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 第591章

作者:王梓钧

拉近双方的认同感之后,张瑞凤才继续说:“虽然克伦威尔的做法是不正确的,但身为中国使节,我们必须履行皇命。英国伦敦,我们肯定要去拜访。至于是否承认克伦威尔的统治,这需要回国请示皇帝陛下,我们不能擅自做主。”

安妮王太后赞许道:“这是应该的。你们对中国皇帝很忠诚,做大臣的就该这样。官员的一切行为,都必须获得君主认可。像克伦威尔那样,就是乱臣贼子,他应该被吊死在伦敦街头!”

“太后真是睿智!”张瑞凤拍马屁说。

安妮王太后听了更高兴,不再阻挠中国使团去伦敦访问。

张瑞凤见对方面露笑意,心里总算松了一口气。如果不说服法国太后,就执意跑去伦敦,在巴黎的外交成果将付诸东流。

又安排了一场盛大的送行宴会,中国使节团终于动身离开。

路易十四依依不舍,亲自乘坐马车,把他们送到塞纳河码头。这货拉着张瑞凤的手,又看向禄天香:“母亲改变了主意,她要派遣一批学者和艺术家,跟随中国船队前往东方。学者们将学习中国书籍,比如那本《老子想尔注》。艺术家将会学习中国的建筑、雕塑、绘画,等这些艺术家回来,我要建造一个中式风格的宫殿!”

其实,路易十四还想求娶中国公主,但这种话他不敢公然说出来。

天主孝子法兰西,可不是衰落的葡萄牙。

身为法国国王,身为虔诚信徒,他不能跟异教徒结婚。

葡萄牙则没那么多考虑,因为本来就跟罗马教廷闹翻了。

耶稣会涉嫌曲解教义,想把《圣经》跟四书五经融合,这事儿把罗马教皇往死里得罪。葡萄牙复国之时,宗教裁判所反对若昂四世,只有耶稣会支持若昂四世复国。

如此,若昂四世就站在耶稣会那边,教皇已经将他恨到骨子里,十多年来拒绝接见葡萄牙使者,也不承认若昂四世对葡萄牙的统治。

既然跟教皇闹翻,那跟异教徒联姻就无所谓了——主要还是想借助中国力量,确保葡萄牙的印度殖民地。遇到荷兰攻击,关键时刻能请求中国帮忙,陪嫁殖民港口也是为了这个。

路易十四让侍卫过来,每个侍卫都手捧盒子:“这些礼物,是我个人送给中国朋友的。”

使节团主要成员,每人都有一份礼物。

张瑞凤打开一看,顿时哭笑不得。

全是黄金和宝石打造的腰佩,路易十四有心了,觉得玉佩太过寒酸,想给中国朋友们换更好的。

唉,回国就熔了吧。

黄金熔成金叶子,宝石给老婆镶嵌首饰。这玩意儿如果佩戴出去,怕是要被同僚给笑死。

路易十四又指着城墙外的粪山,问道:“听说中国城墙外没有堆积粪便,你们是怎么处理的?”

张瑞凤说道:“让人运走。”

路易十四望着粪山,嘀咕道:“这可得耗费好多人力。”

巴黎城外的粪山,可以用巍峨来形容。已经堆放了好几个世纪,曾经有敌人攻打巴黎,直接从粪山爬上去。

为了确保安全,只能不断增高城墙。

以巴黎粪山做背景,双方依依话别,可谓宾主相宜,一桩外交佳话。

目送使节船队渐行渐远,路易十四转身朝城里走,对侍卫说:“就不坐马车了,我要步行回卢浮宫。”

