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史尽成灰
就犹如当初衣冠南渡的晋人一般,忘记了亡国之仇,只想着乐享江南,提出北伐的人,被视作异类,遭到排挤,祖逖、桓温,皆是如此。
高宗赵构也渐渐沉溺江南繁华,不思故国。
而此时依旧坚持北伐,并且战果斐然的岳飞就成了君臣一致的眼中钉,肉中刺……
其实提出北人归北,南人归南,就表明宋廷要放弃中原之地,放弃北方之民,一如他们无力收复燕云,放弃十六州百姓一般无耻!
岳飞的冤案,不是因为岳王爷说什么迎回二圣,也不是岳飞卷入什么立储之争……这都是在扭曲真实情况。根本在于恢复中原,还是抱残守缺。
岳飞作为恢复中原派的中坚,不改初心的表率,战果辉煌的神将,敌不过一群堕落的君臣,被这帮小人联手害死了。
所以说在岳飞坟前,跪着的不能只是秦桧等人,还必须有高宗赵构,因为他们都是罪魁祸首,不分彼此!
此时重提旧事,不是让一个死去几百年的皇帝,给一个臣子下跪那么简单,也不牵连什么皇权问题。
最最根本的,既然上位提出恢复中华,驱逐胡虏,那么就必须彻彻底底清算过去,消除人心当中的怯懦卑劣,放弃抱残守缺的懦夫行径。
哪怕贵为天子,在这件事情上,错了就是错了,该跪也要跪。
敬岳飞,敬的是恢复中原之志。
鄙夷赵构,鄙夷的是怯懦无耻之行。
所谓正本清源,明辨是非,要的就是这个!
高启把这篇文章流传出来,而且还堂而皇之署上了“青丘子”的名字。
没错,就是我写的,有想辩论的,只管过来就是。
刹那间,沸腾的议论,竟然有那么一丝丝冷静了。
“青丘子此论一出,谁与争锋啊!”
宋濂感慨万千,“张相,这人的一支大笔,胜过老夫百倍,有如此才子归附,也是国之幸事。”
张希孟含笑点头,“确实,他的话就连我也十分赞同,写不出更高明的东西了……不过这事情只怕没有这么简单。”
“什么?”宋濂大惊失色,“张相,上位英明睿智,心怀壮志,又有雄文在此,道理明白,难道还有人能推翻了?”
张希孟一笑,“夫人带着公子过来了。”
“啊?”宋濂又是一惊,“张相,你,你不是和夫人很熟悉吗?又是公子的师父,难道夫人会反对这事?”
“不不不!”
张希孟摆手,“这事跟夫人也没有多大关系,只是有人找到了夫人,要跟主公认一门亲戚。”
“亲戚?”宋濂大吃一惊,什么亲戚?
朱元璋还有亲戚吗?
老朱大哥的次子朱文正,二姐夫李贞,外甥李文忠,不是全都过来了吗?
貌似还有个大姐,不过朱元璋也早就说过了,这个大姐和他关系不好,早在多年前就断绝往来,或许早就死了,老朱家哪里还有亲戚?
“是,是朱夫子的后人。”
“朱熹?”宋濂更加吃惊,“张相,上位和朱熹有亲戚?”
“谁知道呢!”张希孟两手一摊,“疏不间亲,这事我也没法掺和,夫人也没法掺和,就只能看主公怎么办了。”
宋濂愕然半晌,他渐渐想明白了朱家人为什么会在这时候冒出来……朱熹作为理学大儒,一生辩经无数,他的主要任务就是论述正统,替南渡的赵官家擦胭脂抹粉。甚至说理学都是为了这件大事服务的工具。
如今完颜构的绰号流传甚广,人尽皆知。
等于是否定了宋室南渡之后的正统,如果说靖康之前的宋朝,还勉强能充当中原正统,那么在靖康之后,宋朝就是个确确实实的小朝廷,而且还是卑躬屈膝的小朝廷。
借着讨论岳飞的案子,等于把宋朝的正统给否定了,也不啻于把朱熹的坟给刨了。
事情做到了这个地步,有人出来反弹,也就是情理之中了。
道理讲不过,就要打人情牌了。
宋濂怔了怔,他竟然有些不知说什么,毕竟要是有人跟他说,你是圣人后代,出身显赫,他也会高兴的。
别人一直诟病朱元璋,不就是嫌弃他出身低微吗?
如果能攀上朱熹的高枝儿,那可就一步登天了。
“张相,用不用去拜见上位,把一些事情说清楚?”
