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 第603章

作者:王梓钧

然后,一代明君、中兴之主、大明弘治皇帝继位,人口瞬间暴跌到5000万。

再配合田亩数量来比较,也是非常有意思的。

洪武二十四年,全国耕地3亿7千多万亩。洪武二十五年,田亩清查完成,全国耕地猛增到8亿8千万亩——这不是什么开始,而是整个明朝的巅峰。

到了弘治皇帝时期,全国耕地数量,比朱元璋那会儿直接减半。

作为开国皇帝,朱元璋真是想干啥就干啥。说一句清查田亩、大造黄册,一年时间就全国耕地数量翻倍,从3亿7千万亩暴增到8亿8千万亩。

赵瀚也是开国皇帝,同样想干啥干啥。

一道圣旨下去,全国官员都忙活起来。省里派专员到府里督促,府里再派专员到州县督办。经常是县衙户科人手不够,得从其他科房借调官吏,村镇干部和农会也都运转起来。

大量暴力或者隐性侵占民田的案子,在清田过程当中暴露出来。

有了皇帝撑腰,地方官吏还敢隐瞒的,总有农民跑去匿名举报。底层农民,家家户户都有孩子读书,很多匿名举报信是小学生写的,偶尔有生字不会写,甚至使用拼音来代替。

越来越多的官吏落马,越来越多的士绅豪强被抓,然后等着被集体迁往黑龙江都司辖地。

黑龙江都司太过偏远,正常移民打死不愿去,现在不就有足够的移民了吗?

户部尚书郭舜禹,总结了京城周边两省的情况,向皇帝汇报说:“陛下,安徽、江苏两省的侵田案,多是钻了移民的空子。朝廷每年都组织移民,其原有土地重新分配。移民的百姓,可指定一亩土地,赠与留在原籍的亲属。剩下的土地,皆由官府分配给附近的新近成年者。这种分配,被地方官吏和士绅豪强上下其手!侵占民田最多的,不是流官,也不是富商,而是县衙小吏和乡下望族。”

“你想说什么?”赵瀚问道。

郭舜禹说道:“陕西、山西、河北、辽宁四省,已经持续移民近百万。朝廷的移民计划,可以不用再实行了,等这些省份自然繁衍为好。向北方移民越多,南方的田政就越混乱,而且朝廷也靡费钱粮无数。自从收复北方之后,朝廷没怎么打大仗,可国库的钱粮却所剩无几,全都是砸进了移民当中。一路的运输,流民的安置,赠与耕牛、种子、被服、补贴……处处都要钱,处处都要粮。”

赵瀚笑道:“国库现在是财部总管,跟你户部没多大关系,你着急国库空虚做什么?”

郭舜禹哭丧着脸:“可移民却是户部在管,从中枢户部,到县衙户科,官吏全都疲惫不堪,一个人当好几个人用。移民所需的钱粮,都需要跟各个衙门接洽,从申请、审核到批复,整天忙得不可开交。移民从原籍遇到新籍,全是户籍部门在管。稍有出错,动辄要吃挂落。上头又有财政、银行衙门盯着,时不时还要应付钱粮审查,还要配合督察院的监察。”

这是来叫苦的,负责移民的官吏确实很累。而且移民钱粮被层层监管,小贪小拿不会出问题,稍微贪得大些就容易暴露,说起来油水丰厚,其实是风险极大。

赵瀚说道:“移民暂缓吧。”

郭舜禹下意识想继续劝谏,突然发觉不对劲,咋皇帝如此轻易就同意了?

赵瀚说道:“要打大仗了,腾不出钱粮去移民。”

近几年的财政非常诡异,国库收入不断增加,却总是存不起来多少钱粮。

一是提高了官吏的工资,二是教育开支不断增涨,三是提高了地方留存税款的比例,四就是移民费用持续性猛增。

以前向山东、河南移民,老百姓的积极性很高,踊跃报名的非常多,移民开销也不是很大。可目的地换成更北方以后,老百姓就不那么热情了,越是偏远苦寒之地,就越要提高移民的待遇,每个移民所需的费用打着滚儿上涨。

赵瀚继续说:“此战之后,不会再大规模移民。但小规模移民不会停止,河北、辽宁以北的蒙古地盘,很多地方都是适于耕种的。每年须得迁徙一批汉民过去,如此才能巩固边疆。”

“陛下圣明!”

