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史尽成灰
张希孟点了点头,随即笑了笑,“能注意到这个,你很不错了。对了,这些日子还在读书吗?”
“读!读了不少张相的文章,也有不少糊涂的地方,还想跟张相请教呢!”
张希孟一笑,“我随时欢迎……不过光是读我的东西,肯定不成。”
张希孟扭头,扫了一眼书架,随手抽出一本史记,又展开书页,提笔写了四个字:知古鉴今。
随后递给了郑遇春,“送你了,好好看,回头我还要考你。”
郑遇春双手微微颤抖,连忙接过来,看了一眼,就咧嘴笑了起来。这可是张相赠书,根本是无价之宝,能传家的。
“请张相放心,我一定好好读书!”
送走了郑遇春……张希孟重新坐下来,想了又想,知古鉴今,这也是给自己写的……从陈胜吴广算起,到黄巾起义,再到唐末起义,北宋方腊起义,一路到如今的红巾军起义,绵延其中的一点共同精神又是什么呢?
张希孟思索再三,在纸上写下了两个字:反抗。
顿了顿,他又补充两个字:不屈!
第三百三十六章 为反贼立传
张希孟提着笔,良久,墨汁滴落,染黑了一片,他只能抓起纸张,烦躁地搓了成一团,扔在了地上。
这一篇文章并不好写,事实上张希孟虽然文采在朱家军这边,还不值一提,但是论起作文理,已经无人能出其右。
但即便如此,他也依旧觉得困难重重。
因为前面的文章,张希孟都写的理直气壮,哪怕让完颜构跪下,那也只是挑战张希孟并不在乎的纲常罢了。
可是这一篇文章,涉及到的人,多数都充满了争议,如何评价,也是莫衷一是,想要写得公允而得体,着实考验功力。
写起义领袖,陈胜吴广这种还好,可黄巢之流,又该怎么算?
方腊反抗北宋,固然有理,但是他又是摩尼教的首领,这种人该怎么评价?
由方腊联系到彭莹玉,这俩人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是一个是摩尼教,一个是白莲教,一个反抗北宋,一个一心推翻大元。
或许可以推翻元朝,是跟胡虏对抗,更加勇猛刚强,值得夸耀。可反抗胡虏的,又岂止彭莹玉一人?
文天祥这种抗元名臣,岳飞这样的抗金名将……再往前追溯,隋唐抗击突厥的名将,又或者五胡猖獗,横行中原,挺身而出的一位位猛士,祖逖,桓温……又或者位列网庙十哲的冉闵天王。
更不要,早早就被儒家认定为恶人代表的盗跖……
这么多争议颇多的人物,贯穿几千年的历史,几十个朝代,风风雨雨,纷纷扰扰,早就历史的沙尘层层掩盖,想要清楚这些事情,的确是有点难为人了。
张希孟几次迟疑,终究无法落笔。
文章难做啊!
张希孟索性放下了手里的笔,从住处出来,想要散散心,理一理繁杂的思绪。
凑巧的是,张希孟离开军营没多远,就发现了不远处有一片庙宇,从大路上,不断有人过去,看起来香烟缭绕,十分兴旺。
张希孟皱着眉头,片刻之后,他才想起来,那不是当初战俘营和倪文俊大战,为牺牲将士立下的庙宇吗?
张希孟还清楚记得,那一次一个叫张文贵的大元忠臣,战死在了沙场上,尸骨无存,另外还有一千多勇士,把生命留在了这里。
看起来这座庙宇香火还不错?
张希孟好奇之下,也就走了过来,想要瞧瞧究竟……他这人年轻面嫩,又穿着布衣,也没有任何名贵的佩饰,看起来还真就个村里的穷生没啥区别,最多长相英俊一些,气质出众一些,个头高挑一些……一些一些,累计起来,就显得不那么平凡了。
同样走在路上的大爷大妈,都下意识仰望这个年轻人。
好一个俊后生!
