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史尽成灰
如果这个还能理解,那么素来清水衙门的礼部,竟然也有征税的权力。
礼部征收什么?
药材!
没错,礼部要替太医院征收药材钱。
毕竟太医院品级太低,不好要钱,还是礼部出面比较好,当然了,经手三分肥,礼部的文官们,正好弄点枸杞、人参、海狗肾,好好补补腰子。
类似的中枢衙门,绝不在少数。而且这还不算完,地方上除了要解送朝廷的,还有留存自用的部分,也是一笔烂账,不清楚的。
试想一下,正常的流程,太医院需要药材,向户部行文,获得批准,然后太医院拿着钱去产地采购,列入一年的部门支出预算,也就是了。
可是到了大明朝,这事情就诡异了。
太医院却药材,跟礼部商议,礼部向地方行文,然后把事情交给了地方的粮长,让他们给礼部送药材银两。
从地方上千里迢迢,送去进城,交给礼部,转给太医院……这一路上,人吃马喂,银钱火耗,上下打点疏通,一层一层转交……这中间的耗费相当惊人。
而且是每一个衙门,每一项税收,都要经历这么一番折腾。
老百姓是苦不堪言,尤其是到了明朝中后期,粮长们都撑不住了,争相逃避差役,各地频频拖欠税赋,有的地方能拖欠好几十年不交,上面也是无可奈何。
之所以会出现这种状况,原因很复杂,但是不可否认,从最初财税体系的设计,就能看出端倪。
历史上的老朱的确对财税体系的理解浅薄了……他以为利用粮长征税,解送税赋,能避免官吏盘剥压榨。
而且使用起来,也十分方便。
只要他一道旨意下去,哪里缺少多少东西,就让粮长送过去,也就是了。
从洪武朝的对外用兵来看,在老朱的精心打理下,财税体系尚且能够高效运转。
可是随着老朱驾崩,后来的皇帝,既没有朱元璋的勤政,也没有老朱的威望。
各种弊病迅速出现……所有官吏,凡是能插上手的,都狠命盘剥,利用各种火耗名目,压榨下面。
承受不住无数个衙门,可持续性竭泽而渔的粮长们,索性撂挑子了。
爷不干了!
地方衙门也越来越多留存财赋,用来应付自己的开支,而拒绝上缴朝廷。
了这么多,大明朝财政的根本问题,就是没有建立起一整套总收总支的体系。
“主公,旨意所至,乃是君王之威,财赋所至,乃是君王之福。主公只有把财税大权,捏在手里,才能真正威福自专,乾纲独断!收上来,发出去,才是完整行驶君王大权……这个畜物能有如此见识,还真是挺难得!”张希孟还略有那么一点欣赏王环,当然,也仅仅是一点点。
朱元璋咬了咬牙,怒火三千丈,从一个俸禄,引出财权分配,朱元璋又是结结实实,上了一课!
“此畜物虽然有些见解,但他居心叵测,想要靠着漏洞,大发利市,更行贿胁迫咱的重臣,如此狂徒,不杀不足以平民愤!来人,把王氏全族,都给咱抄了!”
一回头,老朱对李善长道:“走,现在就回去,立刻商讨财税事宜,不得迟疑。”
老朱完,拔腿就走,张希孟心情不错,也在后面跟着,看起来财政这块,或许有希望更好了。
李善长老脸铁青,还不知道有什么疾风骤雨等着他呢!老李也只能匆匆赶上……
第三百一十六章 总算
朱元璋面沉似水,冰冷如铁。
可以很明显感觉到,他震怒了。
老朱仿佛变成了一头择人而噬的猛兽,从里往外,都透着令人战栗的气息。
这话一点不夸张。
他的两位宰相险些被人挟持,他的眼皮子底下,出现了一个胆大狂妄的王家……这都不是问题。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任何硬核狠人都惊不到老朱,谁让咱就是最硬核的那个!
他受不了的是,一个区区商贾,就能轻易看出他治下财税体系的漏洞,面对这种程度的额骑脸输出,老朱着实受不了了。
“你们现在就必须商议出一个结果,咱要立刻知道办法!”
老朱面对着两位宰相为首的官吏,愤怒大吼,这一次连张希孟都没有资格幸免。李善长就更不要了,他只觉得八成的怒火,都是冲着他来的。
是生是死,就看接下来的议论,能不能让朱元璋满意了……“诸位,当下财税政出多门,有户部,有兵部,又有军屯。淮西田赋大半截留江北,江南州府也多将钱粮截留自用。凡此种种,不一而足,中书省竟然无法总揽财权,各个衙门自行其是,长此下去,必定弊端丛生,混乱不堪,甚至会影响大局……”
李善长斟酌着到这里,竟然发觉原来问题已经这么多了,似乎他这个左相国的确没有什么兴利除弊的建议,朱元璋迁怒于他,似乎也不是没有道理。
那这个财税要怎么改革?
大家伙都沉吟良久,谁也不肯轻易表态,生怕一句话错了,惹来麻烦。
李善长看了一圈,最后把目光落在了阮弘道身上,没法子,谁让他是户部尚书哩!
