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河山风月 第106章

作者:我的长枪依在

“明日一早。”

周宪点点头,身为小女子她其实有些怕的,江北的地方已经全被周军占了,江边说不定也会不太平,和北朝谈和的事还没说成呢。

不过既然夫君说了,她便当头答应。

......

下午,两人乘轿出金陵北门,她小心从轿帘往外看,街上的人们行色匆匆,几乎人人都面带忧色,街头巷尾,勾栏酒肆之间,不少人在三五成群谈论事情,多数摇头叹气,神色凝重。

周宪心里知道他们在谈论什么,原本安定下来,没那么慌乱的心,见他们谈论顿时心也烦躁起来。

出了金陵城北,继续沿着大道往北走,还带了二十几个护卫。

世道并不太平,不只是北面的周军,她夫君的皇兄也对其虎视眈眈,而且那叔叔是个十分好杀弑杀之人,夫君品日不带护卫都不敢随意出门。

还没到江边,远远的就看到不少路口关口都被身着甲胄的军汉封锁,设置了拒马和栅栏,路两边还有哨塔,路过的人都要一一盘查,怕有北面周军的探子。

不过士兵也借机向百姓官员索贿。

她连放下轿帘,不让外面的军汉见到她倾国倾城的面貌,对方得知他们的身份,很快就会让开路。

他们去的地方是钟山北面的另一座山,就在长江边上,山上有座佛灵寺,寺中高僧和他夫君的关系很好,经常会到那地方远眺长江,与高僧坐而论道。

正午之后,他们沿着江边的大道,很快就到山脚下,两岸农田金黄,北面江中有江心州,上方有岗哨和士兵一直巡逻,还有不少军船往返江面游弋,她能看得清楚,这种时候大概是最紧张的时候。

金陵北面大江宽阔,最宽的地方南北水面可达近十里左右,若没人驻守江心的洲岛之上,说不定周军来了尚且不知。

不过朝中大臣和国君都觉得周军到不了长江,她也没那么怕。

等登上山,到了山上的白玉石铸瞭望台,俯瞰山脚下辽阔长江,顿时心情也开阔起来,山风一吹,人都清爽起来。

随行大师说了几句颇有意境的话,随行从事官和夫君好友一一来解读,遣词造句各有说法,才思敏捷。

郎君也很高兴,时不时与众人谈论几句,兴致到了诗兴大发。

随即高声宣布,说心中偶得几句,大家目光便都汇聚过来。

他正在斟酌用词,旁边的随行从事官连忙拿出纸笔准备记下,周宪崇拜的看着夫君,顿时觉得他衣袋飘飘,气质动人,总是那么文采斐然,满腹文章。

心里也紧张期待夫君的大作,到时她就谱曲,把它唱出来。

正兴致勃勃时,远处带刀的侍卫突然指着江面道:“那是什么?”

众人正在谈乱高雅的事,沉浸在诗情画意之中,哪轮到他一个粗俗武夫插嘴,当时就有人大骂:“狗奴!你插什么嘴,坏我等雅兴,你死也难赔罪!”

那侍卫被骂也没回嘴或赔罪,而是着急的道:“快看东面,那是什么!”

众人循声望去,东面是七里洲,长江中的一个大洲,七里洲南面,江道有四五里宽,再下游有个弯,边看不到更东面。

远处江面上,大量风帆遮天盖地,数不清的船只在江面铺开,密密麻麻向着他们的方向驶来。

众多战船就像洒在河中的大片白羽,把七里洲南面的水道全部占据,浩浩荡荡看不见东面的尾巴在哪。

这下众人来不及管什么吟诗作赋了,都被吓了一大跳,连连趴在望台的栏杆上向东张望。

“那是什么!”有人惊慌的道。

“船,全是船,大江上哪来那么多的船!”眼力好的已经看清情况。

那船只的长龙顺江而上,但金陵附近水道宽阔,江流平缓,加上顺风来得及快!不一会儿眼看就要到山前。

有人眼睛好的侍卫终于惊恐叫出来:“是周军!周军战船,都是周军战船!”

