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公务员 第121章

作者:水叶子

郑家三兄弟里就数郑七与来福年龄最近,也数他与来福关系最好,因堂兄郑五的官名里也带着一个福字,是以郑七日常就管来福叫“小福哥”,而今龙门县衙已进入正轨,看着小姐身边也没什么事情可做,郑七索性就跟着来福到了州城。

在郑七想来,姑爷既然不让来福随行而是将其派到了这里,必定是有大差事的,孰料到了怀戎之后,来福首先带他去的地方就是往估衣铺置办了几身鲜亮衣裳,此后就是穿着好衣裳在满城稍大些的客栈酒肆里乱串。

也就是在这乱串的几天里郑七见识到了来福平时不为人知的另类本事,眼前的来福活活的化身成了一个自来熟,任是再没见过的凶相陌生人,只要他靠上去不多一会儿就能跟人有说有笑,这要是再凑在一起吃顿酒喝盏茶什么的,到出来时居然就称兄道弟亲热的不堪了。

除此之外让郑七纳闷的是来福活像是长了千里眼顺风耳一样,三转两不转的许多个事情都知道了,分明自己是跟他一起的,但他说到的那些话提到的那些事自己竟然是听都没听过。

天天在各家客栈串来串去着实是累人,好容易等来福终于不再串了的安定下来时,郑七就跟着他沉进了酒山肉海里,连着这几天断顿儿不断天儿的就是宴客,几乎是早上刚一睁眼起来就开始喝酒,中午喝完还不等人醒过酒劲儿来,晚上就又换了人接茬儿再喝,郑七虽然跟郑三、郑五一样有些贪酒的瘾头儿,但这样喝下来也实在是掐不住,更要命的是来福这几天宴请的客人几乎清一色都是胡人,这些人不喝酒的时候挺好,但一旦喝多流汗脱了外边的大衣裳之后,那股子浓烈的体味在炭火熊熊的雅阁里出都出不去,越蓄越多熏的人都不敢大口吸气。

一生只洗三次澡,出生一次,成亲一次,死的时候一次,最初听到这些个胡人一本正经的说到他们这风俗时,在江南水乡扬州呆了一两年的郑七差点没一口吐出来,难怪这么味儿啊,合着根子是在这里。

除了这让人无语的风俗之外,还让郑七不解的是这些人的身份,这说的却不是他们的司业,只看这些胡人一口溜溜儿的唐音及提到市面上货物时随口拈来的报价,任谁也知道他们必定是游走四方的商贾,郑七琢磨不透的是这些人究竟是那族出身。

郑七跟着姑爷到龙门也有些时日了,不拘是蛮子奚还是契丹,甚至就连更北边的室韦人和靺鞨人都见过,也都能认得出来,原因也简单,北边这些个不同部族的人不管是在发式还是着装上都有着极其明显的差异,有些在初见的唐人看来还是份外古怪可笑的,看过之后一准儿忘不了。

但眼前这些人却是日怪得很,虽然一看就能知道他们是胡人,却又不是郑七知道的任何一族,然则更怪的是偏偏在他们的相貌着装上却又能找到已知各部族的影子。

来的时间虽然算不上长,但这边一些特殊的风俗郑七还是知道的,譬如就是看着胡人的发式穿着再古怪可笑也绝不能随意在脸上表露出来,这些视此为侮辱的胡人性子暴得很,每一遇着这样的情况往往就是拔出随身带着弯刀冲上来跟你干,不管谁赢谁输最终到衙门后有此行为的唐人都别想占着理儿。类似的禁忌还包括若非他们主动介绍,最好不要随意探问其部族出身。

问也不好问,这些人自己又不说,如此以来郑七心中的疑惑就憋了好几天,直到今个儿才问出来。

隔空虚拱着手跟那几个胡人商贾道别罢的来福听见这问话,拉着郑七的胳膊快步下了台阶,“小着点儿声,这些胡人比娘们还麻烦,没准儿一句话不对就招惹了他们的忌讳。尤其是咱们宴请的这一拨更是娘们儿中的娘们”。

