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第一臣 第559章

作者:青史尽成灰

朱元璋记得,那是有生以来,看到父亲第一次喝醉了。

尽管为了这一场婚礼,他们家借了不少钱,但全家人还都坚信,日子还是会好起来的。

他们努力干活,起早贪黑,想尽办法赚钱,就为了能够还上借款。

几年的忙碌下来,终于看到了希望……可是一场瘟疫突然袭来,父母兄长,相继染病死去。

原本艰难万分的家庭,顷刻之间,分崩离析。

从此之后,朱元璋的人生,就再也没有一丝丝的光亮,他在寺里做苦工,形同奴隶,他外出讨饭,睡在荒山坟地。

为了一口吃的,他要卑躬屈膝,苦苦哀求。

他见过白骨盈野,见过肚子胀得和球一样的可怜人,见过易子而食……

他朱元璋不是天生反骨,即便到了这一步,他也不想当反贼,他回到了寺庙之中,继续当苦力,只求一天两顿,勉强果腹。

直到红巾军起义,汤和给他写了书信,偏偏这封信又被人发现,想要告发……朱元璋再也没有退路,只能投军!

张希孟一直看到了结尾,眼圈已经泛红了。

“主公,这一卷书,真的该让所有年轻人都看看,无论如何,都不能自暴自弃!”

第七百七十六章 你到底是谁?

“咱这一卷书成,还请先生帮忙做序吧!”朱元璋直接邀请张希孟做序,毕竟遍观天下,也只有他有这个资格了。

张希孟并没有迟疑,一口答应。

“臣义不容辞!”

朱元璋自述童年经历,堪称质朴。就连出生的时候,通常有的红光满天,香气四溢,人均行走的消防水车,这一类的情节,全都没有。

阅读这本书,甚至会觉得亲切,不用年纪太大,只要是中年人,就能体会到老朱的辛酸,甚至许多年轻的孩子,也都能产生共鸣。

上树抓知了,下河摸泥鳅。

给地主放牛,想要读书,却连束脩都出不起,听几个月私塾,就不得不放弃。

大哥成亲,延续朱家香火,不得不借钱负债。到了二哥那里,竟然只能入赘。

旱灾瘟疫,彻底摧毁这个家庭……哪有什么天纵英明,只有不得已而为之。

他是一个人,总要活着吧!

当小和尚可以,出去讨饭流浪,也行!

为了活着,什么都做了。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活不下去。

战乱来临,寺庙被烧,同伴来信,又被别人发现。

他已经那么倒霉了,居然还有人打算告发朱元璋,拿他的脑袋,换来元廷主子的赏赐。

你把我逼到了绝境,连趴在地上,卑微地活着都做不到,那就只有挺起脊梁骨,拿起刀枪。

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拼了!

跟这个世道斗到底!

不妥协,不退让,不畏死,不服输……其实读懂了这本书,也就读明白了朱元璋。

这一个大明朝的底色,正是老朱的这一股不屈斗志。

张希孟的文章,均田主张,划分历史,恢复中华……这些东西虽然很重要,但严格算起来,只能是锦上添花,走得更加平稳顺畅。

或者说,张希孟很好解释了为什么会生活困苦,为什么会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为什么想当奴婢都做不到……

就是因为元廷将人不当成人,准确说,是把南方的汉人,视为牛马牲畜。但他们不知道,人到底不是牛马,千万人的怒火,一旦燃烧起来,就会汹涌澎湃,无可阻挡,直到彻底烧掉一个旧时代。

陛下亲自撰写,张相做序,一部回忆老朱童年的书籍,横空出世。

从北平开始,初步刊印,随即应天等地,也都卯足了劲头儿,加班加点,刊印书籍……这一本书,朝廷官吏,上上下下,谁都要有一本。

毕竟身为大明的臣子,连陛下的书都不看,还想不想混了?

另外各个学堂,且不说那几所最顶级的,就连一般的中学,也都要购买书籍,拿过来阅读。

当初老朱撰写御制皇陵碑碑文,许多人都一字不差背过,这一次再听老朱的仔细叙述,更让人动容。

而且又是这么个紧要的当口,别人感觉不出来,朝廷诸公,哪里还不明白!

陛下虽然没有多说一句,但是这一本书,已经说明了太多东西。

孙炎是最早得到书稿的人之一,他推开公务,拿在手里,仔细看了一遍,已经是汗流浃背,心脏怦怦乱跳。

老天保佑,总算自己没有犯糊涂。

陛下不讲天命所归,不讲自己如何神奇,讲的都是最普通的事情,讲的是人生艰难,百姓困苦。

这还不明白吗?