周宪吓了一大跳,周围原本还优雅得意,举止有度的众人瞬间慌乱起来,面色发白,手脚发颤,有人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真的假的!”

“真的,我看见旗子了!”侍卫也害怕的声音发颤。

“那是周军水军,周军打过来了!打到金陵了!”有人高声道。

顿时在众人之中炸开了锅,谈经论道他们可以很有风度,吟诗作赋也能意气风发,也看着远处江面铺天盖地的周军战船,顿时就六神无主,连当下要怎么做都不知道了。

佛灵寺的高僧倒是清醒,立即就回去收拾东西往上下跑,周宪也觉得天旋地转,六神无主,跟着手忙脚乱的夫君往山下跑,可下山的路也不是那么近的。

周军战船虽大虽多,但走水路来得很快,他们才到半山腰,跑得气喘吁吁,大汗满头,山脚下已经到处都是周军战船,风帆遮天蔽日,旗帜满江飘扬招展。

最要命的是,佛灵山在七里洲西面,此时长江暂时分流,形成一个水流平缓,水域开阔的三角洲,正是江面泊船的好地方。

大量周军战船开始减慢速度,山下的江面上汇聚集结。

周宪和夫君已经身边护卫和朋友,顿时被吓得半死,再不敢往北坡下山,去江边大道,那样可能会被周军看见。

远远的看去,中军的大船有五层甲板,长超过十多丈,上方飘着门户番旗,还有一面黑底大旗,写着大大的“史”字从半山腰看去,看得清清楚楚。

“北军招讨使史从云!”下意识的,李从嘉叫出来,随后吓得气都喘不顺畅了。

周宪自己也被吓得六神无主,心乱如麻。

北朝的招讨使史从云,那个在淮南凶神恶煞,杀人如麻,杀得血流成河的人物,他杀到金陵来了!

随行的贵族子弟有人身体本就孱弱,一听这话直接吓得晕死过去,还有人吓得嚎啕大哭,披头散发连问左右如何是好。

最要命的是,下方周军居然放出小舟,不少身着甲胄的周军士兵架着小舟开始向着岸边靠过来,他们真要上岸打金陵么!

第163章 、李处耘的机遇

长江上风浪平静,周军齐云战船在江中稳稳当当。

这种有五层甲板,长度超过三十米的巨大战船,在淮河中是绝对的巨无霸,不过到了长江水域,顿时又觉得显小了。

真是人的见识还是跟着屁股走啊。

原本史从云并不准备派兵登陆南岸,只是想耀武扬威一下,吓吓南唐国主,毕竟金陵是南唐国都,即便在淮南陷末十几万大军,但他相信整个南唐国地方富庶,沃野千里,人口超千万,守卫金陵的部队还是有的,而且数量应该不少,数万兵马绝对还有。

此时历经汉唐的发展,全国范围内的经济和人口有长足的增长,史从云记得东汉末期,全国的正规部队大约有三十九万,如果加上地方民兵等等,五十万左右的兵力是有的。

而周朝禁军大约有十五万左右,还不算地方部队,那南唐总兵力至少二十万绝对是有的,就算他们在淮南逃跑的,战死的,失踪的,从去年至今,已经接近十五万,但包围首都金陵的兵力绝少不了。

而他虽然水上力量如今占据压倒性优势,但水军兵力毕竟有限,作战兵力只有两万出头,不敢贸然上岸作战。

唯一准备好的军事行动只打算利用水军优势,包围肃清长江中洲岛,恫吓南唐国主。

不过昨晚李处耘划着小船来船上找他,向他提出建议,请求给他三千精兵,他带兵上岸,在江畔扎营。

李处耘的意思是登陆并不是为攻城略地,而是大张旗鼓登陆上岸,就地扎营固守,让消息传遍金陵,南唐在岸上兵力多是一回事,能不能起作用是另一回事。

南唐并不知他们虚实,不知道他们后续,不知道他们有多少兵力,绝不敢轻举妄动。

而一旦有大股部队登上岸边,就会让南唐人以为他们的军队可以轻而易举渡过长江,能吓住南唐国,意义重大。

史从云听完就觉得很有道理啊!