郭舜禹连忙拍马屁,只要别再大规模移民就好。

官员们抱怨归抱怨,但也都知道,移民工作是必须的。就像明朝初年,很多地方都被打烂了,朱元璋同样进行了持续多年的移民安置。

比如山西洪洞县,就是明初的北方移民转运站。

当时全国各地的移民,被送到洪洞大槐树下登记,确定最终的安置地点再转走。几百年之后的现代社会,那里成为数亿国人的寻根圣地,都说自己的祖籍在洪洞大槐树。

问我祖先在何处?山西洪洞大槐树。祖先故居叫什么?大槐树下老鸹窝。

明代的大槐树移民,整整持续了五十年,朱元璋死了都还在继续!因为明初的财政有限,还要忙着打仗,无法短期内大规模移民,只能几十年如一日的小规模进行。

这个时空,估计会出现另一个集体记忆。

前往北方的移民,除了辽宁是坐海船,其余全都要在徐州集散,徐州将会成为无数人的梦中故乡。

……

“驾!”

南京东郊,皇家马场。

这段时间是对外开放日,许多百姓前来游玩。就算没钱租用马匹骑乘,也能买门票进去看比赛,甚至还出现了博彩现象。

不管是赛马,还是打马球,都有人私下设赌局。

当然,赌局规模不大,只能悄悄进行,毕竟朝廷一直都禁赌。

“加油,加油!”

“快抽鞭子啊!”

两千多观众疯狂呐喊,十多匹马正在赛道狂奔。

关于“加油”的来源,有说出自刘伯温,有说出自刘墉,有说出自张之洞他爹,也有说出自榨油坊的号子。但这个时空,南京人喊“加油”,肯定出自紫禁城里那位赵皇帝。

赵瀚某日观赏马球,兴起忽喊“加油”,这个词汇就渐渐传开了。

此时此刻,费如鹤正带着太子在观看赛马。

这货回京之后,到处游玩耍乐,最后还是觉得马场合乎心意。不但自己来,还拉着太子出游,赵瀚对此并不阻止,太子跟舅舅混熟了是好事。

“唉!”

赵匡桓看着头马冲线,顿时郁闷得一屁股坐下,他寄养在此的爱马只跑了第三。

费如鹤道:“太子,我有匹马,颇为神骏,养在大同那边。等平定了草原,就带回来送给太子。”

赵匡桓说:“舅父征战沙场,自是需要神驹。我不过骑马戏耍,有几匹好马就够用了。”

“你倒是少年老成,随你……随陛下。”费如鹤笑道。

连续几次厮混,赵匡桓跟费如鹤已经熟络,问道:“舅父,蒙古鞑子是否真的那么凶残?”

费如鹤吐槽道:“凶残个屁,这几年闷死我了。漠南蒙古的鞑子,早就被满洲鞑子打断骨头,随便带几万人就能横扫各部。偏偏陛下勒令不准擅自北出,说要把钱粮用来移民,等北方数省人口充实、粮食丰足之后,再从北方就近征粮去打仗。”

“这不对吗?”赵匡桓问。

“对是肯定对,就是太拖延时间,”费如鹤说道,“我明白陛下的想法,如果北方凋敝,就得从南方运粮去打草原。打下来容易,但得在草原移民驻军,补给线拖得更长,耗费的粮草更多,顶多能够打到集宁(乌兰察布)。陛下移民充实北方之后,粮草就充裕了,补给线也变短了,不但能打到集宁,还可以调集大军征战漠北。”

赵匡桓又问:“漠北是什么样子?舅父去过吗?”

费如鹤解释说:“漠北我没去过,但在商队里安插细作,探知了许多漠北的消息。翻过阴山之后,往北到处是戈壁沙漠,没有向导会在大漠里迷路。穿过了大漠戈壁,才是漠北蒙古的草原。要打漠北,军粮不能少,那么远的路途,又到处是大漠,稍不注意就要断粮饿死。”

“舅父今后会封狼居胥吗?”赵匡桓兴奋问道。

“封狼居胥,我肯定会的,这是当初跟陛下的约定,”费如鹤说着就郁闷起来,“可惜不知道狼居胥山在哪儿,我跟蒙古人打听过了,就连蒙古人都没听说过狼居胥。”

赵匡桓顿时为之无语,想要封狼居胥的将军,却不知道具体地址。

费如鹤又说:“勒石燕然的燕然山,我已经打听清楚了,就在喀尔喀蒙古的地盘上!所以,先不管狼居胥,勒石燕然也不错。”

