图也卓最后那句含义很深的威胁更是被他直接无视了,“以工代赈是本衙的总章程,凡龙门县中百姓来干活的都会有赈粮,唐人奚人一视同仁,尔等不要自是一份感念皇恩体恤朝廷的忠心,却不是本县不给;这赈灾上一视同仁,赋税缴纳上岂能例外?族长可以不要赈粮,但本官身为一县之尊却无权不要赋税。这二者之间实有天壤之别,不能将之混为一谈。至于龙门草原的治理,族长如觉繁琐,本官份内职责却推卸不得,实不相瞒,近日本县日日思虑的正是此事,本官坚信草原子民皆是能深明大义的,还真能做出杀官造反的事不成?”,说到这最后一句话时,唐成哈哈而笑刻意冲淡了其中浓烈的血腥气息。

静静的等了一会儿,见图也卓没说什么,唐成复又在案几上手指轻叩着笑道:“或者还有另外一个办法,图也族长大可上表朝廷请求回归饶乐奚部,离开龙门管辖之后就什么都不是问题了”。

闻言,图也卓猛的扭过头来紧紧盯着唐成。

“本官知道图也族长舍不得”,唐成将此前的官腔与笑容悉数收了,迎着图也卓的眼神用份外清晰的声音道:“短短数十年间龙门奚人由不足三千人壮大至如今的两万余,部族兴盛、财货山积,这等发展速度比之饶乐同族不知快了多少倍,根源在那儿族长该比我更清楚才是。一旦回归饶乐奚部,尔等不仅要向奚王牙帐进献远胜于国朝赋税的牛羊财货,亦不得不面对部族之内的兼并厮杀,两万多人的族群虽的确不小,但放在饶乐草原上又算得了什么?以区区两万余人的族群可还能保住人人觊觎的龙门草原?而一旦失去龙门草原这个饶乐与外界联系的窗口,图也族长还怎么居中贸易取利?所以,对于龙门奚人来说,朝廷直属管辖的身份才是真正最大的财富,这个身份不仅保障了安全,更保障了源源不断的财富,一旦失去的话龙门奚人现有的一切都将随之失去。这么多年来龙门奚人从朝廷、从县衙得了如此多的好处,本官要尔等应份缴纳赋税不过分吧?”。

这段时间几乎一直是唐成在唱独角戏,但直到他翻开这张最为重要的底牌之后,图也卓心底才发出一声深长的叹息。

当唐成背靠多达八千人的天成边军,并清清楚楚的明白龙门奚人的命脉所在之后,图也卓根本就已经没有了其他的选择。

“好,一切都按唐县令说的办”,久久的沉默之后,图也卓终于开口了,“不过,这只是本族与你个人的约定,一旦你去职,今日之约自然作废。唐县令该向狼神祈祷别丢了官位才好”。

“本官从不信狼神,倒是图也族长要好生想想该怎么跟牛刺史交代,你我今日约定之事想必不是使君大人愿意听到的吧”。

“果然是聪明人,牛祖德现在最想听到的是我族生乱的消息,随后顺势介入,到那时龙门县令也就该换人了”。

从图也卓嘴里说出这种话实在让人吃惊,唐成也不例外,但是他虽然吃惊却并不意外,“噢,既然有这么好的机会,图也族长何不一试?”。

“我何尝不想,若是死个三五十人就能成就此事,我又何必跑这一趟来自取其辱?可惜呀,你的手太狠”,图也卓看着唐成叹息着摇了摇头,“真要做成此事不知要搭上多少族人性命,血染草原?牛祖德当然不在乎,但我这个族长却不能不心疼。都是交易而已,既然能谈为什么一定要流血?”。

“说得好”,唐成哈哈而笑,“不过这话可是没法子在牛刺史面前说的,族长准备怎么交代?”。

“为什么要交代?让龙门奚人回归饶乐真就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将治下子民拱手让人,素重颜面的朝廷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既然牛祖德做不到这一点,手上又没有天成军可为依仗,那本族又何需向他交代?”,在这样赤裸裸的利益谈判中图也卓直白的可怕,“都是交易而已,而在这一出交易里是牛祖德更需要本族”。