这位精致男孩,走路回宫的原因很简单,他要向巴黎市民展示自己的新发型。

历史上拥有48位御用假发师的路易十四,如今还没有祖传的脱发困扰。他脑袋上的毛发旺盛,完全可以佩戴小冠,让自己看起来更有东方魅力。

高跟鞋,紧身裤袜,云锦长袍,如今又多了顶小冠。

如此中西合璧的混搭风,果然成为街上最靓的崽。人们纷纷讨论国王的发型,觉得很牛逼的样子,稍微富裕的已经想着模仿了。

路易十四昂首挺胸,内心充满了得意。

长袍当然不敢拖地,卷起来搭在肩上,免得被街头屎尿弄脏了。他的发冠是纯金打造的,镶嵌了一颗祖母绿,比中国使者的小冠贵气得多。

这货还给赵瀚写了封信,全部使用拉丁文,没用法文书写,那会显得不尊重。

在信里,路易十四表达了对中国的向往,也表达了对中国皇帝的敬仰之情。他希望跟中国皇帝做朋友,今后他统治西方,中国皇帝统治东方,一起引领全世界的时尚潮流。

第763章 【科学】

葡法两国赠送的礼物,都存在海港的仓库里。

等中国使节团回航的时候,不但要带走那些礼物,还要带上两国使臣随行。其中,动物是最麻烦的,法国送的马种、葡萄牙送的羊种,还得专人养上一段时间,肯定无法随船到处奔波。

马和羊,都是中国使团主动提出购买的。一听数量不是很多,两国王室都懒得收钱,还派遣官员去精心挑选。

再次来到恩典港,海峡对岸便是英国。

刚刚航行没多远,宋钦就拿着一本法文小册子,到船舱里找到了张瑞凤:“张大使,在下发现一本好书。之前法文不太熟悉,一直通过翻译官转述。此书内容,颇有艰涩处,那法国翻译也搞不明白。直至现在,我大概是读懂了许多。回到南京,这本书一定要呈交给陛下!最好是组织懂法语的传教士,认认真真把此书翻译为汉文。”

“什么书?”张瑞凤问道。

宋钦回答:“书名很长,也不晓得是否翻译正确,叫做《正确思考和发现真理的方法论》。作者是法国名士笛卡尔,他跟陛下一样,居然创立了解析几何。他的数学理论,在法国颇受推崇。但他的哲学思想,却惨遭法国学者围攻。”

随船出海的两院学者有四个,宋钦来自钦天院。

他沿途都不怎么说话,只观察记录地理情况,剩下的时间全在学拉丁文。到了法国,也不去参加宴会,窝在卢浮宫里学习法文,偶尔带着翻译跑去逛书店。

笛卡尔的《方法论》,此时只有法文版,还没有拉丁文版。虽然问世已经十多年,书中的数学方法颇受追捧,但他的哲学著作却被贬得一无是处。

船只摇摇晃晃驶向英国,张瑞凤正好闲着没事干,就问道:“书里写了些什么?”

宋钦说道:“包罗万象,有数学、物理等等。真正宝贵的,是阐述如何做学术研究,陛下得到此书必然龙颜大悦。”

张瑞凤听不明白:“你讲具体些。”

宋钦说道:“比如光学,笛卡尔的研究,跟钦天院的学究,在很多地方都是契合的。其难得之处,是用光学原理阐述眼睛如何视物。我们都知道,眼睛挖出来是球体。笛卡尔认为,眼睛就是一个凸透镜……张大使可知凸透镜?”

“咳咳,”张瑞凤咳嗽两声,微笑道,“你继续说。”

宋钦说道:“将军们使用的千里镜,镜片便是凸透镜。在笛卡尔看来,我们每个人的眼睛,都是一部千里镜。至于书生近视,皆因凸透镜出现问题,导致光学焦点产生变化。”

“原来如此,”张瑞凤不明觉厉,保持微笑道,“你继续说下去。”

宋钦说道:“笛卡尔的力学宇宙观,也跟钦天院一些学者不谋而合。笛卡尔甚至更极端,认为除了思想之外,整个宇宙都是机械运动的,所有事物都可以用力学来阐述。所有动物,包括人类,也受复杂的力学定律支配。更为宝贵的,是笛卡尔提出的,学术研究的认识论和方法论。”

不待张瑞凤说话,宋钦就侃侃而谈:“认识论有三:第一,哲学是一切自然学科的基础,要求真实可靠。第二,以往的哲学(科学),理论体系有缺陷,甚至源于错误的基础认知。第三,基础错误或不可靠的原因,是确立基础的方法不正确,甚至没有方法,所以必须有方法论。张大使可知,这些对钦天院来说有多重要吗?”