“阮尚书,你看要怎么办才好?”
阮弘道老脸涨红,他沉默半晌,索性咬了咬牙,“李相,这事情明摆在那里,只是不好罢了!”
李善长绷着脸教训道:“上位在这里,大家伙也都在,你既然知道病根儿所在,就应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不明白,你吞吞吐吐,到底是什么意思?”
阮弘道再度重重叹息,把心一横,昂然道:“李相,那我就斗胆直,户部的人太少了,要加人才行!”
出此话之后,阮弘道仿佛打开了话匣子。
“户部管什么?顾名思义,各地的户口归我们管,治下有多少家户,多少人丁,修订黄册,编户齐民……又要执掌田赋,该怎么征收田赋,各地有多少,何时起运,运到哪里,要怎么接收,全都在户部手中。由此就引出各地仓库,常平仓,军需仓,还包括部分军屯储粮……也都在户部手里。”
“大家伙瞧瞧,还有哪个衙门比户部更忙?老百姓人口的黄册,田亩分配的鱼鳞册,各地的粮长名单,仓储情况。更有宝钞,税卡,市场,铁场,盐茶,铜铁……这还只是平时,若是遇到了用兵,户部更要征用民夫,供应军需。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千斤重担,都压在户部身上。”
“再看户部有几个人?无非就是一个尚书,两个侍郎,下面办事的官吏加起来,也就几十個人。谁不是忙得连轴转,句不客气的话,大家伙都自嘲,自从当官以来,连生孩子的时间都没了,不信可以去问问,有哪个户部官员,在这几年添了儿女的?”
到这里,阮弘道都觉得委屈,“要一统财权,避免政出多门,我是极力赞同,也应该这么干……但是我有一句话讲,如果要想户部把事情干好,必须要增加人手。或者……或者干脆点,仿效唐末,命一大臣,总揽财权,方能成功。不然没有足够人手,一切都是空谈!”
阮弘道这番话语刚完,大家伙还在思量,觉得他讲得有理。可兵部的杨宪就已经挺身而出,“阮尚书,你的很有道理,我只是有点小小的疑问。户部事务繁杂,需要增加人手,甚至安排三司使,总揽财权,这是你的意思……那兵部呢?我们的事情就少了?武将选拔,功绩考评,军械生产,将士赏赐,伤兵抚恤,哪一样能马虎?照你这么,是不是也要设立枢密使,负责军权啊?”
这话刚出口,李习就立刻道:“不成,我们已经摒弃赵宋弊政,重开一朝,如何能把三司使和枢密使弄回来,我反对!”
阮弘道急了,“我几时要恢复三司使了?我是现在户部这点人不够用!”
杨元杲幽幽道:“既然户部不够用,那就让大家伙分担就是了,你阮尚书也乐得清闲。”
“你!你们什么意思?要总揽财权,是李相的意思!我主张增加人手,难道错了?”
杨宪依旧冷笑道:“增加人手可以,但不能光是给户部增加!还有,方才阮尚书所的很多事情,也不是你们户部负责的,比如鱼鳞册和黄册,地方衙门就负担了许多,你们不过是收上来,藏起来罢了,能用几个人?”
“胡!编户齐民,均分田亩,这是最紧要的事情,每一县的图册,我都要亲自过问,仔细核实,岂能容你胡言乱语?”
……
这帮人你来我往,吵成了一团。
像宋濂等人,都看得目瞪口呆,跟傻了一样。
不就是统一财权吗?
怎么就这么多争论?
他们每个人讲的,都有那么一点道理,可是都放在一起,就成了一锅粥,乱七八糟的,到底该听谁的?
大家伙也莫衷一是。
李善长的老脸越来越黑,他现在根本不敢回头看朱元璋,因为他清楚,此刻的老朱已经在爆发边缘了。
这帮混球,你们就不能有点脑子?
都什么时候,还只顾为了私利争夺?
阮弘道得再好听,归结起来,不还是要扩权吗?甚至要比肩三司使,白了就是跟自己分庭抗礼。
其余众人都不愿意看到户部膨胀,就纷纷扯后腿。
大约就是一筐螃蟹,有一个想逃出去,结果被其他螃蟹钳住,一个接着一个,谁也别想跑了。
这就是官场,天生有种稳定的倾向,想要单纯靠着蛮力破局,几乎是不可能的。
李善长简直脑袋都大了,他生怕下一秒朱元璋就爆发了,然后他就为了这帮混账东西买单顶雷!
就在这个要命的关头,张希孟突然笑了,这一下几乎是春风化雨,一下子笑到了李善长的心坎上。
“张相,你有什么高见,赶快吧!大家伙都听听着呢!”
其他人也果然停下来,看着张希孟。
“要让我,统一财权,是防止政出多门,是想提升效率,减少弊端……结果什么措施都没拿出来,就嚷嚷着增加人手,扩充权柄,如此当真能统一财权,厘清税赋?我看未必吧!”
这几句话出口,阮弘道的气势就下去了大半,甚至有些惶恐不安。
他的这点伎俩就这么被点破了,张希孟还真是不留情啊!
