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第一臣 第297章

作者:青史尽成灰

聪明的官吏们就想出了一个绝佳的主意,那就是提前准备好几章盖了大印的空白公文,实际运到多少,就填写多少,也就避免了麻烦。

完美!

等等,这么天才的主意,就没有问题吗?

问题大了,由于是官吏随便填写,也没有个依据,从地方上起运了多少,沿途又损失了多少……中间有多少出入,全看经办官员的心情。

这还不算最要命的,这些官吏手里有多张空白公文,他如果说都损失在路上,能不能再重新征收一次呢?

朱元璋讲的小时候遇到的苛捐杂税,一遍遍重复征收,就是这么来的。

正是知道这些事情,朱元璋在订立税收制度的时候,是用粮长来征收,就是避免地方官吏趁机敲诈百姓。

谁拥菀揪有你谁就拥有全世界

虽说粮长未必万无一失,但总比官吏随便折腾,要好得多。

按理说,在朱元璋治下,已经不存在“空印”的情况。

可是这一次为了兴建应天,需要采购的砖瓦木料,数额非常巨大,还有生漆、桐油、黄铜等等,都是个惊人的数目。

工期又只有几个月,工部派出去许多人采买……而且要求必须采购充足,不能二次进货。如果影响了工程进度,可是要掉脑袋的。

所以户部这边就出现了许多空白公文,为了方便采买的官吏核销账目。

“李相,我,我对天发誓,都是为了能加快工程进度,为了确保修好应天城。绝没有半点私心,李相公,你可要救救户部啊!总不能刚刚把登基大典风风光光办好,回头就卸磨杀驴,拿户部祭旗!怎么能谁干得多,背得罪名就大!这么下去,可是会寒了忠臣的心的!”

阮弘道痛心疾首,卖力哀求。

可是他的种种表现,在老李看来,简直毫无波澜。

“这一次筹备大典,我并没有参与,张相那边也是负责流程礼仪,主抓全局……至于具体办事,就是翰林院,户部,工部,鸿胪寺……其中你们户部做得最多,经手的钱财也最多。你怎么就不小心点?现在传出风声,度支局盯上了,你来找我。我能怎么办?户部出了事情,我就去请罪,上位要杀我,那也是罪有应得,难不成我还能包庇罪犯不成?”

听到这里,阮弘道简直魂不附体,李善长这个家伙,这是准备不管自己了吗?

“李相,说到底,我们都是替上位做事,是为了上位的脸面,务必要风风光光,体体面面。现在度支局盯着我们,没准背后就是张相授意的。李相公,他张希孟要做圣贤,可也要让人活着啊!他这么欺负人,李相不能不管……”

“你给我住口!”

李善长一跃而起,他气得眼珠都红了。

“好啊!你不光贪墨无度,竟然还敢挑唆我和张相的关系,离间朝廷重臣……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我这个中书省太小了,容不下你了。请你现在就出去,去奉天殿,去找上位。你要是能把道理讲清楚,让上位信伱的,别说区区一点钱粮上的出入,便是把中书门下的位置都给你,那也是理所当然!我李善长就和张相一起,去济民书院教书,乐得清闲自在!”

阮弘道被抢白的老脸通红,心绪不宁,他连忙道:“李相明鉴,下官,下官不是那个意思……下官是说,是说办事有办事的艰难,张相不食人间烟火,是被人欺骗了。”

李善长冷冷看着阮弘道,突然冷冷一笑,“你说张相被骗了,那我问你,你如何证明,你没有骗我?又如何证明,下面的那帮人,没有骗你?上次成立税务部,我就提醒过你,让你好好查下面的人,耍猴的别被猴耍了!”

“我,我是法办了不少人,李相你是知道的。”阮弘道低声争辩道。

“呸!”李善长啐道:“你法办的那几个,还不是应付公事?税务部刚成立,没把手伸到应天,而是先在赣江那边收税……这既是练兵, 也是给你们一个时间,如果你们能痛改前非,严格自查,把问题弄清楚,也不至于手忙脚乱,接连出错!现在倒好,连上位的登基大典,你们都敢胡作非为了,还有什么是你们不敢的!”