老百姓想要的东西不多,不过是能安稳活着,能吃饱饭,不至于饿肚子,再有一点点希望,能够活得更好一些,日后有盼头,他们就心满意足,毫无怨言了。

“仆请大家伙过来,就是要说这一件事,接下来的的办学经费,必须落到实处,每一贯钱,都要花在学堂,学生上面。谁要是敢有任何贪墨,立刻严惩不贷,绝不姑息!这一件事御史台要负责盯着。”

徐达欣然点头,“义之所在,责无旁贷。”

孙炎又道:“还有,陛下的书想必你们都看过了,我想谈谈心得体会……如果我们非要说,陛下是应运而生,秉持天命,驱逐胡虏,恢复中华……这么说就有失偏颇了。毕竟陛下的书里,已经写的明明白白。陛下最初决定投军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活不下去了。”

“历朝历代,都有官逼民反,不得不反。也不只是因为胡虏压榨,残暴不仁。从陈胜吴广起义算起,到黄巾起义,到黄巢起义,还有宋朝的历次起义……这都是百姓过不下去,不得不反包括咱们这一次的红巾起义,也是一样的道理!”

面对孙炎的这番话,汪广洋微微沉吟,就说道:“孙相,你看,这元朝到底和前朝还是不同,我们讲驱逐胡虏,恢复中华,讲胡虏无百年国运,就说的是他们残暴不仁,比起历代,可是要残酷许多的,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啊!”

孙炎呵呵一笑,“汪相讲的是元廷比起前朝,更加残暴……但总不能说汉唐赵宋,到了末年,就不残暴了吧?逼着百姓走投无路,揭竿而起,只能说都是活不下去。难道在活不下去这件事上,还要分出三六九等吗?”

孙炎笑道:“我看这就不必了吧!哈哈哈!”

他的话音刚落,钱唐立刻道:“孙相所言极是,太师在唐陆之案以后,重新阐释均田令……归根到底,就是要维护大明的根基,要让人人有田产,能够保证吃饱饭,不至于饿肚子。现在又要改革教育,给大家伙读书上进的机会,归结起来,还是要给百姓公平,要消除民怨,要让大明江山,千秋百代!”

钱唐继续道:“假使放任士大夫回朝,他们把持朝廷官位,这群人与汉唐世家,赵宋文臣,蒙古贵胄,又有什么区别?难道不是一丘之貉吗?如果放任兼并土地,为所欲为,又和蒙古人跑马圈地,有什么差别?还有,如果放任世家大族,豢养奴婢,遍地青楼赌场,把穷苦人家的孩子,当成玩物奴婢,和蒙古人的做法,又有多少差别?要我说,不过是半斤八两而已!”

汪广洋皱着眉头,“过了,太过了……汉唐皆是盛世王朝,数百年传承,和元廷这种,没有百年国运的朝廷,不一样的!”

汪广洋刚说完,孙炎突然笑了,“汪相,我刚刚突然想起一件事,市面上红梅阁一出戏,里面的贾似道是个奸佞,大大的奸佞,如果有人跟我说,伱比贾似道好了三倍……你说我该高兴,还是该伤心?”

众人一怔,片刻之后,徐达竟然忍不住笑了出来,有他带头,其他人也都跟着大笑,唯独汪广洋,脸色十分难看,只有干笑两声,缓解压力。

结果越是笑,就越发尴尬,以至于无言以对。

这个破事要怎么说吧?

假如若干年后,有人说明朝比起元朝,多维持了那么多年,足足是元朝的三倍,比元朝强多了!

这话似乎没错,可对于大明的衮衮诸公来说,这是夸他们能干,还是骂他们废物啊?

怎么样?

貌似很难说吧?

如果只想着比元朝好,甚至是只比元朝好个几倍……大家伙是不是都该跳秦淮河了?

孙炎瞧着众人,笑道:“既然如此,我不妨直说了,办学的事情,不允许有半点迟疑。接下来还有一件事,那就是为了新的分田,做好准备……这是接下来,务必要做成的一件事。吏部、户部、税务部,还有其他所有衙门,都要拿出十分的力气,如果做的不好,我会向陛下请辞,至于尔等,自己请罪去吧!”

大家伙这个气啊,你辞官就完事了,却让我们请罪,你不能这么过分!

但大家伙也都明白,还真别抱怨,接下来有关财税的改革,甚至比教育改革还要难……难了不知道多少倍!

这日子算是没法过来,这个姓孙的,简直比李善长和张希孟加起来,还要可恶!

那两位做事,还要权衡利弊,可是到了孙炎这里,他只管推,你们做不好,那是你们的事情,反正用不着我去交代。

奶奶的,他这个宰相当得舒服啊!