张希孟淡然一笑,“说什么?就算主公真的要认下这门亲戚,我们还能反对不成?”
“那,那我们的大业怎么办?”
张希孟略微沉吟,笑道:“所以说,我们要对主公有信心!这事主公能做出最好的决定,我们要相信主公!”
张希孟顿了顿,向窗外眺望,看着白云团团,绿树茵茵,轻叹一声,“宋学士,你是个文人,我也算半个文人,文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好为人师。总想着去教导别人什么,过去有人捧着孔孟之道,胁迫天子,我们要是拿自己的道理,强求主公,那就是犯了过去文人的毛病……毕竟主公可不是赵家人啊!”
宋濂猛然吸了口气,他觉得张希孟的话大有内涵,此时登门,逼着老朱认亲,算不算胁迫强求呢?
第二百九十九章 老朱有文化
宋濂是金华人,在浙东文人圈子,有着相当的地位,刘伯温,叶琛,他们都属于这个圈子,也就是所谓的浙东文人。
有人在分析明初的朝局之时,很愿意提到浙东和淮西两个集团,还煞有介事分析这两伙人是怎么争斗的。
可事实上,浙东文人又怎么能和淮西勋贵抗衡?双方根本不在一个数量级上,光是看看明初功臣是怎么封赏的,就一清二楚了。
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浙东文人也的确和皇帝,和淮西勋贵,多有分歧……如果自己推究,就会发现,这些文人其实是想恢复理学之下,天子和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格局。
诸如刘伯温等人,就天然看着勋贵不顺眼,宋濂也尽力教导太子,希望培养出一个符合他们期望的圣君。
而一路打下天下的朱元璋,又不甘心被文官夺权,双方你争我夺,矛盾冲突到了最高点,就是废除了宰相制度,天子乾纲独断。
但是由于张希孟的参与,加上他鼓捣出来的新的理论,刘基、宋濂,甚至是高启,还有许许多多的文人,站在了张希孟这边,秉持着恢复中华,再造乾坤的信念,投入到了时代的洪流当中。
铁板一块的士人集团,在这里被撕扯开了。
宋濂私下里得到了不知道多少老朋友的请托,都是希望他规劝朱元璋,不要自毁纲常,以免人心大乱,天崩地裂。
对于这些言辞,宋濂有着深深的担忧,他真怕朱元璋会改变主意,到时候他们鼓捣的东西,全都成了一场空。
但是当他听到了张希孟的这番话之后,宋濂竟然有另一番想法……朱元璋那是当世雄主,又处在这个千载难逢的时候。
一面是程朱理学,一面是张希孟提出的学说,二者孰优孰劣,究竟哪个更好,选择权应该交给朱元璋才对。
这才是臣子的本分,而且身为臣子,似乎对自己的主公也该有足够的信心才对。
宋濂越发平静了,你们随便出招吧,倒要看看,能拿出什么东西来!
朱元璋和朱熹有亲戚吗?
如果仔细推究,似乎还真有那么一点联系,朱元璋祖上最初在句容当佃农,后来过不下去,就迁居盱眙,有迁居濠州。
而句容的朱氏,往上数,的确和朱熹是一家子,大约的情况就是朱熹的七世祖,和朱元璋的十五世祖,是同一个人。
又因为朱氏源自黄帝后裔,朱熹是一百二十五世孙,朱元璋是一百三十三世孙。
再说得直白一点,两个人约等于都是炎黄子孙的关系,或许能稍微亲近一点,但也仅此而已。
不过既然是朱老夫子的后人,又是登门认亲,朱元璋也没有怠慢,而是亲自请进了住处,对坐相谈。
来的这个人叫做朱铭,据说是句容朱氏的人,在当地还小有名望。
“上位面容刚毅,神色威严,竟然真如家中黄帝画像一般,乃是人主之相,日月之姿,龙凤之表啊!”
面对如此清新脱俗的马屁,朱元璋忍不住大笑,“黄帝幼年早慧,出生不久,便能够言语,十五岁就无所不知……咱十五岁的时候,还在给人放牛,在地里耕田,上树下河,字都不认得几个啊!”