一旦有大股部队踏足江南土地,即便不打也能吓死南唐,有一就有二,他们送三千人上岸,那就会让南唐国主觉得,大周送三万,十万人上岸也成。

心里越发觉得李处耘是个将才,很善于利用敌人的心理,大概和他之前在陕西一带与折从阮抵御外族军队,多与各族人民打交道有关。

于是昨晚史从云就同意李处耘的提议,并委任其为前锋带兵登陆,还亲自将自己的宝刀赠与他。

......

史从云也十分谨慎,志得意满归志得意满,但他还是咨询司超等人的意见做好安排,万一南唐出了周瑜、黄盖之类的人物,他岂不是曹孟德了。

所以在司超建议下,大军船队前后二里左右,都用小船封锁江面,以防有人偷袭舟船中军。

另外江中洲岛上的根据前锋的舟船回报,七里洲大约有五百驻军,史从云令曹彬率军去攻打。

拿下江心洲岛,是为了保证大江水道安全。

浩浩荡荡的船队停在金陵城东北的江面山,此地距离金陵城不过十几二十里地,想要不引人注意都不行,许多巡江的小船已经发现他们,吓得拼命往西跑,史从云也没下令追击,只看着他们仓惶逃窜,把消息和恐惧带回去。

同时,李处耘已经按照昨晚商议好的,率军划着小船往南登陆,数百小船密密麻麻,搭载着众多全副武装的周军士兵在船夫划动下全速向着滩头而去。

七里洲附近,南唐人根本没想到周军会神兵天降出现在这!

江畔只有远处大道旁有一个军营,距离岸边一里左右,大致能驻扎一个营士兵(五百人)。

沿岸有不少往来行人惊恐的道出逃窜,再往南东面是一座山,山上有青葱林间有佛寺道观,不少拜佛求道的人吓得满山乱跑。西面是淡黄田野,水渠田埂纵横,中间劳作的农民看到河边景象,也吓得纷纷乱跑。

史从云志得意满,恶趣味的哈哈大笑,这些人真是,老夫又不是什么魔鬼,用得着这么怕么?

不过战打到现在,见惯了死人,见多了血流成河,明白人的脆弱,心境始终发生了一些变化。

要是以前他会专门派人去顶住李处耘不要伤害无辜之人,如今他不会,他会让李处耘自己决断,如果不可避免要死人,那就死吧。

远处,李处耘的军队陆续靠近岸边,准备开始登陆,滩头暂时没有任何防备。

另一边,史从云下令所有舰船把旗帜挂起来,有锣鼓的敲打起来,开始向南岸靠,准备泊船。

周军的舰队到金陵的消息要大张旗鼓会散出去,让南唐国主快点知道,到时看南唐国反应,若是情况不对,靠近南岸的战船能将李处耘等众多士兵尽快回收。

身为主帅,要想好最坏的情况如何应付。

另外一边,邵季也率数百人,乘船登上七里洲,开始攻打洲岛上的守军。

史从云远远看着那边的战况,其实根本没怎么打,被七百多大小船只团团围困的七里洲守军早吓傻了,邵季登岛没多久,西面守军直接投降。

情况史从云都看得清清楚楚,

大江南岸,李处耘率军也快冲上滩头.......

......

大江浪涛声大,身上甲胄在日头照晒下有些发烫,江风一吹,水汽弥漫,反而舒服很多。

登陆战是很难打的,要应付的不只是滩头的敌人,如果一样不小心掉进江里,身着一身甲胄,那是必死无疑。

李处耘心里憋着一股劲,手按着横刀,背挎长弓,死死盯着远处江畔。

如今已三十七的他阅历丰富,最知道机遇的来之不易。

他父亲是后唐大将,后来战死,后晋末年,他年幼时跟随兄长李处畴到京城谋求生计,正遇张彦泽破关而入,放纵士卒剽劫抢掠。

李处耘一声漂泊,受父亲影响,是个骁勇善射之人,他一个人保卫城南里门,张弓搭箭接连射杀十几名乱兵,其他士卒吓破胆不敢进攻。

天黑后,士卒撤退了,第二天天明后又来进攻,他又射杀几人,支撑到朋友来支援解围。

后汉初,折从阮任府州地方长官,把李处耘召至门下,委任他处理军务。

折从阮后历任邓、滑、陕、邠四州节度,李处耘都跟着他,见到很多世面,学到很多事,也常年和西北各族打交道,和他们的军队对峙,交兵。到新平时,折从阮的外甥嫉妒其才能,到朝廷诬告李处耘有罪,周太祖郭威听信,把他贬为宜禄镇将。折从阮上表为他雪冤,才诏令让他重新隶属折从阮军中。