张希孟顿了顿,又道:“还是先下粮长……我以为日后或可以讨论,但是在一统天下之前,不可以废除。粮长来自民间,是百姓推选,他们不但肩负着运输粮食的重任,还是民情上达的通道。我们力主均田,其中有一项优势,就是能够调动百姓,降低治理难度,节省开支……直白点,就是让老百姓主动完粮纳税,用不着我们安排那么多人,跑去乡村催收。放弃粮长,增加官吏,要增加多少?三倍五倍?还是十倍八倍?”
张希孟再度把矛头对准了阮弘道,彻底将这位户部尚书弄没脾气了。
“粮长制不能动,向各地解送税粮,不免出现令出多门,地方截留,甚至是贪赃枉法等等情形……我的意思,是不是可以专门设立一个衙门,负责审核统计所有税粮……我们暂时做不到户部总收总支,但是对于整体田赋情况,要有个准确把握。如今也方便主公和中书省决断!”
这个设想出来,朱元璋先是眼前一亮。
其实他主张统一财权,也是见商贾官吏勾结,能够轻易贪赃枉法,下面的普通百姓,还有各地粮长,都显得太无力了。
如果有一个衙门,能够监督所有的税粮,不论户部还是地方,都有个准确的情况,能让自己暂时安心,这就很好了。
毕竟确如阮弘道抱怨的那样,户部当真扛不起来统一财税的职责。
这需要彻彻底底的改革,把整个官制都给调整了。
但是眼下火候还不到,白了,好钢要用在刀刃上,多余出来的钱粮,还是要养兵为先。
到底,还是张先生明白咱的心思,其他人都是添乱……
“李先生,你的张先生的意思如何?”
李善长慌忙道:“张相所言极是,臣以为甚是妥当。”现在的李善长,哪里还有反驳张希孟的心思,不管他提出什么离谱儿的建议,李善长都只有双手赞成的份儿。
朱元璋也总算稍微宽慰了一些,“既然如此,你们两位就商议一下,新的衙门叫什么,主要负责什么,由谁来负责,三天之后交给咱……还有,那个王家不要留了,这等蛀虫多活一天,就会有更多的官吏被他们收买!对待毒瘤,就要果断明快!”
李善长悚然心惊,连忙深深一躬,声音之中,微微颤抖,“臣……明白!”
第三百一十七章 李善长悟了
枸杞,红枣,甜叶菊,放在小石臼里,微微捣烂,然后倒入沸腾的热水,立刻有香气升腾,水也变成了亮黄色。
红枣保肝,枸杞补气,甜叶菊更了不起了,主治消渴,高血压。
三样放在一起,就是办公室文员最好的饮品,冷藏之后,口感更佳。比起什么奶茶,可是要健康多了。
张希孟的面前,就放着一壶热气腾腾的枣茶。
作为一个几乎站在文官顶点的男人,生活就是这么朴实无华且枯燥……
“张相,这枣茶也是寻常之物,比起西湖龙井,自然是不值一提啊!”李善长喝了一口之后,由衷发出感叹。
张希孟翻了翻眼皮,没说什么,只是低头喝水……你老李要是有良心,就再给我送点过来,往后遇到了麻烦,我还能拉你一把,不然你就等着倒霉吧!
果然,李善长似乎感觉到了张希孟的心意,他又仔细品了品,随即笑道:“其实我也是个俗人,山猪吃不了细糠,回头我也弄点枣茶喝,张相啊,别看你年纪轻轻,处处都是我的老师啊!”
张希孟的脸色瞬间垮下来了,我的徒弟够多了,不差你一个!
我差的是徒弟吗?
我差西湖龙井!
我差那个烟雨朦胧的极品院子!
张希孟算是认命了,也懒得废话,朱元璋交代他和李善长三天之后,拿出方案……这一次可不只是空谈原则那么简单,必须有真东西。
时间耽误不得。
“李兄,咱们就好好梳理一下吧!”
李善长急忙放下茶杯,正色道:“正要听张相高见。”
张希孟道:“李兄,我这里也没什么高见可言……我就是想问问你,怎么看中书省?”
李善长神色凝重,沉吟半晌,这才道:“张相,中书省承袭宋代的中书门下,又是唐代旳政事堂,历来都是处理政务的所在。宰执重臣,辅佐君王,治理百姓,承上启下,辅国治民。”
张希孟淡淡一笑,“李兄你真是这么想的?”
“这个……我不好说。”
张希孟朗声大笑,“李兄,你不说我说,丞相这个职位,其实是个上下差距极大的位置。自古以来,权相能轻易架空天子,把持朝政,独揽大权。而没什么能力的宰相,又只是皇帝的传话人,比如著名的三旨相公,就是这样。”
“丞相和丞相之间,千差万别,但是不管中书省,中书门下,政事堂,还是尚书省,又或者叫什么别的名号,都是天然希望扩充权柄。这个扩充既有向上侵夺天子之权,也有向下压榨百官衙署……李兄以为我说的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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