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梓钧
仪门之内是大堂,知县升堂审案的地方。
大堂东西两侧,是钱粮库和武备库,县衙六房分置左右。钱粮库由县丞负责,相当于财务室兼档案室;武备库由典史负责,里头放着刑具、兵器及其清单。
“前面便是宅门,在下不便再送。”文吏止步道。
赵瀚拱手说:“多谢。”
宅门隔绝内外,有门房看守,想见知县必须通报,不给钱一般不让进,俗称“走门子”。
宅门之内是二堂,知县真正的日常办公场所,穿过二堂才到知县的起居内宅。
赵瀚一路走走停停,牢记县衙布局。
这玩意儿是制式的,南北通行,记住一个就记住全部。
“小公子,你回来啦,”侍女笑道,“医馆刚把药送来,我正准备去煎煮呢。”
赵瀚忙说:“让姐姐费心了。”
交谈几句,侍女自去煎药。
赵瀚来到病床前,手贴小妹的额头,还是有些发烫,但体温已经降下来。
就怕又反复,忽起忽落,让人揪心。
赵瀚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户看外面景色,心里想的却是夜袭是否顺利。
……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五百壮士很快募集,而且还多出来几十个。
王用士将这五百多壮士,临时编为十二伍。
又挑选二十四人,分别担任伍长、伍副。也不做旗令训练,只说击鼓便前进,听到敲锣就撤退。
战场出错无所谓,反正他们的敌人更烂。
杀猪造饭,填饱肚子,再喝一碗壮行酒,王用士就亲自率领部队出发。
打着火把前进,王用士边走边说:“大昭兄,还打算继续科举?”
费映环一手握着剑柄,一手高举火把,叹息道:“吾弱冠之年便中举,会试已考了二十年,总不可能半途而废吧?”
“若一直科举不第,难不成还要再考二十年?”王用士劝道,“别再考了,使钱去吏部走门路,以你费氏先祖的荫泽,轻轻松松就能弄到一个知县。”
费映环嘀咕道:“我考进士,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整个铅山费氏。”
王用士不再说话,感觉费映环怪可怜的。
铅山费氏,在第六代、七代和八代达到顶峰,每代平均两个进士,举人和秀才更是无数。
叔侄连登一甲,父子并中五魁,兄弟同为阁部。
何其风光!
可从第九代开始,铅山费氏开始衰落,竟连一个进士都不出。
第十代更惨,全是些秀才,费映环属于唯一的举人。
他是全族的希望,费氏主宗,还有分出去的横林费氏、河口费氏、烈桥费氏、鹅湖费氏……都指望他光耀家族,费映环怎敢不继续考下去?
费映环道:“休提这些,今日酣畅杀贼,也算沙场建功了。”
王用士摇头慨叹:“这算哪门子的沙场建功?一群饿得走投无路的饥民而已。大昭兄打仗在今夜,愚弟打仗却在今后,造福一方才是我的战场。静海县百废待兴,不知得耗多少心血,才能够恢复些许生气。”
费映环安慰道:“你安民,我读书,与君共勉吧。”
“哒哒哒哒!”
黑暗中,一骑奔来。
魏剑雄翻身下马:“县尊,公子,快将火把灭了。”
王用士问道:“敌情如何?”
魏剑雄讥笑道:“那贼首踏破天,根本就不会打仗。别说派出哨探,竟连营寨都不扎,乱贼散住于镇内民房,只在镇外扔出几人守夜。”
王用士瞬间安心,此战必然胜利,当即下令道:“火把全部熄灭,前后抓住同伴腰带,嘴里衔着筷子噤声行军!”
五百多勇士,渐渐接近独流镇。
费映环、魏剑雄主仆俩,带二百多人埋伏于镇南待命。
王用士亲率二百多人,绕去镇东准备突袭。
镇西是运河。
镇北留给乱民溃逃。
王用士悄然绕去小镇东侧,稍许歇息准备,对背着大鼓的陈典史说:“你来击鼓!”
“遵命!”陈典史颇为忐忑,又有些兴奋。
王用士又说:“传令下去,点燃火把!”
“咚咚咚咚咚!”
“杀呀,荡平贼寇!”
寂静深夜,沉闷的鼓声响起,一支支火把被点燃,同时伴随激烈的喊杀声。
镇南方向,费映环立即率众响应。
几百临时招募的勇士,将三千多支火把插在地上,又挥舞着火把嘶声大喊,瞬间造成千军万马的假象。
第011章 【贼败】
踏破天并不在镇上过夜!
不是这厮有多么警醒,而是镇东三里地左右,有本地土豪修建的大宅子。非但奢华富贵,而且院墙巍峨,既可舒适享受,又能保护自身安全。
最强壮的两百多乱民,被踏破天选为亲兵护卫,跟他一起住在镇外的大宅里。
宅中的娇妻美妾,被几个造反头子瓜分。
侍女丫鬟,分给那些亲卫统领。
就连浆洗洒扫的健妇,以及镇上掳来的妇人,也赐予二百亲兵,饱食之后便是释放欲望。
踏破天此刻正呼呼大睡,身边躺着个一丝不挂的少妇。
少妇显然惨遭蹂躏,待踏破天睡熟了,才悄悄摸黑爬起。她从柜子里摸出一把剪刀,眼泪划过脸颊,一步步朝踏破天走去。
“砰!”
黑暗中,少妇绊到一张凳子。
踏破天猛的惊醒,问道:“你要作甚?”
