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史尽成灰
张希孟眼珠转了转,突然念道:“天地相乘数一原,忽逢甲子又兴元。年华二八乾坤改,看尽残花总不言。”
四句诗念完,笑而不语。
贾鲁眉头微皱,“这不是邵康节的梅花诗吗?”
张希孟一笑,“没错,老大人博学多才,自然知道康节先生神算无双。这首梅花诗写的可是大元朝的下场!”
贾鲁大吃一惊,“你还懂谶纬之学?”
张希孟笑呵呵道:“老大人,前两首梅花诗已经预言了北宋和南宋的灭亡,这是第三首,忽必烈在甲子年登基称帝,兴起大元朝,我说的没错吧?”
贾鲁本不信谶纬之说,可稍微思忖一下,忽必烈的第一个年号,的确是至元,很巧的是那一年就是甲子年。
“那,那后两句怎么说?”
“年华二八,自从忽必烈到如今大都的元皇帝,传了十代,如今在皇帝身边有个宦官叫朴不花,他是高丽进贡的,如今在宫中隔绝内外,眼看着山河破碎,却是不言不语啊!”
“这个……”贾鲁怔了许久,忍不住哈哈大笑,“张希孟啊,你这是牵强附会,谶纬之学老夫也听闻一二,事前无人能知,事后牵强附会,不过是马后客。就算大元亡了,难道江山就一定是朱元璋的?”
张希孟笑容可掬,不慌不忙,又淡淡念道:“毕竟英雄起布衣,朱门不是旧黄畿。飞来燕子寻常事,开到李花春已非。”
四句诗念完,再看贾鲁,老头子已经呆住了。完完全全陷入了错愕、惊骇!
张希孟所念的正是梅花诗的第四首,英雄起布衣,老朱的确是布衣得不能再布衣了……凑巧的是,第二句直接点了老朱的姓!
这就不能不让人联想了……
“啊!难道康节先生真的算了出来,朱将军会登基称帝?”
贾鲁虽然是理工男,但毕竟没有受过唯物主义教育,虽然嘴上不信谶语这一套,可是隐隐约约,还是相信天命存在的。
而且张希孟念的梅花诗的确是北宋年间邵康节所写。这和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不一样。
独眼石人可以自己凿,这两首诗,却是没法硬塞给邵雍。
而且你说元朝那一首是穿凿附会,可为什么接下来一首说英雄起布衣,还说朱门不是旧黄畿,这不就是说姓朱的布衣英雄,要改天换地,重兴一朝吗?
贾鲁彻底凌乱了,难道,难道真的天命落到了朱元璋身上?
别看之前贾鲁被俘,朱元璋说出让他治理黄河的话,他也留在了军中……可贾鲁到底不相信,老朱能成就霸业。
因此他一直称呼朱元璋为将军,他在营中,也就是个客卿……问到他的头上,他会尽力回答,可是想让他主动出力,那是不可能的。
可是这两首梅花诗一出,彻底击穿了贾鲁的最后防线……或许,没准,朱元璋真的是天命所归啊?
很凑巧,这时候老朱从外面进来,他本来是要找张希孟商议,听闻张希孟去见贾鲁,他也跟来了。
老朱迈着虎步,撩起帘子,走了进来……就在这个刹那,夕阳的红霞投入帐篷,映照在老朱身上,红光乍现,宛如天神。
贾鲁直接双膝跪倒,浑身颤抖,老泪横流。
“罪臣贾鲁……拜见主公!”
说完之后,老头五体投地,激动到了不行。
他这一下子可把朱元璋吓得不轻,这是干什么?可不兴这个。
朱元璋很尊重贾鲁,看到这样,连忙要去搀扶,却发现张希孟给他一个似笑非笑的眼神,老朱立刻明白了。
“怎么回事?你跟老大人说了什么?”
此刻贾鲁已经昂起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此时再看老朱,面目威严,器宇轩昂,带着君临天下的气势,果然是天命之子啊!
这下子好了,都不用张希孟多说,贾鲁自己就脑补起来了。
既然认准了朱元璋就是真命天子,贾鲁收起了所有的高傲,开始尽心尽力,替朱元璋谋划。
他从地上爬起来,恭恭敬敬道:“主公,张希孟所写的分田方略,算不得错,而且是极好的。只不过在当下还需要考虑一些事项……平均田亩固然好,但是那些愿意投军,愿意替主公效力的,还有那些立下战功的,不能不重赏!主公现在也没有别的东西,左右因为水旱灾害,战乱频繁,各地多余的田亩还不少。在保证老百姓的口粮田之外,要给将士们分一些土地,也好激励人心,鼓舞士气。”
“至于日后天下大定,土地不均,可以再做安排……每十年一轮,重新分配田亩,或者还有更好的办法,那都是以后的事情。眼下老臣以为必须尽快处置大户,取了他们的浮财,拿走他们的田亩,甚至要把他们贬为奴仆,用来赏赐忠心耿耿的将士。”
贾鲁目光锐利,语重心长道:“主公,不给足了好处,人家不给卖命啊!”