不过不管大家伙怎么心里头埋怨,却是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朱元璋所写的书自然也会送到复旦学堂,张庶宁的手里,也有一份。他在翻阅之后,突然想起一个人,他要去瞧瞧蔡本,瞧瞧自己的这位老师。

张庶宁到现在为止,依旧很矛盾,其实蔡本调查民间的情况,治学的严谨,依旧值得张庶宁赞叹学习。

可是这位的心思,却让张庶宁万万不能认同。

有才无德,有德无才……这世上能德才兼备的人,实在是太少了。

一段时间不见,蔡本竟然已经老态龙钟,胡须花白,乱糟糟的和杂草仿佛,全然不是往日一丝不苟的模样。

“蔡先生,陛下的书,你又怎么看?”

蔡本冷哼一声,神情冷漠,“你以学生之身,掀翻了我这个师长。你自己能得到什么?小小年纪,断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要不了多久,你就会明白的!”

张庶宁愕然了一下,随即笑道:“我的前程,无关紧要。倒是学生们的前程,比什么都重要。我已经将夏河寨中学的经验总结成书,马上也要刊发出来。到时候,贫家子弟的机会,就会更多许多!”

蔡本听到这话,突然一愣,脱口而出,“你,你到底什么身份?有谁帮你?你怎么能随便刊发这种大逆不道的书?你,你到底是谁?”

第七百七十七章 贫家子的胜利

面对蔡本的提问,张庶宁突然觉得很好笑。

“蔡先生,我依旧尊称你先生。可事到如今,你还以为是仗势欺人,又或者想拿你怎么样?伱就没有觉得,自己哪里错了?”

“错?”蔡本突然勃然大怒,“我错在识人不明,错在收了个白眼狼!你悖逆恩师,今后的大明,断然不会有你的生路,你,你完了!”

听到这话,张庶宁简直哭笑不得,如果说此前还有最后的那点念想,也荡然无存了。

“蔡先生,我是复旦学堂的生员,今后大概就是一名普通的老师。我会好好教我的学生,教他们什么是是非对错,教他们该站在哪一边说话。我会期望他们成为大明的栋梁之材,华夏脊梁。但我绝对不要要求他们,对我感恩戴德,唯命是从。我也不会想着,聚集一帮人,听从自己的安排,呼风唤雨,如何如何……总之,先生教我的治学方法,我会记在心里,发扬光大。至于先生的为人,我以为,先生应该好自为之。”

说完之后,张庶宁起身离去。

只留下蔡本,在这里气得脸色铁青……他并不是傻子,相反,他很聪明,甚至连张希孟讲的那些东西,他都领悟很深。

不然也不会在复旦学堂,风生水起。

但是在蔡本看来,张希孟所讲的东西,大约就和孔夫子一样,可以写在纸上,挂在嘴上,唯独不能放在心里,不能当真。

在孔孟之道以下,士大夫执掌大权,辅佐天子,治理国家……现在情况不一样了,但根子上,还是差不多的。

复旦学堂,济民学堂,每年招收两三千人,这些人扣除一些特殊的行业,会参加科举,并且成为官吏的,大约有一千人出头。

这一千人,可远比大宋四年一次的科举,来得多多了。

也就是说,大明的立国根基,还是比大宋强很多的。

但也仅此而已,别再往前折腾了。

每年的教育支出,先把大头落几个大的学堂上面,然后再把大部分放在传统的教育强省,文脉汇聚的地方。

诸如江西这一片,还有江南,另外由于复旦学堂的原因,山东也要多分点。

大约八成的经费,就落到这些地方,剩下的北平,山西,湖广,巴蜀,能分到多少,就算他们的运气。

至于广西、云南、甘肃、陕西,这些地方,根本不在考虑的范畴。

不得不说,蔡本还真就是个天才,他对经费的划分,未来的规划,简直就是历史上大明科举人才的分布图。

大明前期,以江西等地为主,几乎占据朝堂半壁。后来随着江南财力增加,苏松常镇,浙江等地,后来居上,诸如东林党,浙党,他们把持了朝堂,左右江山社稷。

其余福建、山西等地,也就打打酱油,其他地方连打酱油的资格都没有。

有人或许要问了,这种事情,也能掌控吗?

难道不是异想天开吗?

还真不是。

这也不只是蔡本这么说,抱有类似看法的人,多着呢!

他们的手段也不复杂,首先就是预算投入。

把大多数的钱财,集中在这些地方。

教书育人,本质是就是花钱。

养最好的老师,可不比养士便宜!

钱有了,人就有了。

随后在教学安排,考试设计上,稍微动点心思,就能让自己希望的人,进入学堂,占有主要的名额。

然后再大力宣传,说些什么很玄幻的,家学渊源啊,文脉汇集啊,文曲星下凡,老天庇佑……到此为止,这事情的九成,就已经办妥了。

要说和历史上,有多少区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