“咦,小福哥你还是个怕女人的”,宿酒加新醉,经风一吹彻底晕菜的郑小七一脸傻笑的挥着手豪气干云道:“娘们儿就是那回事儿,闹的狠了你上前两巴掌顿时就老老实实了,她们就服气这个,怕个球啊!说,这些娘们儿到底是啥人?”。

来福闻言“嗤”的一笑,“刚才那个歌女叫啥来着,人还没往你怀里坐,看把你吓的腰都弯不了了,连荤腥儿都没沾过的小鸡子充什么大头鹰”。

一听这话,满嘴酒气的郑小七张牙舞爪的就要咧咧什么,来福见状当即就后悔了,跟这小醉鸡儿说什么女人斗什么嘴,还嫌他发不起酒疯?

来福一把按住郑小七的胳膊,另一只手就揽上了他的肩膀,把个身子正一蹦一蹦的郑小七紧紧按住了,“好我的七兄弟,你是浪迹花丛尘根不倒还不成?哥哥我服你,服你得很”。

“这就对了”,脆弱的自尊心终于弥补过来的郑小七停住了蹦跳,“小福哥你说,那些娘们儿到底是那个部族的?”。

“不能喝你就少喝点儿,跟一群九姓杂胡还这么实在日翻哪”,郑小七已经成了这个样子,这要是不说他还真能在大街上叫喊起来,抱怨的嗔骂了一句后来福只能无奈地低声道:“这些人那个部族都是,那个部族又都不认他们”。

“啥……啥意思?”,郑小七已经是彻底的大舌头了。

“这些人就是奚蛮、契丹、室韦、靺鞨再加上从安西游荡过来的胡人杂拌儿搅和一起弄出来的,谁他娘知道他们到底是那一族”,没好气儿的回了一句后,来福特特儿的加重语气说了一句,“小七,哥哥可告诉你,再跟这些人一起的时候我说的这些你提都别提,九姓杂胡最遭人耻笑的就是出身,他们最忌讳的也是这个。”

“原来是一群杂种!”,郑小七的哈哈大笑之声引得两边经过的路人纷纷侧目,好在来福手伸的快一把将他嘴给捂住了,好歹没让其再说出什么更劲爆的话来。

来福再没想到好酒也能喝酒的郑七醉酒之后居然是这么个德行,顿时没了慢步走回去的打算,伸手召过一辆行脚儿后连推带拽的将其弄到了车上。

直到在行脚儿上坐定之后,来福这才长出了一口气,无奈酒劲彻底上来的郑七虽然不再多话,但嘴里呼出的味道着实不好闻,当此之时来福也顾不得天冷,伸手撩开了行走中的车窗帘幕。

走不多远,来福便听到前边儿有一阵儿急促的马蹄声,显然是有人在城里快速走马,这样的情况可不多见,探头望去时那背上斜挎着一只粗竹筒,筒上还插有一面红色小旗的公差却是他认识的。

“邢头儿,邢头儿,这儿……”,来福从车窗探头出去一连叫了两声后,龙门县衙里的邢公差才看到他,当下拨马一转靠了过来。

“停车”,叫停了行脚儿,来福向策马靠过来的邢公差问道:“什么事儿赶这么急?我家大官人可回衙了?”。

平时都在衙门串出串进,邢公差自然认得唐成的贴身长随来福,“县尊大人是从昨天早上动身回衙的,这次没用车要是骑马再走的快些,明个儿天擦黑的时候就能回城。我是奉了大人的谕令来州衙递送请赈公文的”。

怀戎城里来讨吃的难民一天多似一天,这都是来福亲眼所见,闻言点了点头,“文德县和矾山县来报赈请粮的人前两天都到了,现如今就住在州衙对面的顺宾客栈里眼巴巴的瞅着州仓坐等,永兴、怀安、妫川三县的人只怕也在路上,邢头儿你可得快着点儿去,州仓能有多少存粮?别让那群先到的兔崽子抢干净喽”。