第五十一章 朱元璋的政策
一个土地政策,从张希孟制定,到李善长质疑,再到贾鲁进谏,终于确定下来。
综合了这三个人的智慧,朱元璋又花了一整夜思索,终于下了决心。
“传令,把所有将士都召集起来,咱要有事情宣布!”
手下人答应去了,朱元璋只是弄了点凉水,洗了一把脸,就精神百倍,迈步走出了帅账。
当他昂首阔步,走上高台的时候,手下文武已经悉数在列。
文官这边,还比较稀少,只有张希孟、贾鲁、李善长三个……虽然数量少,但架不住质量高,张希孟就不用说了,贾鲁是做到了中书左丞的专业官僚,李善长也是在地方多年的老油条。
就这个组合,已经秒杀高邮城的一众小说家了。
再看武将这边,徐达还在怀远盯着彻里不花,汤和负责留守临淮,他们都没在。但是其他的人,也是相当可观。
费聚、花云、吴祯、吴良、陆仲亨,李新材……足有好几十人,排成了长长一队,这些人普遍都是百户,统领一百个人,也算是一个小军头了。
不过讽刺的是,老朱现在的正式官职还是九夫长……本来他救了郭子兴,是要重用的,可他不愿意跟赵均用开战,又把郭子兴给气到了,官职迟迟没下来。
反正朱元璋也不在乎了,他就是这帮人的统帅,当之无愧!
而且朱元璋知道,今天之后,他的地位会更加稳固!无可撼动!
“凡是和元廷有勾结的豪族大户,一律严惩不贷,若是有害民之举,坚决诛杀,并且将家人贬为奴仆!”
朱元璋俯视着所有人,大声宣布!
主张严惩豪族,是张希孟的设想,但是张希孟并没有说家人的问题。在张希孟看来,祸不及家人,而且他也下意识反对奴仆的存在。
可是经过贾鲁的解释,张希孟改变了看法。首先,祸不及家人,有个前提,那就是福也不惠及家人。
但是在大家族普遍存在的古代,显然不现实。
那些豪强为非作歹,霸占田亩,鱼肉百姓,他的小老婆,儿子,亲戚子侄……有谁没有受过好处?甚至他们就是帮凶,一起坐享其成。
既然如此,理应受到惩罚。
这是道理上的,还有一条……那就是有功将士必然要多给田,假如他们家里人手不够用,是租出去,还是怎么办?
要有办法解决。
这时候把一些豪强的家眷,甚至是俘虏,充作奴仆,让他们下地干活。
将士们在前方作战,就不用担心家里,有这些奴仆帮他们耕种,自然没了后顾之忧……如果觉得不妥,大可以在天下太平之后,下令释放奴仆。也可以规定干满五年,就可以获得自由身。
而且慈不掌兵,不能光想着合乎情理,还要看当下的实情!
一句话,要务实!
毫无疑问,张希孟被贾鲁说服了。
其实他早就有自知之明,知道穿越不可能无往不利。否则他也不会一开始就想投靠朱元璋。
只不过从李善长和贾鲁身上,让张希孟觉得自己需要学的还有太多。
他甚至打算把繁杂的事情甩给李善长,他好好向贾鲁请教,争取把这老东西的智慧榨干。
“每到一处,查抄豪族田产,清点荒地,授予普通百姓。每丁三亩口粮田,不用缴纳田赋,归每家所有,不许买卖。凡是家中有人从军,每多一人,多分三亩口粮田。立下战功,另有赏赐。若是从军人数多,缺少青壮,可以申请,派遣劳力,帮着耕种收割!”
老朱铿锵有力的声音,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短暂的沉默之后,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
“上位英明!上位想得太周到了!”
大家伙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剩下高兴了。
果然不给足了好处,是没人愿意卖命的。
其实现在就看得出来,张希孟最初设计口粮田,是为了保证基本民生,甚至是维持均田大局,防止土地兼并。
但是老朱公布的口粮田,已经变成了先归附的福利。
想逐鹿天下,就不可能没有稳固的基本盘。
在老朱治下,先给你一份不用缴纳田赋的口粮田,有人从军,还给你加倍,就问你动心不?
