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第一臣 第556章

作者:青史尽成灰

哪知道高启摇头道:“不能这么说。文章这个东西,我还是小有了解的。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当初张相改革科举,就是要降低文章比例。如今复旦学堂要用一篇文章,决定学生命运,属实不妥!而且我以为学堂的事情,需要正办。你们有考试舞弊的证据,那就废了考试,重新开考,如果没有,就按照成绩录取,万万不该弄什么加试糊弄人。这样一来,岂不是败坏了复旦学堂的名声?”

高启身为著名才子,论起文采,远在张希孟之上,他点评文章取士的问题,确实没人敢反驳。

而且后面他讲的,也有道理,复旦学堂这边,渐渐陷入了被动。

方才站出来的那位老师,此刻又站了出来。

“高布政使,复旦学堂取士,似乎应该听从教化部的意思才是。”

言下之意,你根本没有过问的资格。

高启也不慌不忙,笑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现在是山东布政使,夏河寨中学,还有夏河寨的考生,确实是我治下子民。如果他们在考试之中,遭到了不公平待遇,我也要行文中书省,讨一个说法。如果中书省不能给我说法,那就只有上书监国,上书陛下了!”

高启提到了朱标和朱元璋,让所有人都是一怔,气氛又紧张了许多。

高启执意替夏河寨的学生说话,让魏观很是意外。

他面色凝重,其实论起品级,他并不怕高启,甚至他的资历还在高启之上。

魏观担任过杭州知府,调任应天之后,逐步升任到国子监祭酒。

他是属于李善长这一系的人,后来因为年纪大了,这才申请外放,担任复旦学堂的山长。他本来就是三品,和高启这个布政使,一模一样,谈不上谁高谁低。

“高布政使,伱不清楚,复旦学堂培养的都是各方面突出的顶级人才,是要辅佐陛下,治理国家的。不是什么人都能进来。即便通过了考试,入学之后,他们基础太差,习惯也不好。万一把那些不好的习气,带入学堂,可就带坏了其他人。我这个山长,要替学堂未来负责!”

高启的脸上,笑容消失,渐渐严肃起来。

“魏山长,我不知道是你这么看,还是复旦学堂的所有老师都这样看!倘若你们都是这么想的,我觉得这事情可不光是几个学生那么简单了……你们以出身论人,咱们陛下又该怎么说?”

魏观骤然一惊,沉下脸来,“高布政使,你这话就不对了,陛下乃是天授,岂能和凡夫俗子比肩?”

高启冷笑道:“我可是听说陛下撰写此生经历,第一部 的初稿,已经发到了各地,你们复旦学堂,不会没有收到吧?”

高启继续道:“陛下是什么主张,你们不会不知道!哪有什么天授,无非是顺时而动罢了。”

这时候那位老师又一次站出来,“高布政使,陛下撰写书籍固然不错……但身为臣子,应该清楚,吾皇天纵英明,不同凡响。而且高布政使替那几个乡下孩子说话,莫非你觉得其中会有陛下一般的人物?”

这家伙的话,着实有些诛心了。

高启笑道:“你又是什么人,不知道能否告知?”

此人一笑,“在下名叫蔡本,是复旦学堂的老师,不才刚刚考察了山东的人口田赋,写了一篇奏疏,交给了陛下。”

高启如梦初醒,“原来是你!我想起来了,你的那篇奏疏很有见地,陛下也是十分喜欢。还明发各部衙门。接下来的改革,还要以此为参考。”

蔡本微微一笑,“承蒙高布政使赞许,在下愧不敢当。其实以在下的意思,陛下应该不再增加赋税,以安人心。”

盛世滋丁,永不加赋!

高启突然眉头一皱,“蔡本,按照你奏疏的内容,不是说朝廷的田赋会大大减少吗?”

“所以才要不加税赋,安定人心!”蔡本骤然说道。

高启愕然,随即哈哈大笑。

“蔡本,你这人真有意思,你费那么大力气,写了一篇奏疏,原来是想吓唬住陛下啊!我可以告诉你,想错了,大错特错了……咱们陛下不会被你吓到的,朝廷接下来的意思,重新分田,是肯定的。田赋减少,商税来补,另外还会进行税制改革……听到这些,你是不是有些失望?”

蔡本骤然变色,朝廷的意思,确实是出乎他的预料。

难道自己写得还不明白?

陛下怎么还死心眼,上千万的田赋,一旦重新分配土地,顷刻之间,化为乌有。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以盛世加恩的名义,把税赋固定下来,也就不用担心减少了。

里子面子,全都顾及到了。

为什么跟自己想的不一样啊?

此刻魏观也是眉头紧皱,“高布政使,我们学堂的意思,还是应该加试一场,如果你觉得文章不妥当,可以调整一些内容,但无论如何,也不能随便什么人,都进入学堂。你也要知道,复旦学堂是朝廷税赋供养,好钢要用在刀刃上!”