一听这消息,兼程赶了一天多路的邢公差脸色一肃,没多说一句话,摆摆手一夹马腹的策马而去,路人看到他背后的那面红色小旗后纷纷往两边避让。

“我也住在顺宾客栈,送完公文来找我就是”,对着老邢的背影喊了一句后,来福踩了踩车上的踏板,“走”。

不一时回到顺宾客栈,来福打发了行脚儿又叫过几个客栈中的杂役将郑七架回房中安置后,自己一点儿没耽搁的到了设在客栈进门左侧的酒肆里。

来福刚坐下,没听他叫什么,便有跑堂的小二端着一瓯烫的正好的三勒浆走了过来,来福边接酒边不动声色的小声问道:“有什么动静?”。

“那几个九姓胡不是跟着客爷去吃酒了?人都还没回来”。

“我问的不是他们,文德、矾山县的那两个”。

“矾山县衙门来的那个黄录事中午没露头,在房里叫了一个小四喜的席面,一并叫的还有两个歌女。文德县的方判司就在后面的雅阁里宴客”。

“请的是谁?”。

“州衙仓曹判司宁明远”,这跑堂的小二说话极快,“客爷放心,小的领他们去的雅阁正是姑家兄弟负责照看的,消息一会儿就能传回来”。

“嗯”,来福低头之间端起三勒浆呷了起来,小二也随即端着红漆托盘转身走了。

约莫着又等了两炷香功夫后,来福便见宁明远陪着一个长着肿胀鱼泡眼的黑丑胖汉从雅阁方向走了出来,“这天儿实在是干冷,小二,把这烫酒给我送到三号上房,另加几样下酒小菜一并送来”,目睹宁明远两人出了酒肆后,来福吆喝一声起身从侧门处回了后边的客房。

他前脚刚回房,后面便有一个杂役服的小二端着托盘走了进来。

顺手掩上房门后来福径直问道:“里边儿都说什么了?”。

孰料这小二却是没开口,放下托盘伸手比划了两根手指。

“噢,什么消息你就敢要两贯钱”,见他如此来福不仅没恼,反倒颇是有些兴奋,一点价也没驳的从袖中掏出一张两贯的飞票甩了过去,叮叮当当之声随之响起,那是额外打赏的十数文散碎通宝。

“说”。

“谢客爷赏”,小二手疾眼快的将钱收起装进怀里,又在胸前拍了拍后开口道:“妫州官仓里的存粮仅有不到三成了,于明远正交代方雨尽快去找安别驾及牛刺史先把赈粮提了再说”。

只有不到三成存粮了?一听这话来福先是一喜,继而心里就有些发急,喜的是牛祖德有了个大纰漏,这个消息一准儿有用。急的却是天都旱成这样了,州库里又只有这么点儿存粮的情况下大官人那边可怎么办才好?就这一点存粮还被人给盯上了。

要说像这样跟上头衙门要东西的事情岂是容易的,妫州辖着的六个县谁不想要,如此情况下即便是公事也少不得要活动活动,就不说人家矾山县录事参军亲来操办此事,就算文德县差些好歹也来了个判司,龙门可好,最穷还只来了一个公差,在州衙各曹行走时话都说不上的,能抵什么事儿?一向精明的大官人这回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心中有些发急的来福腹诽了两句后,暂时压下这一头向小二追问道:“官仓里的常平粮到那儿去了?”。

小二的声音愈发低了,一边说一边瞅着门口,“早就拉走了,听于明远说这还是几个月前的事情,拉那儿了?这个于明远没说,小人也不知道”。

“谁拉走的?可是刺史大人吩咐下的?”。

“是不是刺史大人吩咐的于明远也没说,只提了一句操办人是刺史府的大管家”,言至此处,小二将已经清空的托盘拿了起来,“客爷,知道的我都说了,小的也该走了”。

“你刚才说的都是实话?”。

闻问小二一脸的委屈,“小的们就是靠这个吃饭的,不管他里面留不留人,只要人在雅阁里说话,小的们就有法子听得着,刚才说的就是亲耳所听,客爷要是不信小的也没法子”。

“我就是随口问问”,来福笑着点了点头,“嗯,去吧,有消息速来报我,亏待不了你”。

小二走后,来福一个人在屋里站了一会儿,随后又到隔壁房间看了看郑七,见他正打着震天响的呼噜酣睡,遂也没叫他,摇摇头自出了客栈往妫州官仓而去。

……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六朝时北地民歌《敕勒川》中的这三句原是龙门草原奚人生活景象的最好描述,但在眼下,歌中草浪如海,羊群如云的美景却是再也见不着了。