唐成明白他这句话后面的意思,在他们双方的贸易往来中的确是龙门奚占据着优势,因为生产力及贸易发展水平上的巨大差异,龙门奚得到唐货的渠道有很多,但若失去了龙门草原这个通道的话,牛祖德再想顺利得到大宗廉价北货的话可就难得多了。龙门奚人的优势就是建立在这种贸易发展水平的不均衡上,而这也正是图也卓敢在关键时刻如此无视牛祖德的根源。

想想还真是好笑,图也卓可以不在乎妫州刺史,却不得不接受他这个妫州辖下县令的条件,而这其中唯一的差别就在于那八千天成军。

这是他能够像刚才这样跟图也卓说话的基础,是他能做一个真正龙门县令的实力保障,也是图也卓唯一惧怕的东西。

没有那八千天成军,他在龙门就什么也不是,甚至会一如前几任县令一样连图也卓见都见不到,更别说让其主动登门了。这在以前的龙门县衙根本就是想都不敢想的。

归根结底就是一句:他在龙门的一切都是建立在与天成军的结盟关系上,这也是他上任以来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情,而最妙的一点还在于有河北道与幽州大都督府军政分离的背景在,只要有足够的利益做捆绑,即便连他的顶头上司牛祖德也无法破坏掉这种与边军系统的结盟关系。

利益,捆绑!唐成心里愈发打定了主意,天成军修地之事要推动的越快越好,只有地修的越快越多,这种利益的捆绑就会越深。

图也卓走时,唐成并没有送得太远,一出公事房后,图也卓及其手下的库多等人就如同来时一样裹上了能遮盖大半个脸面的风氅,一路无声而去。

图也卓刚走,等在公事房外的杨缴三人就围拢到了唐成身边,离得最近的钱三疤率先发问,“大人,他来干啥的?”。

唐成没直接回答钱三疤的问题,而是侧身看向了杨缴,“咱们原本议定从唐人百姓手里征调的那些大牲口都拨给天成军,总不能让贾都尉调军马去拉车,这些人的赈粮嘛,倒不好太计较,双方各出一半就是。至于本部所需畜力改从草原上征调”。

“从草原征调?”,饶是杨缴心思够活,听到这话也免不得一愣,“那他们的赈粮发放怎么算?”。

“今冬大旱,图也卓体恤本衙艰难毅然放弃赈粮,所以杨先生尽可放心征调,这些人只干活不要粮”。

闻听此言,钱三疤的一双眼睛猛然间瞪成了牛眼般大小,一边儿听着的贾旭就觉得脑瓜子里哐当一响,浑似被人拿着大铁锤狠狠砸了一记般懵的发晕,是这世道变了还是奚人傻了,县尊大人能调动他们干活就已经够吓人的了,竟然还是不要粮的白干?

正在贾旭这一锤子还没醒的时候,唐成更大的一锤子紧接其后的砸了下来,“贾录事,这征调文书的事就交给你了,等你手头上这些事情忙完之后,就督着户曹把本县奚民应纳的租庸调赋税额度尽快整理成册,这是个繁杂事务还是早些动手的好,免得到明年要用的时候赶不及”。

“大人,奚蛮子……真……真要缴纳赋税了?”,太过震惊之下,瞪眼如铜铃的钱三疤说话都结巴起来。

唐成抿住嘴角几乎要溢出的笑纹,满脸诧异神色的用一本正经的语调反问道:“奚人也是龙门百姓,缴纳赋税岂不是天经地义之事,三疤你这问题真是古怪”。

我问的古怪?钱三疤呆呆地看着唐成,这回不仅眼睛瞪得大,张开的嘴也忘了合拢。

“好”,三人中还是杨缴反应的最快,他的笑声也惊醒了发呆发懵的钱三疤与贾旭两人,“图也卓如此慷慨,收获定是少不了,不知明府答应了他什么?”。

他这一问也让贾旭与钱三疤心里透亮起来,是啊,奚蛮子性贪,这回既然能下这么大本钱,连赋税都应了,那得收多少好处回去才肯甘心?