李善长破口大骂,突然,他意识到了什么。

立刻冲到了阮弘道面前,怒目而视,咬着槽牙道:“你,你给我说实话!是不是打量着税务部刚刚立了功,胡惟庸又野心勃勃,要对你们户部下手……你们急着填平亏空,便不折手段,想把亏空算到上位登基大典?琢磨着把大典办得漂漂亮亮,你们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可以平安过关,是吧?”

李善长连续叱问,把阮弘道问得瞠目结舌,汗水顺着鬓角流淌下来。

“李相,我,我冤枉啊!”阮弘道的声音简直和哭腔差不多了。

李善长看到这里,已经心知肚明了。

用不着再多废话了,这个畜生自己找死,果然是谁也救不了。

“你可以退下了!我还要给上位写请罪疏!”

噗通!

阮弘道直接跪在了地上,涕泪横流,“李相,咱们可都是滁州出来的老朋友了……眼下上位身边,多是张相的人,又有那么多浙东文人,他们彼此勾结。李相虽然名为百官之首,功臣第一,可谁不知道,上位最信任的还是张相!这么下去,我只怕李相会孤立无援啊!”

李善长的脸已经黑了,连一个字都懒得说,只是摆摆手,让阮弘道滚蛋……就算孤立无援也不能跟着这帮虫豸在一起!

第四百一十四章 岭南工商畅想

张希孟和江楠只是简单汇总户部的账目,就发现了许多问题。这倒不是说他们俩多高明,而是时至今日,户部的账依旧很乱套,将偌大的财税体系,归于一个部,什么都是他们说了算,田赋,商税,徭役,采买,收支……所有大权,都操持在一套人马手里。

毫不夸张讲,这就根本没法监督。

好与坏的差别,无非就是会不会影响国家大政……如果能确保开支有一半以上,落到实处,大约就可以念阿弥陀佛了。

如果到了什么都做不成的时候,差不多可以准备一条绳索,找一棵歪脖子树等着了。

张希孟在过去的几年里面,已经很努力在做事了……他先是鼓捣出了粮食银行,接着发行了宝钞,随后弄出了度支局,最近更是突破了六部的限制,搞出了税务部。

也就是这样,面对着这一次的贪墨,才能勉强着手查一查,不然连想都不要想了。

张希孟好像突然悟了,难怪御史言官那么喜欢从私德下手呢!不是他们不想查正经的事情,而是他们根本没有权限,就算让他们去查,他们也弄不懂。

所以就只能盯着一个人的德行使劲儿。

然后这个人的德行好一点,他做得事情也就不差,至于这个人的德行要怎么评价……那自然要看士林清议了。

原来以道德论人,也是有科学依据的,果然看起来明显不合理的事情,竟然也有内在的合理性……

哈哈哈!

张希孟提着筷子的手,停在半空,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容……江楠抬起头,略看了他一眼,便低下头,继续吃面条了。

今天张府的面不错,张希孟宰了一只不产奶的山羊,拿骨头熬了半天,用高汤下面,配上青菜,味道格外香醇。

江楠终于发现,张希孟这家伙,其实也有奢侈的一面,比如杀一只羊,熬一锅汤,最后只是为了一碗面……而且这家伙也很怪异,他时常就会陷入沉思,一会儿皱眉头,一会儿咧嘴笑。

有时候去翻故纸堆,有时候奋笔疾书,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还很无聊,比如说在张府的水井里养着几只乌龟,本来是验证水质的,张希孟就很喜欢拿着钓鱼竿,姜太公似的坐在井边。

总而言之,了解越多,就越清楚,这位世人眼里的张夫子,其实就是个略有些稀奇古怪爱好的小青年,真的没有那么了不起。

至少至少他在算账的时候,就出现了好几次疏忽,总而言之,也就是个普通人吧!

“张相,你该督促工部,赶快把门下省衙门弄出来才是,到时候我就能去门下省办公了。”江楠瞧着张希孟闷头吃面,恢复了正常,这才提议道。

张希孟略怔了怔,便道:“也是,不然总是在我府上忙活,也不像样子,公不公私不私,着实不合适。万一……那就更不好了。”他总算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但是江楠却是呵呵一笑,“张相,你还是别想那么多了,我就是不想吃面了……就算你是山东人,你也不能天天吃一样的东西啊?”

