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 第601章

作者:王梓钧

甘棠淑躺在椅子上,优哉游哉哼唱小调,唱了几句又说:“这开国盛世,我是没机会再看啰,时间要是能倒流该多好。我人生第一大憾事,就是少年时在南昌赶考,得遇当时整个南昌的第一花魁。可惜我无钱无名,只能干陪末座,远远的喝酒瞧上几眼。她唱曲是真好听,清脆悦耳,跟黄莺一样。席间饮酒作诗,我虽然坐得最远,诗作却得到她的青睐,还约好了择日去泛舟……她死了。”

“嗯?”戴文孟没跟上节奏。

甘棠淑冷笑:“被那建安郡王,派家奴给强索去,又被王妃活活打死。此时闹得南昌人尽皆知,但王妃出身南昌望族,没有读书人愿意帮她喊冤。我那几年,做梦都能梦见她。她叫我近前去,让侍女给我重新安排座位。她说我的诗文,有六朝遗风。她约我去泛舟共饮……哈哈,建安郡王和王妃,是我亲自监斩的!为了讨得监斩的差事,我能异地升迁都没去,就要留在南昌做官。”

戴文孟低声对身边的审讯搭档说:“把裤腰带给他收了,日夜好生看管。这人已心存死志,随时可能畏罪自杀。”

甘棠淑还在回忆初恋,那是他人生最美好的时刻。

忽地,甘棠淑神秘兮兮说道:“告诉你们一件事,建安王妃的娘家人,很多罪名都是我挪置的。其中不乏无辜之辈,可谁让他们生在积恶之家?他们全都得死,不杀头也要去挖矿,否则我哪里能甘心?我当年就立下誓言,一定要为她报仇!”

戴文孟撇撇嘴,觉得这个家伙精神有问题。

说白了就是偏执狂,什么初恋情人,都是他臆想出来的。

那位无辜被杀的花魁,只是觉得他诗文不俗,约他一起去泛舟喝酒而已。很大的可能,泛舟的会是一大群人。他却认为,那是刻骨铭心的爱情,是他一辈子不能忘怀的白莲花。

甘棠淑继续幻想道:“陛下起兵,怎不早十年呢?我就可以把她救出来。”

戴文孟嘀咕说:“早十年?陛下那会儿才几岁大。”

甘棠淑念念不忘的,或许不是那个花魁,而是他自己的少年岁月。才子,家贫,没有名气,一切都不顺利,乡试也落榜了,只有一个名妓对他另眼相看。

甘棠淑忽又笑起来:“你猜猜,我当时为何要投奔陛下?”

“为何?”戴文孟问道。

甘棠淑说:“因为陛下善待娼妓,吉安府的妓女,都可以自愿从良。我当时就想啊,这种豪杰怎不早些起兵?”

戴文孟哭笑不得。

那位花魁死也能瞑目了,活在世上一遭,这么多年之后,还有个男人记得她,甚至费尽心机为她报仇雪恨。

甘棠淑还在那儿鬼扯:“陛下虽然不许官员逛青楼,但我也乔装打扮,偷偷的去过几回。可不管名气有多大,就是不能让人心动。现在的名妓,都太虚伪了,脸上的笑全是假的,只有她笑起来最真诚。还有那些波斯女郎,美则美矣,毫无内涵可言。我把当年的诗作递上去,没一个波斯女郎能够领会奥妙。俗,太俗了,朝廷就该禁止青楼容留异国女子。”

什么乱七八糟的?

戴文孟说:“把人带下去,好生看管,让他赶快把供状写完。”

……

紫禁城。

小红禀报道:“陛下,驸马那里,没有什么大问题。”

“没有就好。”赵瀚也松了一口气。

只要不涉及侵占民田,其他问题都不是大问题。

身为长公主驸马,申请拿地建厂太容易了。根本不需要违规,也不需要贿赂官员,总能寻到荒滩荒地,各级官员必定快速办理,整个流程合法到不能再合法。

违规操作肯定有,但不是原则性错误,完全可以罚银子了事儿。

小红又说:“甘棠淑的案子,脏银超过了十万两,又牵扯出十多个官员,还有好几个富商巨贾。此人是开国以来,贪污受贿银两最多、官职品级最高的官员。他请求绞刑,想留一个全尸。”

赵瀚叹息道:“那就给他全尸吧,这厮……简直不可理喻!”

当初活捉江西总兵杨嘉谟,主动南下投奔的那群士子,赵瀚一直都是非常器重的。不说升官总是照顾他们,这些士子的家里,全部都有特别赏赐。或是矿山,或是盐店,就算不拿工资,生活都能过得很滋润。

官职升得飞快,银子也不缺,你他娘的还贪污干嘛?