“终本官之任绝不引导天成军绝不踏足龙门草原一步,除此之外,草原事务仍循旧例由奚人自治,除赋税征调之外,县衙不插手其中”,一声叹息,唐成颇是遗憾,“人力有时而穷,终究还是县衙实力太弱,也只能如此了!”。

就这……还只能如此!钱三疤都没法形容自己的感觉了,天成军还真能随随便便就杀到龙门草原?至于说奚人自治这就更扯了,那帮蛮子是住帐篷撵着水草跑的,一年到头儿连个固定住处都没有,就是让县衙管又怎么个管法儿?就凭县衙这么点子人跑断腿也管不过来。还不说龙门,就是朝廷对饶乐都督府及契丹人聚集的松漠都督府还有什么室韦都督府及靺鞨人的渤海都督府不都是任其自行料理?

这两个条件答应跟没答应有什么区别?县尊用这么糊弄三岁奶孩子的条件换了那许多实实在在的好处,居然“还只能如此”,这也未免太贪心了吧。

恰在这时便听外面散衙钟响,唐成惦记着中午上衙时郑凌意一再交代的原鸡汤,眼下手头上既没有什么紧急公务,遂也就不再多留,“事情也都知道了,有事的就忙,没事儿的回去歇着吧,这些日子也着实累着了”,说完,他向三人摆了摆手后当先往后衙走了。

他这一走,留下贾旭与钱三疤两人你看看我,我再看看你,随后两人不约而同的转过去看着杨缴。

“否极泰来,苦难之地必有福佑存焉,龙门唐人百姓历苦多年,总算等来了唐明府这个福佑,天道轮回终究不爽”,看着唐成的背影,杨缴笑着摇了摇头,“若非亲身所见,某是真不信这般年纪的人竟能做出这等的事情,我等且尽心做吧,好歹要看看终究能走到哪一步”。

杨缴说完这些之后,又特意向钱三疤交代了一句,“天成军由你负责居中联络,此事务必要小心再小心,万万出不得半点纰漏”,强调完,他也不多解释什么的悠然迈步去了。

“头儿,杨先生什么意思?”。

“你我就是当差办事的,想那么多干嘛”,贾旭重重一拍满脸迷糊的钱三疤,“跟紧唐县尊就没错,你只要记住这个就够了”。

……

因有强势县尊身体力行的引导并树立了龙门县衙新的政风,加之这段时间格外的忙,东院儿里的文吏们渐渐就养成了一个新的习惯,上衙固然是不再迟到,散衙钟声响起的时候也不急着走了,多多少少总要留下等一会儿后再动身,免得再有什么紧急公务,今天也不例外。

贾旭走进东院儿户曹的公事房后,也没去找本曹判司,就近到了一个文吏的书案边,“拟一份奚民征调文告”。

这段时间类似拟写文告的事情多得很,文吏早就做惯熟了,取过竹纹纸后就要写的时候才猛然间抬头一脸迷糊地问,“录事大人刚才说这文告是写给谁的?”。

“奚民”,就这两个字顿时让这间打通的公事房内在瞬间安静的落针可闻,不管是忙着还是闲着的文吏们无一例外的直瞪瞪瞅了过来,脸上除了疑惑之外就是一副撞见鬼的表情。

这些文吏们的表现让贾旭心里得到了很大的安慰,“龙门草原上的奚人都不知道了,发什么愣?”。

“是”,醒过神儿的文吏一边答应,一边往贾旭脸上偷眼看去,他想看清楚录事参军大人是不是在跟自己开玩笑。

给奚人下征调文告!面对这样的前所未闻之事,除了开玩笑之外,这可怜的文吏实在找不到更好的解释……

……

就在当晚天色将要黑定的时候,前往州衙急脚呈送请赈文书的贾公差回来了,一并带回了赈粮即将启运的消息。也是在这个晚上,心里热辣辣想着家人田土的天成军第一部一千一百人赶到了龙门县。

至此,在处理了“后院”事务之后,唐成一手做出的龙门县发展计划终于到了万事俱备的阶段,而他那改变的理想也终于要迈出践行的第一步了。

第二百四十三章 理想的风雷

要说如今龙门县衙里资历最老的人,那一定得是门房里的老江头,自打十七岁上由舅舅找人把他弄进县衙做杂役开始,直到现在年已六十八仍没回家养老,整整五十一年的时间里老江头几乎每天都要在衙门里出出进进好几次。

五十一年的确是一段不短的岁月呀,国朝从定鼎到现在也才多少年?五十一年来老江已经记不得这个经过三次翻修的县衙里走马灯似的换了多少任县令,他的位份太低,甚至有很多任县令连话都没跟他说过一句。