张希孟也急了,“你怎么能这么说昨天吃的明明是炸酱面,前天是刀削面,今天这是金丝热汤面……怎么能算一样的东西?”

江楠忍不住笑道:“那你就不会弄点别的?”

张希孟眨巴了一下眼睛,无奈道:“会倒是会,其实什么文思豆腐,蟹粉狮子头,大煮干丝……我都会的。只是伱想啊,我要做了菜,就要煮饭,煮饭,就想喝酒……虽说主公不禁果酒,但是毕竟还有禁酒令在那里。”

张希孟的声音明显越来越小,说到底还是太懒了。

“行了,我就给你露一手。大餐要等这边的事情弄完,我先去钓个乌龟上来,熬点龟苓膏试试。”

这位张相公还真是说到做到,立刻就去井边,没多大一会儿,一只面盆大小的草龟就被残忍的扯下龟壳……

还真别说,张希孟的手艺是真的不错,下班之前,伴随着又一批账目的整理清楚,江楠的面前多了一大碗龟苓膏。

江楠尝了一口,很是爽滑,苦涩之中,带着蜜糖的香甜,“张相,你这手艺都能出去摆摊了。”

张希孟得意大笑,“这就叫艺多不压身,不过等搬去门下省,可就不用想了。到了门下省,咱们就能吃皇粮了。现在中书省一天的标准是多少?”

“三百文。”江楠很干脆道:“李相每天三百,朱参政是二百七十,其余最低的,也是一百二十文。”

张希孟略怔了怔,“足够买上百个肉包子了。各部尚书侍郎,其实也不少。给他们这些俸禄,还有一些补贴,都说主公待官吏刻薄,给的俸禄太少。可实际上如果只是吃喝拉撒,如何不够?如果想着乱七八糟的事情,多少俸禄,又能挡得住他们贪墨之心呢!”

江楠深以为然,用力颔首道:“张相说得太对了,民脂民膏,该让这些人付出代价!”谷毳

张希孟微微一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让江楠先回去休息,明天再忙。

查办贪官污吏,嫉恶如仇,这些自然都是好的。只是要想顺滑地办了户部,却还要一些准备才行。

真正在他送走了江楠的时候,朱英突然来了。

小家伙显得十分疲惫憔悴,好几天的功夫,都没有睡好觉。

“大哥,我来交作业了。”

张希孟这才想起来,他的确让小家伙去想他害怕什么……

“说说吧,你想通了什么?”

“我怕混乱。”朱英很干脆道:“我小时候就害怕……那时候还没有遇到大哥,我娘总是埋怨,说世道乱,说人心乱,说天下没有好人……”

这是很久以来,朱英第一次主动回忆起小时候的事情,虽然过去了快十年,但是他依旧历历在目,难以忘怀。

“大哥,你说我明明很喜欢闯祸,但是我的心里,是很希望有规矩的,你信吗?”

“信!怎么不信!”张希孟笑道:“你大约就是太希望有规矩了,所以才要用惹祸验证规矩的存在。每当板子落在你屁股上,你小子反而放心了,对吧?”

朱英眼睛冒光,忍不住道:“大哥,你真神了,就是这么回事!你说我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还不简单,犯贱呗!”张希孟冷哼道:“别跟我说这些有的没的,单说你准备怎么办吧?”

“我,我想给他们立规矩!”朱英甩了甩头,打起精神,跟张希孟道:“我去了岭南,就要立规矩,不管什么事情,都要严格按照规矩来,规矩比天大,谁破坏了规矩,谁就要受到严惩!”

张希孟看着格外认真的朱英,眼神之中,竟然闪过一丝丝惊喜……小家伙竟然有了这样的想法,还真是让人意外之中,多出了许多惊喜。

“你这是准备靠着法度,治理岭南了?”