就说甘棠淑此人,年龄还不满四十岁,就已经是左侍郎了。今后只要不突然病死,熬资历也能入阁为相!

即便是要贪污,贪个几百几千两,这么大一个从龙功臣,督察院吃饱了撑的才去调查。贪出十万两银子是什么鬼?

“唉,不提这些糟心事了,”赵瀚脸上浮出笑容,“听说你又结婚了?怎么不设宴请客?”

小红含羞笑道:“再嫁之人,在官府领一张婚书就够了。”说着又正色道,“此事正要禀报陛下,家夫也在督察院任职。为了避嫌,我与家夫商量,他愿意调去别的衙门。”

父子,兄弟,同在一个部门做官,从明代开始就是要避嫌的,一般会请求调任或者直接辞职。

明代的官场规矩特别多,比如官员家里禁止经商。这个规定,一直被严格执行,但又始终形同废纸——家属不出面经商,让家奴经商就行啊,反正家奴也不敢跑,逃奴的下场一向很惨。

至于小红的再婚丈夫,就是那个认死理儿的柳传宗。

两人年龄相差十岁,女大男小……柳传宗的老婆病死了,又经常跟着小红办案,仰慕小红的才能和人品,一来二去就彼此产生感情。

赵瀚说道:“你结婚,我肯定要送礼的。至于你那丈夫,确实不宜再留督察院,外放出去做大法官吧。须选个交通便利的所在,你外出巡查办案的时候,也可以趁机夫妻团聚。”

“谢陛下!”小红喜滋滋说道。

赵瀚又说:“咱们的费大都督,就快回京述职了。都是老朋友,到时候一起喝酒团聚。”

费如鹤不仅是回京述职,还要对草原情况做个总回报,接下来就是聚集兵马向草原进军。

第780章 【喀尔喀蒙古崛起】

费如鹤回京述职,身边带着三百士卒。

时隔好几年,再次领略南方的富庶繁荣,让费如鹤心里颇为感慨。

他之前一直驻扎在大同,虽然民生迅速恢复,但跟黄河以南地区相比,还是显得人口过于稀少。毕竟,山西曾持续干旱十年,遭到西北流寇、大明官兵、满洲鞑子的反复蹂躏。

听说徐颖主政江苏,费如鹤便在扬州停下。

护卫部队不得随意进城,士卒们被留在城外驻扎,费如鹤只带着几个亲卫入城去。

徐颖听说费如鹤来了,连忙前去迎接,两人在大街上相遇。

“哈哈,老徐,你也成封疆大吏了。”费如鹤还没走近就大笑起来。

徐颖面带微笑,戏言道:“你是带兵武将,述职途中私会一省主官,放在前明可是要被弹劾的。”

“谁爱弹劾,便弹劾去,老子来见故友都不行?”费如鹤才不管这些。

这货在山西待了好几年,属于绝对的土皇帝,地方官员把他当老祖宗供着。脾气肯定见长了,天不怕地不怕,还写信让他一个族兄,前往山西边境去做皮货生意。

违规,但不违法。

他没有利用麾下士卒经商,也正常的缴纳税款。但他的族兄能够生意兴隆,少不得借了费如鹤的威势。

这跟甘棠淑让亲家经商很相似,区别在于,甘棠淑附带有违法操作。

比如串通江苏盐务厅,将一个山西盐商弄倒闭,再把山西盐商的贩盐许可证,以超低价过户给自己的亲家(各省盐业牌照有定额,增发牌照需要商部批复、内阁签名)。而且,他那个亲家没有运输船队,运盐资质就不可能达标,刚开始还得对外雇佣运输队。

费如鹤就聪明得多,他不去碰盐政,也不去碰田政,只是让族兄贩运皮货。

别小看皮货买卖,这玩意儿很赚钱!

有明一朝,高级皮毛都属于奢侈品。特别是紫貂、海獭、猞猁等皮毛,平民是禁止享用的,大明朝廷前后四次重申禁令。一直到隆庆年间,由于俺答封贡,来自草原的皮货才多起来,价格稍微有所下降,但鞑子造反又导致皮价暴涨。

即便现在蒙古、东北的商路已通,皮货价格持续下降,但想在南京买一块紫貂皮,价钱至少也在三百两以上。品相绝佳的紫貂皮,动辄五百两往上走,卖出上千两银子都有可能,而且有钱都不一定买得到。