今年天旱的时间太长也太厉害,草场里以往应着季节时令该长出的最后一茬草根本就没长出来,嫩芽芽的已被牲畜们给啃光了,如此以来不仅是正该为过冬蓄膘的牲畜们没长出肥膘,奚人牧民该为雪季囤备的牧草也全没了着落。

此后天气一天冷过一天,雪始终没下来,虽然没了往年对雪灾的担忧,但草原上的奚人不仅没松快些,眉头反倒是越皱越紧了,牲畜们越来越瘦,家里给它们预备的食料也越来越少,眼瞅着距离这个旱冬结束还远得很,以后拿什么喂它们?该长的膘没长起来又这样瘦下去,即便能张罗到吃的,这些瘦病歪歪的牲口又怎么挨得过三九天的严寒?

草原上惨容一片,尤其是当不少家户圈里的牛羊开始成群的冻饿而死时,一股躁动不安的气氛开始酝酿起来,许多棒壮牧民翻摸出了藏在箱子最底层,用熟牛油紧紧护住的弯刀就在牲口圈边上无声的磨起来,女人们则是含着眼泪去拾掇男人平日用的长弓,该紧的就得紧紧,更重要的是箭矢的制备得比平日多的多,此外男人常骑的那匹好马这些日子都得精心的照料好,就是别的牲口都饿死也不敢亏了它,战场上男人的命可是跟马绑在一起的。

干燥如斑秃一般的龙门草原上,奚人百姓一边默默的做着这些,一边不约而同的将目光投向了草原的东北角,那里不仅是这片草原上水草最为丰美的地方,也是族长扎帐所在。

在族长图也卓可容二三十人宴饮的硕大毡帐四周,星罗棋布的拱卫着一些小的皮帐,这些皮帐里住着的除了身份尊贵的巫师及议事族老,其余的便是图也卓的妻妾子女。

这些小皮帐的位置绝非随意而定,它距离大帐的远近也标志在皮帐主人与族长的亲疏,简而言之就是距离大帐越近,则其所有者在族长面前就越受宠,反之则是冷落。

此刻在距离大帐最远处的一顶皮帐里,前龙门县顺天货栈掌总人图也嗣盘膝趺坐在火塘边,对着塘里熊熊的牛粪火发呆,噢,不对,应该说是沉思。

蓦地火光一偏,本自幽暗的皮帐里陡然一亮,一股草原上无遮无挡的冷风刀子般钻了进来,猛然打了个寒颤的图也嗣从呆坐中醒过神来,待他看清站在皮帐门口的那个高大身影时,空冷了许久的心猛然一热,人已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脱口而出道:“父亲……”。

……

与此同时,妫州刺史府内,牛祖德正重重一巴掌扇在他府中大管家的丑脸上,“混账行子,这么大的事也是你这奴才能擅自做主的?”。

第二百四十一章 各怀心思(下)

妫州刺史府中,牛祖德重重一巴掌扇在管家脸上,见到主子如此,饶是大管家心中委屈得很,当此之时也没说一句为自己辩解的话。

他知道牛祖德的脾性,明白现在不管说什么都是错,说的越多错的越多。

或许是以前遭遇的挫折及压抑太多,牛祖德在爬上妫州刺史的位子并牢牢掌控住权力后坏脾气就不可避免的全面爆发出来,那一巴掌远不足以解除他的愤怒,尤其是面对这些熟悉的下人时更不需要掩饰,他的发作仍在继续。

安别驾的到来解救了被骂的狗血淋头的管家,牛祖德脾气固然是大,但其止怒的功夫也是一流,不管此前多愤怒总是能在最需要冷静的时候冷静下来,而他在安别驾这个副手面前一向都是很克制的。

安别驾走进来后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待牛祖德有些粗重的喘息声平静下来后才开口,“已经核实过了,本州官仓里的常平粮确是只有三成”。

说完这句,安别驾看了看一边站着的老管家,“天意不可知,此前谁也不知道本州今年会遇上这样的大旱,若照往年的常情来说三成存粮也尽够用了。做着这么大的生意营生上面没给一文一粒的钱粮,户曹又被户部拘管的紧,不从仓曹这些一时用不上的存粮上想法子怎么运转周掌的开?这几年贸易营生能做的这么平顺,牛管家居中调度实有大功,便偶有小错也是人所难免,大人明察”。

闻言,牛管家向安别驾投去了感激的一瞥,心底也越发自怜起来,上面不给一文钱但每年该孝敬的红利却是半文都不能少,他这居中用事之人该有多艰难?不从那些闲存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派上用场的粮食上打主意,他还能有什么办法?