第784章 【朱洪武再世?】

“陛下,镇国公(费如鹤)府外,每日投帖拜访者多。但俱为商贾所遣,未有朝廷官员参与。镇国公……闭门谢客,其实根本没住家里,躲到保国公(费纯)府上。如今欲见镇国公的商贾,都跑去东郊马场了。加之太子也在马场现身,昨日马场竟有五千多人买票入内。”

“朕知道了,退下吧,不必再监视。”

赵瀚很少监视大臣的行踪,他派人盯着费如鹤,纯粹是想知道,这位儿时伙伴会怎么做。

事实证明,费如鹤非常聪明。

费如鹤知道自己常驻北方,想做草原生意的商人,肯定会跑来拜访套近乎。他懒得搭理,干脆不住自家。住的地方也很有趣,居然直接住在费纯家里。

这在表达什么?

第一,我虽然让族兄做生意,但一切合法经营,捞钱也遵守朝廷法度,不会收受其他商贾的贿赂。

第二,我不勾结朝中大臣,甚至不跟大臣们打交道。但我却是念旧的,我跟费纯的关系不用避嫌,我相信皇帝陛下不会猜疑。我把费纯当老朋友,也肯定会把皇帝陛下当故交。

真正让赵瀚哭笑不得的是,满朝文武大臣,居然没一个敢主动拜访费如鹤。

徐颖对江苏官场的大清洗,接着又是全国范围内清田,越来越多的地方官员被抓,偶尔还会牵扯出朝中大臣。这一系列操作,把京官们都吓坏了,感觉赵瀚要玩朱元璋那套,哪里还敢公开跟费如鹤见面?

毕竟,费如鹤不仅是镇国公,不仅是都督府的左都督,还是当朝太子的舅父!

跟镇国公走得太近,万一引起皇帝猜忌咋办?

不再管费如鹤的事情,赵瀚翻开一份奏章,只看开头就生气了:“我有那么吓人吗?堂堂工部尚书,竟然吓得要辞职归乡!”

正在埋头写起居注的丁世经,心里嘀咕道:何止吓人,朝堂内外都快被吓死了。

……

李宅。

李日宣对赶来拜访的杨钟埋怨:“这种时候,你怎还敢来我这里?当心被黑衣卫盯上!”

杨钟说道:“黑衣卫已经改为国安院了,从来不监视大臣。”

李日宣屏退左右,把杨钟带进书房,低声说:“你怎知陛下不监视大臣,说不定今日你我见面,就已经落入了黑衣卫的视线!陛下要做朱洪武,黑衣卫就是锦衣卫!”

“晦伯公多虑了,”杨钟问道,“听说晦伯公上疏请求致仕?这好好的,工部尚书怎就不做了?”

李日宣说道:“浙江刚查出贪腐大案,我以前做过浙江左布政使。这次的大案,犯事那个浙江吏厅厅正,就是我当初在浙江重用过的。这厮胆大包天,竟然买官卖官,简直老寿星吃砒霜,是活得不耐烦了!我重用的老部下,出了这么大事情,我哪里还有脸做官?哪里还有胆子做官?”

各省的吏选部门,除了负责考评全省官员政绩之外,还有权力任用省内的杂官,有权力任用省府的各级吏员。

说实话,赵瀚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才登基称帝十一年,就有官员敢大规模买卖官职!

具体操作为:给浙江吏厅主官送银子,该官员的省内考核就能评为优良。而中央吏部,一般不会推翻这种政绩评定,该官员接下来必然升迁更容易。这属于政绩造假,在变相的卖官。直接卖官就更方便,省内的杂官和吏员,浙江吏厅可以在职权范围内搞定。

此次的浙江卖官大案,居然是被清田给牵扯出的。

一个因为成绩太烂,没拿到毕业证的中学肄业生,以小学文凭报考县衙吏员,凭借裙带关系还真考上了。因为家里有钱,这货开始砸银子,次次都考评优异,迅速升为四等吏。接着又去砸银子,调到钱塘县做户科科长,掌管着全县的户籍和田册。

浙江省的清田行动,在钱塘县、仁和县首先展开,两个县的田政简直一塌糊涂。

钱塘县户科科长被抓,一番审问之下,买官升迁的事情暴露。顺藤摸瓜,逐级调查,竟然查到浙江吏厅厅正,浙江的吏选衙门主官带头乱来。上行下效,浙江全省的官吏考核、升迁,都有一些或大或小的问题。