“多重要?”张瑞凤问道。

宋钦说道:“便如《朱子语类》之于宋明理学。”

张瑞凤目瞪口呆,他知道皇帝重视钦天院。但如今钦天院的自然学科,还没有高屋建瓴,也没有形成严格体系。如果真如宋钦所说,那这本《方法论》带回去,钦天院的学问就能开宗立派了。

宋钦越说越激动,笛卡尔的方法论内容,带给他醍醐灌顶的感觉。

笛卡尔的方法论四原则:

第一,抛开一切成见,确立理性权威。以理性检验一切知识,检验标准是清晰明白、无可置疑。

第二,把研究对象,拆分成尽可能细小的部分,直到可以圆满解决问题。

第三,研究科学,要有次序,由易到难,由简入深。没有自然次序的研究对象,要人为的给它定一个研究次序。

第四,研究问题时,要尽可能列举所有情形。有些问题的答案,适于这个情形,有些适于那个情形。要做到普遍性研究,确信没有遗漏。

认识论的三点内容,方法论的四个原则,可以说是在给科学研究搭建稳固地基。

不遵循这些,科学就不成体系。

张瑞凤也听不懂这些,连忙转移话题:“笛卡尔既然如此了得,何不发出邀请,带他回南京面圣?”

宋钦说道:“在下打听过了,笛卡尔一直住在荷兰。”

事实上,笛卡尔早就去瑞典了,担任瑞典女王的私人老师。

瑞典天气寒冷,他每天半夜就起床,五点钟给女王上课。每日被冷风吹灌,不幸染上肺炎去世……

身为法国人的笛卡尔,之所以长期定居荷兰,是他的研究太过惊世骇俗,经常挑战教会和耶稣的权威。荷兰那边信的是新教,稍微要开明一些,不会莫名其妙被烧死。

即便如此,笛卡尔写完《论世界》(《哲学原理》),也憋了快十年才敢出版。

因为在《论世界》完稿的时候,从意大利传来一个消息,伽利略由于赞同日心说,被罗马教廷宣判有罪。

伽利略的人缘很好,没有性命之忧。被判跪在石板上签悔过书,另外终身监禁,《对话》必须全部焚烧,其他书籍禁止出版或重印。后来,改终身监禁为居家禁足,一直被软禁到病逝。

相比于日心说,笛卡尔的《论世界》更为激进,他完全用自然科学阐述宇宙。

笛卡尔还有更离谱的哲学理论:因为我的存在,上帝才存在,世界才存在。

可惜啊,中国使节团只要早来几年,就能在荷兰遇到活着的笛卡尔。

除了《方法论》之外,宋钦还买了笛卡尔的其他书籍。

法文书他看不太明白,拉丁文书籍却能大致读懂,于是窝在船舱里继续阅读。

此时宋钦阅读的,便是《哲学原理》。此书原名《论世界》,出拉丁文版的时候,改名叫做《哲学原理》。

书中包含《方法论》的三篇文章,又增添了其他内容,总的论述物质、世界和地球。

为了获得教会认可,防止自己被禁书,笛卡尔还在序言里,声称上帝是全能的,创造了宇宙的一切。他的任何研究,都源于上帝赋予的思考能力,这种思考能力是不会错误的。

但字里行间,明显可以读出,笛卡尔根本不信上帝,他说“有一位上帝”创造一切。

加个“有一位”,耐人寻味啊。

其他使节团成员,都视欧洲为蛮夷之地,骨子里充满了鄙夷。但宋钦读了笛卡尔的书,却迅速摒弃这种成见,他觉得欧洲还是有大学问家的。

《哲学原理》就让宋钦很痴迷,虽然书中的一些内容,他并不认可,甚至觉得那是错的。

但笛卡尔在序言中就说,一切艺术,刚开始都是粗糙的,不过可以被逐步完善。哲学(科学)也一样,只要有正确的方法,跟着它走,就会遇到真理的东西。

船队抵达伦敦,宋钦依旧沉迷在书中。

克伦威尔还在跟荷兰谈判,又忙着让议会移交大权。他暂时没有露面,也没准备什么欢迎仪式,只派遣心腹官员来接待。

弥尔顿也没来,他双目失明了,有可能是被气的。

在伦敦住了几天,宋钦把《哲学原理》认真读完。除了思考印证书中内容,他还顺着笛卡尔的想法,思考事物的重力到底源于什么。

虽然皇帝陛下,说重力来自万有引力,可地球为什么会产生万有引力?