这是谁家的孩子?
成亲没有?
用不用给介绍一個?
我们家的那个丫头就挺好的,去年还进了堂,都会背三字经了,简直是大家闺秀,要不要认识一下?交换个八字?
张希孟当然不知道这些大妈的心思,他只是向四周看去,道路明显比当初宽阔,百姓用黄土垫道,在两边种上了翠竹,节节挺拔,气象凛然。
果然和庙宇十分搭配。
张希孟走到门前,发现门前有一个老汉,正拿着扫帚,一遍一遍,清理落叶。他一边扫着,一边对前来拜祭的百姓道:“都快着点吧,再有一个时辰,就要关门了。早点回家,别让家里头惦记着。”
前来烧香的百姓早就习惯了老头的唠叨,大家伙报以微笑。有人干脆从竹筐里拿出一些东西,送给老汉。
有枣糕,有鸡蛋,也有鞋垫。
“老李叔,好好看着,仔细打扫,可别怠慢了。”
老汉接过东西,微微一笑,“放心吧,伺候不好这庙里的人,我死了会下十八层地狱的。都放心吧,早晚一杯茶,初一十五一碗酒,逢年过节,三牲祭品……就算我死了,这庙里的香火也断不了。”
这时候又有人道:“得没错,等老李叔干不动了,咱们就重新推选,当初他们舍命保了咱们平安,咱们就要让他们香火不绝,世世代代,永享祭奠。”
百姓们轰然答应,人们相继涌入,去拜祭里面的英烈……张希孟听了片刻,他没有进去,而是走到了老汉的面前,冲他笑了笑,随即道:“老伯,我是外地人,看过了不少道观佛寺,这里似乎和很多地方都不一样,你能不能给我讲讲,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头一听这话,竟然来了精神,笑呵呵让张希孟坐到旁边的回廊上,还给他一张狗皮垫子。
“年轻人,你不知道吧?当初倪文俊那个贼,领着好几万人,就要打我们。那时候铜陵的兵马才几百人,差了那么多,你我们怎么办?就等着被人家砍脑袋吗?”
张希孟道:“自然是不能的,你们可是求救了?”
“求救?那也来不及了,幸好当初在我们这儿,还有两万多战俘营的壮士,他们站了出来,跟那个倪文俊拼命,保住了铜陵……你可不知道啊,那个仗打得可惨了,就是拿人命填啊!他们都是好汉子,硬骨头,愣是没有一个人害怕的。都舍死忘生,拼了性命,没有他们,我们铜陵百姓,全都完了。”
聊起这些事情,老汉就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把了不知道多少遍的话,热情洋溢地又讲了一遍。
他们告诉张希孟,在修建了庙宇之后,铜陵百姓除了不断有人祭祀之外,还仔细寻找,在泥潭里,在战场上,又相继找出了一百多名牺牲的人员,核实之后,把他们的名字,也刻在了石碑上,放在庙宇之中,接受香火供奉。
排在最前面的张文贵,他的名字下面,总是少不了酒水……听人他在战俘营的时候,就喜欢喝酒。
但是战俘营的酒水太少了,不但要积极劳动,还要和其他酒鬼竞争,一个月也喝不到一次。
现在终于可以喝个够了。
张希孟沉吟少许,也被铜陵百姓的举动感染了,心中颇为震撼,他还想知道更多,这才好奇道:“我听这些人都是元廷俘虏,不少还是元廷大官,他们似乎干过不少坏事,老伯你觉得能一笔勾销吗?”