至于土地的问题,反正可以从大户收缴,荒地也不少,实在不行,还能往外打,抢夺新地盘。
总而言之,这一次分配,是肯定够用的。
等人丁滋长,需要重新分配的时候,估计已经是十年,二十年之后了……如果顺利打下天下,就再想办法,解决问题……如果败了,人都死了,也就不是老朱要操心的了。
不过老朱还是留了个后门。
“口粮田之外,剩下的田亩按照人口,平均分给各家,称为流转田……这部分土地,需要缴纳田赋,而且收成越高,田赋越高。每隔十年,要根据人口数量,重新分配一次。”
“再有,在口粮田和流转田之外,还有桑麻田,就是给各家各户,种植桑树,果树,生产丝麻,织布制衣。在咱的治下,要吃得饱,穿得暖!”
很显然,这个桑麻田,就是北魏隋唐的永业田。
黄河泛滥,灾荒不断,流民遍地,可不只是饿死无数人那么简单。
张希孟早就经历过了,野地里的蒿草树皮,都被流民吃光了。
眼下的黄河下游,不光是人活不下去,生态系统也彻底崩溃了……虽然元末还没有生态环保的概念,但是作为治河高手的贾鲁,也指出了这一点。
必须鼓励种树。
桑树也好,果树也好,要让大地尽快绿起来。降低洪水的程度,还能给百姓提供一些烧材。
女人也可以织布纺纱,换取银钱,贴补家用。
男耕女织,这是农业时代的天然分工。
“具体的丈量方式、田赋税率,还有对有功将士的赏赐标准,咱会很快公布……总而言之,大家伙只要放心打仗,咱姓朱的不会亏待大家伙!”
老朱的宣告,简单利落,没有任何虚幻的大饼。
讲话结束,就有人去落实。
打胜仗,抢地盘,杀豪强,分土地……这一套简单粗暴的理论,直接塞进了大家伙的脑袋里,根深蒂固,牢不可摧。
同时被植入将士心中的还有朱元璋三个字!
从此之后,再也没有什么郭大帅的干女婿朱公子,有的只是主公朱元璋!
不要说老朱昔日的部下,包括驴牌寨那些新进归附的,都摩拳擦掌,干劲十足,恨不得立刻就出去打仗!
好在老朱还是冷静的,人多并不一定比人少更强大。
他让手下弟兄加紧训练,厉兵秣马,准备对横涧山的老张下手。又让李善长去落实分田,忙得不亦乐乎。
可即便如此,朱元璋依旧对一件事难以放下,甚至到了着魔的地步……如果不能解开疑惑,他连觉都睡不好。
“张先生,你跟咱说实话,是不是天命在咱的身上?”
“那是自然!”张希孟肯定回答。
朱元璋的呼吸陡然加重。
“那,那位邵康节真的那么神?”
张希孟哈哈一笑,“主公,咱们看看邵康节的第一首梅花诗吧……荡荡天门万古开,几人归去几人来。山河虽好非完璧,不信黄金是祸胎。主公以为当做何解?”
“这个自然是北宋灭亡,金人抢夺了半壁江山啊!”朱元璋感叹道:“邵康节是北宋的人,他能预见几十年后的北宋灭亡,堪称活神仙!”
张希孟突然摇摇头,“不对,这首诗说的是安史之乱。”
朱元璋皱眉。
张希孟笑道:“叛军攻克长安,千年帝都沦陷。唐明皇虽然返回长安,可杨贵妃到底死在了马嵬坡。自此之后,藩镇割据,山河破碎。至于黄金吗……安禄山是西域人,西方属金,刀兵西来,也是情理之中啊!”
朱元璋突然吸了口冷气,脸色越发精彩起来,疑惑、纠结、释然、苦笑。
邵雍是北宋人,自然不可能预测唐朝,可偏偏张希孟解释的有鼻子有眼。很显然,谶纬之言,到底是怎么回事,也就不言而喻了。
“咱想错了。”朱元璋低下了头,有些失落。
张希孟却正色道:“主公是想错了,天心民心,主公只要像分田一样,爱护百姓,善待黎民,天命就在主公的身上!一个妖人的几首诗,如何算得了天命?”
朱元璋浑身震动,大受震撼,似乎悟到了什么。对张希孟的看法又高了一截。
“只是贾老大人,似乎被你给骗得很惨啊!”朱元璋好笑道。
张希孟摇头,“没事的,我还要跟他读书学本事,老大人会倾囊相赠的。”
朱元璋竟无言以对,老贾也是够可怜的,被人卖了,还要帮着数钱。
不过朱元璋更关心另一件事,“先生要学本事,那军中政务怎么办?”
张希孟笑道:“自然是给李善长了,他可比臣厉害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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