高启深深吸了口气,“魏山长,还是那句话,你们想靠着多试一场,就把那些学生赶到门外,不给他们入学的机会,我这个父母官,是不会答应的。我会上书中书省,据理力争!”

魏观深深吸口气,“既然如此,我也只能请孙相定夺了。”

双方不欢而散,高启直接到了夏河寨学生这边,参与考试的所有人,包括没有通过的学生,也都等在这里。

他们迫切想要知道个结果,到底是自己这些人痴心妄想,还是上天不负苦心人!

就要见个分晓。

高启亲自驾到,勉励了大家伙一番,学生们的希望更强烈了。

只是高启却一直在盯着张庶宁,别人不认识,他经常去张府,哪能不认识?果然是这一位。

高启借着单独谈话的机会,跟张庶宁到了屋舍里面。

“这事张相知道吧?”

张庶宁微微摇头,“我没有写信。我还不觉得,咱们大明朝,会烂到这个地步!”

高启一怔,点了点头,“成!既然如此,我就上书,跟他们周旋。大不了赔上一个布政使,我也想瞧瞧,中书省到底会怎么办!”

第七百七十二章 抓人

高启本身就是有名的大才子,有太多志同道合的朋友。他们这些人本身处境有些尴尬,一来他们普遍年轻,资历根基都不深,二来他们是朱元璋渡江之后,才投靠过来的,和一些老臣没法比。

自然而然,就低了一等,也是直到最近,像杨基等人,才爬上布政使的位置,距离中书诸部,还差了一截。但他们胜在人多,像张羽啊,徐贲啊,王进啊,遍及朝野,还都小有名气。

高启一面上书中书省,一面给老朋友写信,联络众人。随后高启又行文门下省,将复旦学堂的事情,捅到了宋濂和刘基那里。

到了这一步,高启还不愿意罢手,他又决定,给御史台行文,请求御史台,调查录取中存在的弊端。

……

“疯了!这个高启,就是一条疯狗!”蔡本切齿咬牙,对魏观道:“山长,他这是要把咱们都抓起来问罪啊!”

魏观很凝重,他毕竟是在朝中做过官的,能清晰感觉到,高启这是要撕破脸皮,弄一把大的。

但问题是以高启的地位,根本掀不起来这么大的风浪,门下省,御史台,这些地方怎么会配合他?

再有,高启前程远大,也没有必要和复旦学堂死磕,把自己赔进去。

这后面还有神仙!

魏观猜到了,但到底是谁,他却不好说。按理讲复旦学堂是山东的,和孙相很亲近,高启也算是孙相的人,为什么会这样?

“蔡本,我问你,这个夏河寨中学,他们考出来的,里面到底有没有弊端?”魏观觉得事情的关键还在学生上面,只要考试有问题,他们占住了理,就算打到了御前,他也不怕。

蔡本脸色漆黑,无奈道:“有……也没有!”

魏观气得差点倒仰,“到底有没有,你废话什么?”

蔡本无奈道:“山长,这事还要怪咱们学堂的一个学生,他学的不错,人也聪明,我是很想栽培他的。可惜的是,他这人不上道,非要去教导贫家子弟。我以为他就是随便说两句,一个小孩子,能掀起多大的风浪?可是他还真把咱们的考试套路摸清楚了。听说他带着夏河寨的学生,日夜苦读,专研考题,几个月下来,还真让他办成了!”

蔡本气哼哼道:“论起真才实学,夏河寨的那帮穷鬼崽子,如何能登堂入室?只要重新考一场,必定能把他们逐出学堂!”

魏观听到这里,眉头紧皱,“我早就说过,你搞那个什么调查,要不得的。学生往外跑,看得多,想得多,心野了,就不好管了。我问伱,这个学生教书,有没有泄露考题的可能?”

蔡本一怔,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山长,我现在就去查查,看看这小子有没有问题。如果他真的有窃题的行为,这事情就好办了!”

魏观稍微沉吟,随即道:“你可以查问,但一定小心,这孩子看起来是个聪明人,可造之材,你可不能毁了他!”

蔡本连连点头,可是从魏观这里出来,他就有了自己的想法。

区区小孩子而已,摆平了他,事情也就解决了。

因此蔡本直接来找张庶宁了。

他走到半路,发现有卖金梨的,卖了一大筐,提着到了学生住处。张庶宁这些日子一直都在,他也没干别的,只是领着大家伙,继续跑操,读书,做题,跟前些时候没什么区别。

要说还有什么事情,那就是观察研究一下这些孩子。

他在济民学堂的时候,就有这个习惯,只不过那时候是研究天才学生,现在开始研究普通人,渐渐的,张庶宁也有了一些心得体会。

前面蔡本就跟他说,那些穷苦人家的孩子,基础差,习惯不好,卑微怯懦,没见识,没担当……就算放他们进入学堂,也远不及别人,白白占用名额。

类似的观点,魏观也说过,他不能浪费学校的宝贵资源。

虽然这话在张庶宁听来是歪理,但歪理也有存在的基础……有些论断,还符合一些现实,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张庶宁把精力放在了这上面……渐渐的,他发现了一些异样的东西,比如说这些夏河寨的学生,尤其是通过考试的,他们变得相当自信,说话有条理许多,也重视自己的卫生,行走坐卧,比起原本都提升了一大截。