老头眉头挑动,似有不悦,觉得张希孟哪壶不开提哪壶,但是他依旧叹了口气,“怎么呢?年轻人,我老头孤苦一生,两个儿子被狗鞑子抓走,不知道死到哪了,婆娘活活哭死了……我恨狗鞑子!恨不得生吞了他们。可我也不能忘恩负义啊,一码归一码,这些壮士不管以前做过什么,他们都改好了,又为了保护铜陵,保护大家伙,把命都搭上去了。”
“要还是揪着以前的事情不放,我们也太小人了?别人老汉不管,我这辈子就替这座庙洒扫照看,等我死了,就埋在竹林下面,到了阴曹地府,我也念着他们的好!”
张希孟笑着点头,“老伯这么,是觉得此一战,就足以抹平过去的一切了?”
“难道不行吗?你还想怎么样?”
张希孟沉吟了一下,突然心有所悟,立刻起身,对着老头躬身答谢。
“多谢老伯,要不是你,我这篇文章还不知道要怎么写呢!”
老头一听还要写文章,必定是个读书人。
“年轻人,以后你也要给吴王当官吧?”
张希孟怔了怔,“如果吴王能看得起,我求之不得。”
老头看了看他,突然哼了一声,“到底是年轻气盛,你以为吴王还能三顾茅庐啊?年轻人要踏实,你以后当了官,能记着父老乡亲,不干没良心的事,也就是了。你要记着,苍天有眼,只要干了好事,不会被忘记的。”
面对老人的教诲,张希孟能什么,只有接受,“多谢老伯提醒,我现在告辞了。”
“慢着!”
老头拦住了张希孟,从旁边拿起一炷香,塞到了他的手里,“去,里面上一炷香,好好思量,我这把年纪了,不骗年轻人的!”
张希孟也只有点头,乖乖进去上了一炷香,又思考了差不多一刻钟……等返回来,坐在书桌前,张希孟突然真的就悟了。
其实他想那么多,根本就已经偏颇了。
陈胜吴广,前往渔阳戍守之时,耽误了时间,还会思量秦法到底如何,能不能侥幸逃过一劫?
想来是不会的,毕竟就算法条规定如何,下面人会怎么执行,根本是两个东西。不会有人觉得,哪怕秦始皇都死了,大秦的公务员还会像机器人一样,老老实实,忠诚执行秦法吧?
而且别忘了,法家主张的严刑峻法,可是不希望让老百姓了解法律内容的,他们只想百姓畏法,而不是让百姓懂法。
反正是触犯了法条,大约是会死的……与其等死,还不如奋起一击。
一个人走到了绝境,是发奋一击,还是悄然无声?
貌似这是很简单的一道题,但是在几百年后,那个没有昏君的圣朝盛世,一些洋大人就记录下,江南农村,有很多人即便活不下去,也只会选择自杀,用自己的死,换来乡亲们对豪强地主的几句唾骂……能被人一声好人,似乎死也值了。
卑怯若此,贱如蒿草。
文明衰败,几乎衰亡!
张希孟想到这里,终于握紧了拳头,他要为反贼做传,为任何敢于发起挑战的勇士喝彩!
第三百三十七章 尔俸尔禄,民脂民膏
朱元璋率领大军,开赴铜陵,汪广洋率领着傅友德和丁普郎,前来迎接。
身为右相的张希孟,并没有前来。
按理这是失礼到了极点的事情,还有什么能比迎接主帅更重要?
但是对不起,张希孟就敢鸽了朱元璋。
而朱元璋也就敢不生气……他仿佛没有发觉似的,只是拉着丁普郎和傅友德,跟他们聊了好一会儿。
随后老朱才让他们随着自己,前往铜陵。
朱英领着他的卧龙凤雏吗,抓耳挠腮,大哥在哪儿?快来瞧瞧我啊,我都领兵了,看看我威风不?
他着急,龚伯遂竟然更加着急,“张相必定是又有惊人之举,他的进步太快了,我自诩饱读诗书,又修了三史,实指望能追上张相……只是张相前些时候的文章,就已经让我高山仰止,自愧弗如,哪怕到了今天,也只能领会八成,如果张相能更进一步,我怕是连马尾都看不到了!”