“浙江就要跟江苏一样,被督察院杀得人头滚滚了。我主政浙江好几年,闹出这么大事,早早辞官还能落得个体面。”李日宣说道。

杨钟劝说道:“晦伯公清廉,天下谁人不知?就算追究起来,也顶多是识人不明、用人不当,真真就没有辞官的必要。”

李日宣摇头:“我意已决。三请三辞之下,陛下肯定同意。”

杨钟难以再劝,只能叹息着离开。

……

翰林院。

年年患病卧床的张溥,熬了十年还没死。

张溥跟钱谦益两人,之前还想着进阁部做官,随后又想着给太子当老师。现在希望全部破灭,他们反而豁达起来,留在翰林院尽心尽力编撰《明史》。

钱谦益幸灾乐祸道:“两党相争,还没真的争起来,就被陛下搞得两败俱伤。喻士钦闭门谢客,似不想再做党魁;李日宣更有趣,直接就上疏请辞了。两个傻子,一开始就不清醒,在开国皇帝面前还想结党?”

张溥说道:“是这次清理官场和田亩,搞得实在太厉害。他们两人的党羽,陆陆续续被抓了不少,哪里还敢在京城上蹿下跳?当今圣上,果然是朱洪武再世。再这么下去,真得如明初那样,让官员带着镣铐办公了。”

“那倒不至于,”钱谦益笑着说,“元末明初,读书人不多,官员自不够用。朱洪武定的律法又严苛,官员动辄得罪,这才让犯官带枷坐衙。大明养士三百年,天下厉行教化,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读书人却遍地都是。如今哪里会缺官?便把地方官都杀一遍,也有足够官吏补上空缺。”

张溥突然心生感慨:“崇祯要是有今上的气魄,大明又怎会亡得那么快。唉!”

距离产生美,时间也能过滤一切缺点。

当初骂崇祯骂得最狠的就是张溥,把崇祯描述为刚愎自用的独夫。这才过去多少年,居然又开始怀念崇祯了,打心眼儿里为崇祯感到惋惜。

钱谦益说道:“不是崇祯没气魄,是大明官场烂到根了。东林党身上有太多旧账,永远无法得到崇祯信任,只能任用阉党余孽来治国。两党相争,不论对错,只看输赢。崇祯若敢下令清查整顿吏治,圣旨发出去必定天下大乱,阉党和东林党能掐得血流成河。”

钱谦益也属于东林党出身,但他是一个伪东林党,为了自己的前途,甚至随时可以把东林党卖掉。

此时论述起来,钱谦益完全置身事外,似乎他从来没做过东林党一样。

说着就笑起来,钱谦益抖抖袖子:“还是你我舒坦啊,坐在翰林院里编史,官场杀得人头滚滚也跟咱们无关。执掌翰林院能贪几个银子?就贪点纸笔蜡烛,哈哈哈哈!”

“管他呢,反正我命不久矣。”张溥感觉自己的身体很虚弱。

听到这话,钱谦益很想翻白眼。

张溥突然开始说正事:“《明史》不能再出错了,上次校稿的时候,有吴江人献上《吴江志》,咱们编那段错得离谱。幸好没有呈交陛下审阅,否则你我都要丢尽脸面。”

沈万三想出钱修城墙,被朱元璋流放而死的故事,在明末已经流传甚广,甚至被记录在多部野史当中。

钱谦益和张溥编撰《明史》,却遇到有人进献《吴江志》。

《吴江志》的作者莫旦,跟沈万三的后人是儿女亲家,书中有关于沈万三的详细记载。钱谦益害怕出错,又派人去吴江打听,把沈家的族谱也弄来核实。

实际情况是,朱元璋登基的时候,沈万三已经死了12年。如果不死,沈万三也有80多岁了。因为沈万三的儿子沈荣,当时就已经62岁,孙子沈森都已经39岁。而明军平定云南的时候,沈万三已经快100岁,就算还活着,把百岁老人流放去云南吗?

依据《大明律》,年过九十的老人,不满七岁的孩童,除了造反忤逆等大罪,就算杀人也不会判死刑,流放同样不适合老人和孩子。

《明史》的编修工作,被钱谦益分为四个编辑组,分别负责本纪、志、表、列传。

四大编辑组之下,还有许多小编辑组,比如地理志是一组,食货志又是一组。

钱谦益本人是不亲自动手的,只负责安排人手和审阅稿件,即便如此也常常审得天昏地暗。各组的编撰活动,工作量极大,除了大明的官方史料之外,只要有地方志能寻到,还得先把地方志给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