朱英点头,“我是这么想的,可,可我没有那么多懂得律令的人才,我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立规矩……”

张希孟欣然大笑,“这都不是问题,你只要记住以法度为核心,也就是了。剩下的让我帮忙安排。”

张希孟很少这么高兴过,对于朱英来说,他一直都是采取散养态度,实际上他也不太清楚,该怎么教导这孩子。张希孟一直很担心因为自己的掺和,朱英没法独当一面。但是随着渐渐长大,这小子学习成绩渣,人也跳脱,嘴巴也很讨厌,又喜欢惹祸……应天的纨绔或许不多,但这小子绝对名列其中。

这一度成了张希孟的心病,难道自己毁了朱英?

但是最近一段时间的变化,让张希孟大喜过望,先是浮梁州之战,接着又是如今的悟道……都让张希孟有种失而复得的惊喜。

甚至可以说他只是要种一颗萝卜,结果长出来人参!

这收获着实让人开心,张希孟迫不及待,去找了李善长。

张希孟来到了中书省,和李善长见面,而老李竟然半点不意外,甚至还有点双向奔赴的感觉……果然来了!我猜的一点错没有!

“张相,你不来我还要找你呢!”

张希孟也道:“李兄,其实是我来求你的。”

李善长不动声色,求我什么?求我对户部下手?你不愿意脏了手?

“张相,你有什么事情,只管吩咐就是,还用够得着这么麻烦吗?”

张希孟笑道:“李兄,是这样的,前者我鼓动主公,设了商业特科,这一次我倒是想请李兄帮忙,再设立一个刑名法务特科。”

李善长一怔,竟然不是户部的事情?

“张相,这是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就是想挑一批人才过去,帮,帮着朱英,治理岭南。”顿了顿,张希孟又补充道:“李兄,过去咱们一直在推行均田,土地分下去了,想调整就困难了。岭南地广人稀,周围又有大片的土地可以利用。朱英是跳脱了一些,但是我觉得他完全可以胜任治理岭南的大任……如果不出意外,他能探索出一条和中原迥然不同的发展之路,咱们大明就有了两套体系,一边是农业的基本盘,一边是工商勃然发展的岭南,互相补充,取长补短,咱们的大明,就大有可为!”

第四百一十五章 大好前程在岭南

面对张希孟的这番设想,李善长竟有些错愕。谁都知道,张希孟的核心主张就是均田,而且还是彻彻底底的平均,不带任何杂质的。

打击世家,打击豪强,推翻理学,倡导兴学……这一切都指向了两个字:公平!

一个有如此主张的人,骤然提到发展工商业,着实让老李跟不上,他不会是说笑话吧?

难道又要给自己挖坑?

是嫌弃户部不够过瘾,要把自己也拉进去?

李善长胡思乱想,心绪不宁,他只能屏息凝神,认真道:“张相,在岭南推行均田,难道不好吗?”

张希孟无奈笑道:“倒不是不行,只是那么好的一块地方,仅仅是均田,就给糟蹋了。”

“怎么说?”李善长不解道。

“李兄请想,岭南地广人稀,且路途遥远。如果仅仅是均田,每年能提供多少粮食?这些粮食在路上又会消耗多少?我们要在岭南派兵,维持官府运转,处理种种政务……这都是花销,说句不客气的,如果仅仅是农业一项,我们在岭南很可能是亏本的。”

李善长深深吸气,做沉思状,最后他也不得不点头。

“张相看得明白,确实是如此。其实我们掌控岭南,更多的是防备安南。否则的话,将岭南拱手相让,中原之地,就后患无穷了。”

身为宰相,老李不敢说远见卓识,基本的常识还是清楚的。

张希孟也叹道:“李兄高见,其实说这么多,也就涉及到了一个问题上……我们讲了这么多,主公也有雄心成就大业。但是仅仅靠着均田,能维持多大的地盘?或者说靠着农业田赋这一项,能支撑咱们打下多大江山?”

李善长更加认真思索,张希孟这话有些深了,良久,他才道:“张相的意思,是说有些太过偏远荒凉的地方,鸟不拉屎,没有什么产出,我们要了也没用?”

张希孟含笑,大差不差,就是这个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