他满心感慨,却不料朱英直接甩了个大白眼。
“你能赶上我大哥八成?你怎么那么不要脸!你给他提鞋都不配……不信你问问陆洲,问问卢秋云,他们能赶上几成?”
龚伯遂被骂得老脸发红,只能咳嗽掩饰尴尬。
卢秋云满脸憧憬道:“幸亏遇上了张相,不然我一生求道,也是缘木求鱼,在歧路上越走越远……所以在我心里,张相就是三清道祖,我每天都给他默默烧一炷香,虔诚供奉,诚心叩拜。只求一日顿悟,能够追上张相万一。”
陆洲对这三个马屁精都无语了,没错,包括朱英在内,都是彻头彻尾的马屁精。
“张相读书作文,教化人心,本就是他应尽职责,用不着大惊小怪。每个人都能在一个行业里,成为大成至圣先师……就比如我,现在我已经能造出蔡京的书法,过几年我就能追上苏东坡,等我什么时候能达到王羲之的程度,那我也立地成圣了。”
“是成圣了!就是不知道是偷圣,还是盗圣?”朱英毫不留情吐槽老同,“你你,一心造假,你就不能弄点真的东西出来?”
陆洲哼了一声,“俗人!正是因为世人都想要真的,所以才有了我们这么多造假的。我们也是应运而生啊!假如人人都不贪心,不奢求,不想捡漏,我自然就金盆洗手了。”
龚伯遂几个面面相觑,真他娘旳好有道理。
朱家军的人才着实是太多了,个个话又好听。
就是不知道朱英跟着这么一堆人,会不会也长歪了?
貌似这几个人还没有意识到,哪个正常人愿意跟他们凑在一起啊?
只能是卧龙凤雏,金风玉露,胜似人间无数了属于是!
大家伙都在聊着,笑着,也在猜测着,张希孟到底在弄什么,竟然耽误了迎接朱元璋?要是不能让大家伙眼前一亮,到时候肯定要好好嘲笑他一番。
最好都要记在小本本上,视作张夫子的黑历史。
如果李善长在这里,保证会高兴的拍巴掌,迫不及待要看看的。
话之间,老朱在文武的簇拥之下,来到了军营。
很凑巧,张希孟也是一身布衣,上面还带着一些白色的石粉,仿佛从工地上刚回来。
“先生,别来无恙啊?”老朱笑呵呵道。
张希孟感到了朱元璋语气中的戏谑,连忙过来,躬身施礼,“主公,是臣临时起意,想要弄点东西,耽误了迎接主公,还请主公治罪。”
朱元璋笑了,“不用了,咱心里清楚,当初你教咱读书的时候,就时常超过饭点,还引得王妃抱怨。今天你晚了时候,绝不是临时起意,必定是一个非常紧要的东西……拿出来吧,给咱开开眼界。”
张希孟脸色微红,却也不好什么,只能转身,让两驾马车过来,在车上,各自绑了一块五尺高的石碑。
在石碑上,竟然还有字迹,显然是刚刚刻出来的。
一块上写着:尔俸尔禄,民脂民膏。
在另一块上写着: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这十六個字,用朱红的颜色写就,透着凛凛杀机。
其他人还以为是张希孟撰写,就想迫不及待吹嘘,但是朱升向前走了两步,主动道:“上位,这十六个字,最初出自五代十国时期后蜀皇帝孟昶亲撰的《颁令箴》,是告诫百官,他的原文是:下民易虐,上天难欺,赋舆是功,军国是资。朕之爵赏,固不逾时,尔俸尔禄,民膏民脂。”
朱升又道:“大宋立国之后,吏治混乱,官员肆意胡来,宋太宗从中挑选了十六个字,也就是张相所展示的这个,刻在石头上,放在衙门的门口,戒石警告,让百官能够体察天心,善待百姓。”
经过朱升这么一解释,好些不太懂的人才明白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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