“恶贼,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少妇自知报仇无望,竟然反握剪刀,狠狠刺向自己的胸膛。
踏破天连忙点燃油灯,看着胸口淌血的少妇,失魂落魄道:“你……你就不想做皇后吗?我是真要娶你,不在乎你已嫁人的。你死了算什么?你死了算什么啊?呜呜呜……”
这贼首居然低声痛哭,只因少妇是他暗恋多年的心上人。
踏破天的老家,就在独流镇。
他曾是个私盐贩子,而且属于最低级那种。
明代贩卖私盐,有以下几种方式——
一为官私,官员及家属夹带运输;二为军私,军队参与私盐贩卖;三为商私,超出盐引额度多装斤两;四为漕私,使用漕军和漕船玩走私;五为枭私,又称盐枭,聚集暴徒搞大规模私盐贩卖活动。
至于踏破天,只能称为盐棍。
纠集三五个青壮,穿乡过镇贩卖土盐,性质类似赚辛苦钱的货郎。
土盐,又分碱盐和硝盐,是刮硝碱土壤煎制而成。味道苦涩,带有毒性,只有最底层百姓才会购买。
即便是贩卖土盐,这微薄利润也被巡检司盯上。
踏破天的伙伴被抓了两个,他带着剩下两个弟兄,逃往天津南码头求生。本来可以卖力气苟活,谁知又遇到数月干旱,运河枯浅断航,码头苦力的工作也因此丢掉。
那就造反,杀回老家,抢到自己的心上人——本镇胡员外的孙媳妇。
踏破天泪流满面,坐在少妇的尸体旁,压抑着声音撕心裂肺哭泣。
“咚咚咚咚咚!”
“杀啊!”
击鼓和喊杀声突然传来,踏破天惊慌站起,边穿衣服边大喊:“可是官军杀来了?”
……
王用士将衣摆扎在腰间,挽起袖子提剑冲锋:“儿郎们,保卫桑梓,就在此时,随我杀啊!”
这些勇士在出发前,每人领到三两银子安家费,战后还能获得二两银子赏钱。并且王用士承诺,免除他们今后三年的徭役,役钱直接在一条鞭税里面抹除。
五两银子,三年免役,足够让人豁出命来。
勇士个个精壮,有夜盲症的不要。
可惜都不会打仗。
冲锋时行伍全乱了,伍长找不到自己的手下,什长也搞不清伍长在哪里。而且不知保存体力,隔得老远就全速奔跑,等冲到小镇已累得气喘吁吁。
乌合之众。
还是那句话,农民军更烂!
散居在镇上的乱民,被鼓声和呐喊声惊醒,慌慌张张穿衣出门查看。只见镇外火把无数,吓得立即调头就逃,还不忘把抢来的粮食带上。
不带武器,只带钱粮,完全忘记自己是造反的农民军。
许多乱民还有夜盲症,慌不择路跌入运河,夜里淹死无数。
“杀呀!”
五百多勇士本来怕死,见到这种情况,突然就不怕了,一个个化身为绝世猛将,往往一人就敢追杀数十人。
乡勇追得失去建制,乱民逃得失去建制,夜袭变成稀里糊涂的乱仗。
张奋、宋春明这两个乡镇派出所长,不复白天的狼狈相,此时好似吕布附体,挥舞着腰刀一路追砍。所过之处,无一合之敌,各自踏上人生的高光时刻。
费映环追击一阵,便觉意兴索然,停下来还剑入鞘,掏出折扇赏月乘凉。
魏剑雄都懒得使用熟铁棍,只是举着火把追赶。他骑马追上一个乱民,擒来质问:“踏破天在哪儿?说了饶你不死!”
乱民惊恐回答:“东边,胡员外的宅子里。”
“不在镇上?”魏剑雄追问。
“不在,不在。”乱民都快吓晕了。
魏剑雄扔下此人,骑马往东疾驰,一路大喊:“快快随我追杀贼首!”
无人响应,都杀疯了,也追乱了。
魏剑雄只得单骑而往,他不知胡员外的宅子在何处,估摸着方向往东边策马狂奔。
不知跑了多远,终于看到几个乱民,身上带着大包小包在逃命。
魏剑雄打马追赶,一棍子敲死一个,连续砸破几个脑袋,抓住幸存者逼问:“踏破天在哪儿?”
“不晓得,都跑了!”
“混账!”
魏剑雄气得一棒砸下,这人顿时脑浆迸裂。
踏破天此刻也怒火中烧,官兵夜袭独流镇,他在镇外本是安全的。慌忙召集两百多亲兵,甚至还有时间搬运财货,打算带着这些班底继续流窜。
谁知,仅逃出一里地,两百多亲兵就散去大半。
就连一起贩卖土盐的老兄弟,都悄悄带着财货离队,黑灯瞎火的鬼知道去了何方。
队伍难以收束,踏破天心灰意冷,对剩下的百余亲兵说:“都是一起厮杀的好兄弟,如今大难临头,咱也不为难大夥,各自拿着财货散了吧。”
众人大喜,纷纷从车上取走财货。
但还剩下十多人,围在踏破天身边不愿离开,他们说:“将军,投降官兵是死,回乡种地也是死,不如跟着将军拼一个前程!”
这话让踏破天重新燃起斗志,感动落泪道:“都是好兄弟,你们不负我,我也不负你们。从今往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多余的财货不要了,只带粮食和兵器,绕过静海去盐山县起事!”
一个披头撒发的乱民,本来缩在最后面,此刻突然上前:“将军,小的给你牵马。将军是关二爷,小的愿做周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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