到前年,折节帅去世,临终前觉得他的才能不该在西北之地,所以上书朝廷推荐他,朝廷让他跟随河阳节度使李继勋,为节度从事官。

但李继勋对他并不那么看重,也没多看一眼。

李处耘经历的人多,经历的事也多,深深明白世上有本事的人很多,有机会的人却很少,他原本以为自己只能跟在李继勋手下,一步步往上挪,不求位列高官,只求自给自足,能养家糊口的时候,当今招讨使史从云,殿前副都指挥使,振武节度使,不知为什么突然看重他的才能,将他调到京城委以重任。

幸福来得太突然,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他甚至都不明白史大帅是如何知道他这号人物的。

最令他激动的是,在楚州,长江上,他的建言献策,史大帅都听了,言听计从,人都是要面子的,最难听取和自己不同的意见,他遇到过不少官职地位比他高的人,只要稍微说得不合他们的意,或纠正他们的错误,马上就翻脸,脸色都变了。

他们并不管事情本身对不对,行不行得通,处世的准则是“我没错”,要是敢与他们争辩,就是找遍各种牵强附会的理由也要证明自己没错,实在恼了就直接用职权打压威胁。

半生来四处漂泊,见多了这样的人,他起初给史大帅才会那样小心翼翼。

结果史从云完全不是那样的人,没有那些虚伪的毛病,也不在乎别人提出和他不同的建议,还对他的建议听之行之!

按理来首,十八九岁的少年,正是血气旺盛,最为不知天高地厚,刚愎自用,固执己见的年龄,何况他还有那么多战功,更加容易自高自大,听不见别人的话,听不得别人反对自己。

结果史从云完全不是那样的!他作风中似乎自带一股放荡,难道是因为放荡不羁所以也不那么在乎面子问题?

李处耘不懂,他半生闯荡还明白一个道理,越是想看着别人脸色做事的人越难成大事!

他不懂史大帅为何年纪轻轻有那样的心胸,他却明白对于自己而言,对于他的人生而言这都是大好机会!

西北的黄沙戈壁,复杂民族情况,残酷的战争,艰苦生存条件都教会了他,生存不易,人生不易,一旦有机会,一定要死死抓住!

遇上史从云这样能听见意见还重视他的上司,就是他这辈子最大的机会!绝对要好好把握。

这么想着,李处耘死死捏着手中横刀,对船夫大声吩咐道:“划快点,咱们第一个冲上岸去!”

船夫闻言奋力划船,狠狠向着岸边冲去。

岸边不远处有处哨塔,大约有十几名唐军驻守,这时也注意到这边的情况,开始惊慌的敲锣打鼓,慢慢从远处汇聚过来几十人,后续还有人从南面大道旁边的一处军营中过来。

滩头很快汇聚了几十唐军,对着他们放箭。

李处耘放下面甲,紧紧捏着史从云亲自送他的宝刀,压低身子,间对全副武装的甲士来说多数时候都是摆设。

不过他们不怕船夫怕,他取背上的长弓,在摇晃的浪涛中张弓搭箭,身体跟着浪花晃动,很快掌握摆动的节奏,一箭放出,三十步外滩头的南唐兵应声倒地。

连射三箭,箭无虚发,接连三人放倒在滩头,唐军惶恐,纷纷往后退,不敢靠近滩头。

周军士兵士气大涨,爆发出一阵欢呼,船夫也涨红脸,用力划船。

小船很快狠狠的冲上滩头,在沙滩上犁出一条深沟,船一停下,李处耘率先跳下船头,厚重甲胄和脚下软沙差点让他没站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