老江记得的是五十年的岁月里这个衙门就跟衙门外的龙门县城一样,除了人多点儿和奚蛮越来越强横之外,一切都没什么变化。人虽然换了一茬儿又一茬儿,但懒散的总是懒散,混日子的总是混日子。就如同城里一样,脏的始终脏着,破的始终破着,虽然日头一天天的升起来又落下去,但这个衙门与这个城却像被什么给钉死了一样看不到半点变化。

许是遗传的原因,老江头在年轻的时候嘴也很碎,散衙回家之后很喜欢跟浑家叨咕些衙门里经见的事情,但慢慢的他再回到家里时话却越来越少,这倒不是嘴碎的毛病改了,实在是没什么可说的了。旧闻早就反反复复说过好几遍,新鲜事儿却一点没有,来来回回的都是重复,说的老江头自己都觉得寡淡无味没什么意思。

这样的日子多少年过下来,以至于身板子同样硬实的江家婆子都不太记得起男人年轻时的这个毛病了,但这些日子以来,老浑家实实在在又找到了年轻时新婚没多久的感觉,死鬼男人只要一回来那张嘴可就算再也停不住了,岁数大的人都好个静,就这样不到三五天下来,不堪忍受的江家婆子不仅厌烦死了男人,一并连街坊们如今都说好的唐县尊也给恨上了。

真是个悖晦呀,坐了县衙才多长时候就整出这么多跟以前不一样的动静来,活活把老头子疯癫的跟春儿上要开怀的老母鸡一样,叨叨咕叨叨咕一直不听的说,说,说!说来说去,每天的话头都离不开那个县尊大人,都是唐大人又干了什么,结果县衙里东院儿咋地咋地,西院儿又咋地咋地,保不准龙门县又要如何如何。

你说,这是不是那个唐县令祸害人?要不是他,老头子都快七十岁的人了怎么会疯魔成这样?要说上面的列位老爷们也是,怎么就派下这么个人来,泼天弄地搅和的再没个清净日子过了。

正在江家婆子一边纳着鞋底一边坐在榻上胡乱寻思的时候,就听外面小门一声响,听了几十年的脚步声响起的同时,叨叨咕的声音倒比人还先进来了,“老婆子,我跟你说,了不得了,唐县尊真是了不得了,你知道下晌的时候我见着谁来请见县尊大人了,想都想不到,让你老婆子猜一辈子都猜不到……”。

一听到这个,江家婆子就觉得心里的烦躁压不住的往上涌,还管他吃没吃饭?吃得越多,说的越多。脚上鞋一蹬,手上针线活计一撂,江婆子衣服都没脱的扯过被褥放躺在了榻上,脸朝着里墙一双眼睛闭的死紧,任进来的老头子怎么推怎么喊就是不睁眼。

用了几十年的绝招就是好使,老头子的声音慢慢没有了,再然后就听一阵脚步声响,屋里算是彻底清净下来。

江婆子先是惬意的松了一口气,聒噪了这么多天今个儿耳根子总算不遭罪了,但随着安静的时间慢慢变长,她心里先是空,后来就像有小虫子爬一样,生出一堆茅草乱纷纷的躺不住了,老头子毕竟这么大年纪了,人老了全靠一碗饭顶着,可不像壮棒小伙子走哪儿都带着三两粮食,饿个一半天的也浑不吝……再一个他刚才出去的时候那脚步声也有点不对呀……

心里长了草,婆子也就躺不住了,掀开被褥下榻后轻手轻脚的到了门口去瞅老头子到底在干什么。

这一看,江婆子还真是哭笑不得,死鬼男人端着那个稗子碗蹲在鸡窝门口,一边有一下没一下的往里面撒着稗子,一边压低了声音嘀嘀咕咕对着里面说个不停,“天爷爷,那个奚蛮还真是图也卓呀……”。

看到这一幕,江婆子对老头子是彻底无话可说了,她只盼着县衙里坐堂的那位唐老爷好歹能消停两天,可千万千万别再整什么大动静了。

人算不如天算,还别说两天,江婆子的期盼在第二天早上就落了空,以前数十年里闲的跟死泥潭一样的龙门县衙从这天早晨开始就彻底疯了——忙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