大宗的皮货贸易,还是以羊皮为主,珍贵皮毛的捕获量太少了。

为了弥补高档货的市场缺口,许多蒙古部落绞尽脑汁,盯上了全世界最凶狠的猫咪——兔狲。

这几年,兔狲的皮毛价格也被炒起来,运到南京至少二百两银子起价。

另外,台湾岛和海南岛,皮货贸易也兴盛无比。台湾梅花鹿,琼州坡鹿,大量遭到捕杀。这放在后世,属于破坏生态的行为,搁在如今却有利于开发边疆。

就比如黑龙江都司,还没真正设立起来,最先响应的居然是商贾。因为黑龙江、松花江流域,可以获得最珍贵的皮毛,紫貂皮和海獭皮都来自那边。消息灵通的商人,已经在辽宁聚集了,只等着跟随军队前往哈尔滨开设贸易站。

一路来到布政司衙门的后宅,费如鹤叫人取来礼物:“这是玛瑙(兔狲)裘,送给弟妹的。”

徐颖扫了一眼,此裘极为精美,至少要三张兔狲皮制作,工费也不会便宜,在南方地区的售价,肯定超过了一千两。他连忙摆手说:“礼物太过贵重,我不能收下。”

费如鹤笑道:“还没到扬州,我就听说你成了江苏官屠。怕個甚?等回了南京,我就给陛下一张礼单,把送出去的礼物,还有送给了哪个,都让陛下亲自过目。放心,不会给你惹麻烦,老朋友见面还不能送礼了?”

徐颖依旧摇头:“心意我领了,但礼物不能收。”

“你们这些人,真是没劲!”

费如鹤嘀咕一句,也不把自己当外人,大摇大摆走进客厅坐下。

徐颖亲自给费如鹤沏茶,问道:“塞外局势不稳?”

费如鹤说:“山陕这边倒没什么,也就李自成跟各部混战,隔着大漠戈壁,漠北的喀尔喀蒙古打不过来。河北和辽宁的北方草原,姑且叫做漠东蒙古,如今却是热闹得很,喀尔喀蒙古打过来了。”

“漠北蒙古人竟然有力南下?”徐颖颇为吃惊。

费如鹤说道:“漠南、漠东蒙古各部,被满洲鞑子分而治之,如今又互相功伐多年,早就打得人丁稀少、疲惫不堪。漠北的喀尔喀蒙古,却一直不受鞑子控制。喀尔喀七部,本就以土谢图部为首,车臣部又曾遭受鞑子重创。土谢图汗衮布,趁机吞并了车臣部,又武力降服其他六部。统一漠北之后,衮布就朝着东边和南边扩张。”

“东边,衮布吞并了阿鲁科尔沁(呼伦贝尔一带)。”

“南边,巴林部已经被吞并了一支,扎鲁特部也在遭受攻击。扎鲁特蒙古,一直在跟科尔沁打仗,腹背受敌之下,干脆彻底归顺了衮布。”

漠北蒙古,大致可以理解为外蒙古地区。

大明嘉靖年间,喀尔喀蒙古左翼,南迁到大兴安岭的西拉木伦河流域,被称为“内喀尔喀五部”。经过多年混战,现在只剩巴林和扎鲁特两部。其中,巴林部的地盘最南可至赤峰,已经跟大同中国接壤。而扎鲁特蒙古的地盘,最南方已经挨着通辽,跟科尔沁蒙古接壤。

而嘉靖年间,留在漠北的喀尔喀右翼,逐渐统一了整个外蒙古地区。并分给七个儿子治理,叫做“外喀尔喀七部”。

如今,外喀尔喀七部的首领、土谢图汗衮布,趁着满清覆灭,而大同军还未北上的空隙,已经开始了疯狂的扩张。只剩两部的内喀尔喀蒙古,本就被其他部落围攻,干脆转身投靠到衮布的麾下,反正他们一百年前本就是一家。

费如鹤继续说道:“衮布还有些怕事,主动谴使南下,请求我大同皇帝的册封。可使者走到半路,衮布就病死了,死于征讨嫩科尔沁的途中。其子察珲多尔济继位,自封‘信仰和力量兼备的瓦齐赉土谢图汗’,扬言要为父报仇,还说自己要做全蒙古的大汗。”

“初生牛犊不怕虎啊。”徐颖评价说。

喀尔喀蒙古的老汗衮布,虽然大肆扩张,但心里还知道害怕。即将跟中国的地盘接壤时,立即派出使者请求册封。

可这位新汗察珲多尔济,纯属一个愣头青,根本不把中国放在眼里,还直接喊出要做全蒙古的大汗。就凭这句口号,中国也必须出兵去打!