见管家一脸的委屈,牛祖德又狠狠瞪了他一眼,“当日调动常平粮的时候本官怎么交代你的,五成!不管什么时候仓中存粮都不得少于五成,你这狗才竟是将我的话当了耳边风”。

“大人,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了”,安别驾跨前一步,“几个县里的请赈文书都到了,这些存粮该怎么安排还得大人定个章程”。

牛祖德没再看管家,转身回座头处端起案几上的茶盏喝了两大口,在他背后,安别驾向那管家使了个眼色后,伸手向外边指了指,随即管家便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喝完茶坐下来之后,牛祖德却没说仓里存粮该怎么安排的事情,“往道衙的信笺送出去了?”。

“加急递送,下官亲自安排的”,安别驾踱步到了牛祖德身边坐下,“大人这么多年勤力办差,闵大人也是知道的,不过就是从别州调拨些粮食过来应急,待明年再填补回去就是。这事算不得大,闵大人断不至于袖手的,大人放心就是”。

“这个窟窿不小,希望如此吧”,牛祖德脸色阴沉沉的,“无论如何一顿训斥是跑不了了”。

听到这话安别但只微微一叹没说什么。上面那位大人他也知道,实打实是泥鳅托生的性子,捞好处的时候钻的比谁都快,但一旦发现危险却是比谁溜的都早。这次妫州府衙在这么个大旱的关节眼儿上闹出纰漏,依他的性子虽然会弥缝,但妫州州衙肯定也好受不了,一顿训斥!这就算最轻的了。

沉默了一会儿后,牛祖德抛开了这个想头,“送来请赈文书的都是那几个县?”。

“文德,矾山是前两天就到了的,龙门刚刚送来”,嘴里说着,安别驾顺手将带来的公文递了过去。

牛祖德对前两份公文视若未见,直接抄起了龙门县的请赈文书。

翻开这个明显比其它两份厚多了的请赈公文,牛祖德脸上闪过一抹讶然之色,“龙门县真少人才?”,细细将长达十多页的公文看完后,讥嘲一笑的将之推到了安别驾面前,“公文写的虽好,可惜唐成得了失心疯,他还真把州衙当善堂了”。

“下官适才看着时也是吓了一跳的”,安别驾附和的笑了笑,“要不先压着?”。

“压?”,牛祖德哑然一笑的摇了摇头,“为什么要压?把官仓里的三成存粮即刻给他拨一半儿过去,另一半儿且先留着支应其余五县,无论如何要坚持到闵大人调剂的粮食下来”。

“给他一半儿?”,安别驾先是一愣,转念之间隐隐明白了牛祖德的意思,因笑道:“唐成花费偌大心思写出这样的请赈公文,州里给出的还不及他要求的四成,别说还要顾及两万多唐人百姓,就是安抚奚人都不够,只怕他未必就肯如此罢手”。

“州衙不是善堂,给他这些到那里都说得过了”,顿了顿后牛祖德压低几分音量道:“近日龙门奚蛮那里你盯紧点儿,乱子一起即来报我,这个唐成活是个悖晦,他这一来连天时都不顺了,趁着这次正好撵了滚蛋”。

“嗯”,点点头后,安别驾收拾起公文准备走。

“慢着”,牛祖德伸手按住了龙门县那份请赈公文,“把这个往东院各曹都传着看看,以后本衙上呈的文书都循着这个体例来”。

……

龙门草原上小小的皮帐内,图也嗣父子隔着火塘相对而坐。

即便冬日草原上的寒风冷的刺骨,从外边走进来的图也卓也没撂下皮帐的帘幕,一任冰冷的风刀子般剐进来,吹得火塘里的牛粪火左摇右晃。

从大开的帐门向外看去,图也嗣的两个哥哥正在外边枯干的草原上策马狂奔、张弓搭箭的练习骑射,饶是冷风如刀,他们却穿得很单薄,极力的展示着身体的强健,二人在皮帐外奔走如飞,似是心无旁骛,但图也嗣却敏锐的注意到了两位兄长不时瞥向这里的灼灼眼神。