研墨,提笔。

宋钦奋笔疾书:“国人著书立说,皆欲高屋建瓴。今之钦天院,学者亦如此。先自圆其说,定宇宙天地之源,再进而研究天文物理。欧洲有大学问者,名唤笛卡尔,其作令吾茅塞顿开。研究学问,何必由大到小?由小致大可也……”

古代的学问家,其实都差不多。

先要确定宇宙观、世界观,比如程朱理学,就是无极化太极、太极分阴阳、阴阳气理演化万物。有了这个大框架,才能继续做学问。

赵瀚下令组建的钦天院,同样也有这种情况。科学家们对“气理说”产生怀疑,又拿不出什么新的宇宙观,于是一边搞具体研究,一边争吵宇宙的诞生和构成。

笛卡尔给了宋钦启发,为啥一来就要确定这些?

世界观确实可以有,宇宙是物质的,这就够了。既然宇宙是物质的,就能慢慢探索研究。如何研究呢?认识论和方法论确定下来便可,一代一代不断的去完善补充。

写了一堆词句,宋钦又写出三个关键词:世界观、认识论、方法论。

确定这三个东西,中国科学的发展,才能真正走向系统化、理论化,而不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碰运气。

仅凭宋钦的这一体悟,此次出使欧洲就已经值了。

第764章 【格物学派】

除了潘蔚、宋钦、蔡云程之外,最后一个随团出海的学者叫李思孝。

就在宋钦总结科学研究方法时,李思孝拿着《哲学原理》进屋,兴奋莫名道:“仰之兄,你推荐的这本书,写得实在太好了,笛卡尔真乃欧洲大儒也!”

宋钦笑道:“大儒谈不上,他又不是儒者,但确属欧洲贤哲。”

“不然,”李思孝摇头说,“这笛卡尔确为大儒,即便他没读过儒家经典。此人领悟的道理,我且翻译为‘心物论’(心物二元论),暗合阳明公的心学大道!”

“啊?”

宋钦听得一脸懵逼。

李思孝分析道:“笛卡尔怀疑一切,他相信神,却又说不确信神是否存在。因为只有怀疑是真实存在的,确信这件事本就值得怀疑。怀疑证明人在思考,思考才是人存在的证明,所以‘我思故我在’。他确信了自己的存在,才去尝试证明神和世界的存在。思考,便是心,是良知。我思故我在,此非心外无物耶?”

宋钦嘀咕一句:“这种解释,也太过牵强了吧?”

“并不牵强!”

李思孝开始滔滔不绝:“阳明公的心外无物,既心与物同体。离却灵明之心,便无天地鬼神万物;离却天地鬼神万物,便没有灵明之心。笛卡尔说,他思考自己才存在,才能证明神和世界存在。如果没有神赋予心灵,没有这个世界,他又无法思考。阳明公与笛卡尔,说的岂非一个道理?”

宋钦不喜欢虚头巴脑的东西,顿时懒得反驳,点头说:“或许吧。”

李思孝又说道:

“笛卡尔说,世界很复杂,人永远不能真正全面的看问题,只有神能够做到这一点。所以,人研究世界的方法,应该将问题分割成细节,尽可能孤立、静止的去研究。”

“阳明公也说,道不能言。又说,为善去恶是格物。再说,人须在事上磨炼做功夫。何谓阳明公之格物,事上磨炼做功夫也。又说,做事当因时制宜。岂非就事论事,岂非将事情分割研究?心学的现成派、归寂派、正统派,他们各得其法。而我们研究世界的学者,要另辟蹊径去领悟心学,这笛卡尔的学问,就跟与心学配合理解,指导我们的研究世界。”

“笛卡尔有心物论,阳明公说心既理。物,可归结为气。心物之论,岂非气理之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