不过,话又说回来,喀尔喀新汗察珲多尔济,军事能力确实非常牛逼。

历史上,康熙那么多儿子里面,只有一个起的是蒙古名字。还是大玉儿亲自取的名,叫做爱新觉罗·赛因察浑。赛因是察珲多尔济的宗教汗名,察浑直接来自察珲多尔济的名字。大玉儿这么做有两个意思,一是希望孙子可以像察珲多尔济那么强壮,二是提醒康熙,要警惕察珲多尔济的扩张。

费如鹤说道:“我这次回京述职,就是商量对草原用兵之事。不仅要打仗,还得招抚各部,需要派很多使节北上。”

喀尔喀蒙古的扩张,西边被卡在阴山一线,东边已经快到赤峰和通辽。不论如何,朝廷都不能坐视不管。

费如鹤又说:“这喀尔喀蒙古,还跟罗刹鬼有勾结,土谢图汗身边有支龙骑兵亲卫!”

“如此更该重击!”徐颖说道。

其实吧,也没有那么严重。

喀尔喀蒙古与俄罗斯,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经接触。双方的关系很复杂,一方面是商业交流不断加深,一方面是领地纠纷日趋严重。被哥萨克侵占土地的布里亚特蒙古,就是喀尔喀蒙古的附属势力。

正在东扩的俄罗斯人,从喀尔喀蒙古购买到大量皮毛和战马,已经成为喀尔喀蒙古最大的外贸伙伴。与此同时,又出售火枪、火药给喀尔喀蒙古。甚至还卖了几门小炮,就是装在哥萨克船上那种,炮管只有小腿那么粗。

聊了一阵军事,费如鹤又说:“我那两个崽子,全都被皇城学校淘汰了。你家的呢?”

徐颖说道:“一子一女,皆在皇城学校读书。”

“他娘的,人比人,气死人!”费如鹤没好气道。

徐颖劝道:“不必介怀,我那女儿也快被淘汰了,皇城学校里全是神童,争不过实属正常得很。”

费如鹤突然又笑起来:“嘿嘿,张铁牛那厮的儿女,比我那对儿女还不如。有他垫底,我也不算丢脸,下次见面还能戏耍他。”

徐颖突然回过神来:“如果招抚草原各部,一起攻打喀尔喀蒙古,需不需要把李自成也招抚了?”

“那就要看陛下的意思,”费如鹤说道,“过去了好些年,什么事情都淡了,有一股汉人势力在河套不容易。依我看,还是招抚为妙。”

第781章 【李自成献土】

南京,紫禁城。

费如鹤将一封信交给赵瀚:“陛下,这是李自成送来的。盖了封泥,说只让陛下一个人看。”

赵瀚用小刀把封泥割开,展信阅读,不禁微笑。

这封信,明显是李自成亲手写的,遣词造句非常口语化。

“皇帝陛下亲启,我李自成打仗半辈子,这几年旧伤时常发作,疼得走路都不得劲。我侄儿李过也病死了,亲儿子就活下来一个,今年将将满五岁……”

“河套这块地,原本是极好的。就是天气愈发冷了,粮食收得不如以前多。四处都是蒙古鞑子,打服了几个,转眼又要造反。我领兵狠狠杀了几遭,河套以内的蒙古头人,杀的是一个都不剩。又依军师的话,学满洲鞑子,给治下牧民编旗,挑那有威望的牧民做旗主,这下总算安生了许多……”

“现如今,河套尽是我的地盘,漠北那些喀尔喀鞑子,也不敢从阴山南下抢东西。怎奈汉人丁口还是不够,好几次打下集宁,打得容易,占着麻烦。我这地盘,是不能再大了,一大就要闹乱子……”

“我原本打算去漠北,带兵出阴山二十多里,就灰溜溜的回了河套。那里到处是戈壁大漠,穷得鸟都不拉屎,庄稼也种不出来。要打漠北的蒙古鞑子,须备好足够粮草,不然半路肯定饿死。我被困在河套了,往北边是戈壁,往西边是沙漠。”

“只能往东边打,打一次,丢一次。士卒越打越少,牲畜越打越多。汉人不够,只能让蒙古牧民当兵,再这么下去,我都快成蒙古大汗了。我现在富得很,战马多得用不完,皇帝要是战马不够,尽管遣人来河套买马……”

“我不晓得还能活几年,儿子还小,等我死后,恐怕镇不住那些老兄弟,孤儿寡母日子难过得很。我也不能把老兄弟都杀了,一来没那般狠心,二来河套要大乱……”

“我这回是真的请降,啥都不要,只要皇帝一句话。允我回陕西老家落户,分些田产做家业。我攒下的财货粮食,皇帝你尽管拿去。我麾下的部伍,还有这河套地盘,皇帝你也尽管拿去。给我留些传家的银子就成,回老家以后能做富家翁。”

“我那儿子聪明,皇帝要允他能够读书,允他可以科举做官……”

把这封信读完,赵瀚不禁感慨:“李自成是真的老迈了,否则不会轻易服输,他应该快骑不动马了吧。这信,你也看看。”

费如鹤接过信件,读罢说道:“不能把李自成留在陕西,须得全家圈养在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