自打从县城里铩羽而归后便饱受冷落,今天父亲一反常态的主动到了他这皮帐,两位哥哥该又紧张了吧。想到这里,图也嗣嘴角处浮现出一个很浅很淡的讥诮笑容。

“你可知道错了?”,图也卓的声音低沉而浑厚。

“知道了”。

“错在那儿?”。

“儿子错在识人不明,错在不知临机应变,不仅毁了父亲在县城多年的心血,更使诸多族人无辜惨死”。

“就这些?”。

还有什么?因忆及县城旧事一脸悲疼的图也嗣抬起头来不解地看着火光后端坐如山的父亲。

“这么多天闭帐不出,你就悟出了这些?”,图也卓的语调虽然平缓,但语调中的失望之意却是再清楚不过了,“你不是一直想到远处去看看,明天就动身吧,不要急着回来,江南的扬州、京畿的长安还有饶乐都去看看,好生走一走这大唐之地”。

闻听此言,当日在龙门城中面对突然而起的变故也不曾色变的图也嗣脸色瞬间苍白,“父亲……现今正是族中危难的时候,儿子怎么能走?”。

“不走你留下来又有什么用?”,图也卓的声音平淡的近乎冷酷,说话间他瞅了一眼皮帐外极力展示着肌肉的两个儿子,“像你两个哥哥一样上阵厮杀?”。

图也卓的冷淡像一把刀深深的扎进了这段时间一直在自责的图也嗣心里,虎的一声站起来抗声道:“父亲莫要忘了,每年的赛马会上得到最多彩声的是我,儿子虽然蠢笨,但上阵厮杀之时也不致输给两位兄长”。

图也嗣眼中的失望之色更浓了,站起身来的他摆了摆手,“去吧,明天一早就走,看清楚想明白之后再回来”。

“我不走”,眼见图也卓迈步就要出去,图也嗣抢上两步,“此次天灾实是大好机会,父亲正该趁势而为,借赈灾之事逼走唐成以报当日之仇,而后借由饶乐大都督府上表朝廷回归部族,此事若成,以饶乐之大,以父亲之才又岂会仅仅局限于一族之长?假以时日奚族五部落长中必有父亲一席之地,当此之时正是本族大盛之契机,我不走”。

“若到明天正午还没走,我就逐你出族”,对图也嗣激情无限的这番话听若不闻,图也卓撂下这句话后就头也没回的迈步出帐走了。

看到父亲只在老三的皮帐里呆了一会儿就脸色冷沉的出来,随后又看到追出来的老三一脸惨白的站在皮帐口,老大及老二错马之间会心一笑,策马弯弓的呼喝声也越发的大了起来。

图也嗣是在第二天早晨天都还没亮的时候悄然而去的,孤身独骑,再无半点顺天货栈中总领一事的风采。

心中无限失意落寞的他根本不可能注意到,就在他身后不远处的大帐内,披衣而起的图也卓正透过撩起的窗帘看着他渐已融入黎明前夜色的背影,大帐内铺着虎皮的卧榻上一个美艳的中年奚妇肩头耸动的啜泣不已。

“小雏子只有见过高天才能飞成雄鹰,这是为他好的事情,你哭什么”,图也卓的声音虽然不大,但那美妇闻言后却不敢再哭出声来,袒露着一片雪腻的肌肤无声抽噎。

见她如此,图也卓烦心的蹙起了眉头,图也嗣虽然聪明,但失之于骄傲与眼界狭窄,他这番安排实是苦心为之,只是谁又能理解他的苦心?

蹙眉只是瞬间的事情,他的脸色随即冷硬起来,“来人”。

一声呼喝,在外间皮帐中当值的女奴随即膝行进来。

“更衣,梳洗,备马”,图也卓猛的扯掉了身上披着的狐裘,“让库多准备好随我去县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