他们会把自己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会买最便宜的牙具,每天定时洗漱。他们还会不遗余力,如饥似渴地阅读。

各种各样的书籍,报纸,甚至有人尝试着写文章,投给报社。

根据张庶宁的评估,只要能维持这个状态,要不了一两年时间,就算是真正和那些出身条件较好的学生相比,也不会差太多。

这就让他大为惊讶。

穷学生,乡下孩子,到底是差在哪里?

渐渐的,张庶宁得出了一个结论。

其实这就是长久以来,塑造的结果。

人们更仰慕那些条件好的家庭,觉得他们动作优雅,穿着体面,代表着尊贵气派……普通人要跟他们学,学不来就自愧不如,低人一等。

久而久之下来,那些出身良好的孩子,优点被放大了,反过来,穷人的缺点被放大了。

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而是一代代传承,千百年塑造,最后就出现了许多名门望族,他们的子弟,确确实实,比穷人更出色。

好玩的是,似乎穷人也接受了这一点。

在学堂里,一些穷苦子弟的孩子,也处处唯唯诺诺,邋遢懒惰,怯懦,缺少自信……这种情况,还能够改变吗?

张庶宁认为,能改变!

要怎么改变呢?

那就是胜利!

比如说这一次考试,夏河寨的学生,就凭着自己的努力,击败了那些富家子弟,在千军万马丛中,杀了出来!

这是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一种足以改变他们一生的胜利!

只有胜利,才能解决问题!

他们并不差,只要有适当的条件,甚至远远不如那些富人子弟,他们也能像野草一样,顽强生长,取得相当不错的成就。

发现了这一点之后,张庶宁像个开心的孩子……确实,他的确还算是孩子。

张庶宁立刻给老爹写信,他要把自己的发现,告诉老爹。

不光是男女一样,还有贫富,也都一样,

或许一时看起来有差别,但是这个差别,绝对不是不可以改变,更不是生生世世的。甚至张庶宁觉得,在穷苦子弟身上投入,或许远比富家子弟要好多的。

因为他们更愿意付出,更能吃苦,改变命运的冲劲更强……只要适当引导,投入一点点资源,就能培养出相当多的人才。

张庶宁觉得,自己老爹心心念念的人才培养,或许真的可以从乡村入手。不过为了验证他的想法,最好还是找一处试验,哪里更合适呢?

毫无疑问,就是北平了。

反正朱棣有钱,让他出。

看看花同样的钱,到底哪一种的效果更好?

张庶宁越发喜悦,因为他发现,自己选择的这条路,或许真的是前途无量,远比出将入相,更能改变大明朝。

他不光要告诉老爹,还要告诉夏知凤,告诉黄观,胡俨他们,他希望有一群朋友,一起来研究,一切寻找答案……

就在这时候,蔡本来了。

师生见面,多少有那么一点点尴尬。

“怎么说呢!我还是把你当成我最好的学生。”蔡本沉吟道:“你很聪明,知道拿学堂的题目,去教那些孩子,死记硬背,帮他们通过考试。可你想过没有,这和作弊有什么区别?那些被他们挤占名额的学生,又该多冤枉?你听先生的,认个错,赶快回学堂读书,你的前程还在,不要给自己找麻烦!”

张庶宁默默听着,随后道:“先生,我现在认错,是承认作弊吗?那可不是小罪啊!”

蔡本一怔,忙道:“你想什么呢?我是你的老师,还能害你不成?天地君亲师,我要是连弟子都害,还怎么在天下立足?”

张庶宁点了点头,“先生不忍害弟子,那弟子也不忍心害夏河寨的学生,他们也是我教出来的!他们不偷不抢,靠着自己的心血本事,考上了学堂,你们却想把他们赶出去,无论如何,也没法说服天下人的!”

“你!你不要太过分!”蔡本大怒道:“你才几岁?就算你满肚子道理,又能怎么样?我是为了你好,要不然,你只怕就要失去学籍了。”

张庶宁微微一笑,“有些事情,先生能做主,有些事情,先生做不了主。还是拭目以待吧!”

蔡本咬了咬牙!

“行,算你有种!我看你怎么收场!”

蔡本敢走出来,突然迎面飞来一颗金梨,结结实实砸在了他的鼻梁上!

蔡本痛叫了一声,鼻血流了出来,随后更多的金梨,如雨点般落下。这都是他买来,送给学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