老朱的坦白让朱铭一阵错愕,忍不住道:“上位乃非常之人,才能行非常之事,如今上位雄踞江表,气吞东南,以成坐断之局,他日席卷中原,一统神州,也只是翻手之间。”
朱元璋没有反驳,毕竟这的确是他想的,只是老朱笑道:“你看看咱,不都是两个肩膀,扛一个脑袋吗?咱并非因为与众不同,才有了今日。恰恰相反,因为咱跟老百姓一样,饱尝家破人亡的痛苦,知道民生艰难,百姓想的是什么……这也是元廷无道,把老百姓逼得没了活路,和咱一样的人太多了,为求活命,不得不愤然起兵,能有今天的局面,也是无数将士前赴后继打出来的,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朱元璋不紧不慢,将这番道理说出来,如果说张希孟对老朱最大的影响,估计就是看待这个世界的方式了。。
过去的朱元璋或许会因为出身低微,有所介怀。
也可能会因为有人提到光头,而迁怒于人,觉得是在诋毁自己。
但是如今的老朱却对自己出身,还有曾经受过的苦难格外骄傲。
瞧瞧,这些事情都打不倒咱,那咱就是百炼成钢,一无所惧!
朱元璋的这个心态,外人是很难知晓的。
朱铭准备了一肚子马屁话,此时都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了……他只能低头假装喝茶,快速转动心思,但思索再三之后,也还是没有什么头绪,只能咬着牙道:“上位可是准备晋位吴王?”
朱元璋笑着点头,“咱在渡江之后,就用了华夏吴国的年号,如今称吴王,也算是顺理成章,并无不妥之处,朱学士以为然否?”
朱铭慌忙道:“上位所言极是,中原大地,百年之间,必有圣人降世,中原丧乱,社稷分崩,上位应运而生,为救民而来,实在是万民之福啊!”
朱元璋含笑接受了这话,他也喝了口茶,随后道:“百年前,成吉思汗亦是圣人乎?”
轻飘飘的一句话,漫不经心的发问,朱铭听在耳朵里,竟然一阵胆战心惊。
这话要怎么回答?
要知道当下大元朝尚在,刘福通还在三路北伐,朱元璋也主张驱逐胡虏,成吉思汗要是圣人,那红巾军是什么?
可成吉思汗不是圣人,那元朝法统何在?一百年间,无数儒士,又在干什么呢?侍奉昏君吗?
朱铭的鬓角流下汗水,斟酌再三,这才缓缓道:“上位,宋运既终,天命真人,降于大漠,入主中原,以为天下之主……如此看来,成吉思汗,世祖皇帝,皆是圣人。只是子孙不肖,昏聩无能,以至于江山沦陷,社稷崩颓,豪杰并起。上位,上位便是当世圣人!”
朱元璋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
这话虽然勉强,但到底还能说得通。
“诚如是,咱只要纠正元廷弊政,开一朝新局,不在话下了?”
朱铭立刻点头,甚至是长出一口气,总算到了他擅长的领域了。
“回上位,来之前,小人反复思量,给上位提出了一些建议……上位应当亲贤臣,远小人。广开言路,察纳雅言。尤其是爱惜民力,轻徭薄赋,与民休息。敬天法祖,励精图治。不需数年之功,必定能一统宇内!”
朱元璋哈哈大笑,“说得好!咱请问先生,谁是小人,谁是贤臣?你不妨说说看?”
朱铭这下子都傻了,我就是那么一说,你怎么能直接询问啊?
给我多大的胆子,我也不敢诽谤你手下的文臣武将,要知道我现在还是个白丁,万一惹恼了对方,不是要了老命!
“上位,我,我……”
朱元璋摆手,打断了他,“你也不要说了,咱就问你,张希孟如何?”
“这,这个……”朱铭支支吾吾。
朱元璋继续道:“他早早追随咱,帮着咱运筹帷幄,筹谋大计,能有今天,他居功厥伟,你说,他算不算贤臣?”
“算!”
朱铭咬着后槽牙说,能不算吗?
老朱笑道:“那他不敬孔孟,尤其厌恶理学,主张重新阐释纲常,他还认为,天下到了今天,让蒙古人入主中原,归结起来,都是士人之过……这也算是贤臣?”
朱铭额头的汗珠已经连成片了,鼻子上的汗水都流淌下来了。
他的心怦怦乱跳,难以平静。
张希孟这人是很让士林挠头的。
要说他的能力人品,绝对没有问题,甚至是清廉这一块,也无可挑剔,加上张希孟的出身,本来他该成为士林在朱元璋身边的代言人。
相比起李善长来,张希孟的优势太多了。
可偏偏就是这么个完美的人物,竟然处处跟孔孟之道对着来,尤其是出手就挖程朱理学的根。
外人也就是骂骂而已,可是张希孟出手,哪一下不是捶到命根子上?
光是一个均田主张,再加上对女人分田,入学等事情的肯定,就把纲常伦理拆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也摇摇欲坠。
君臣、父子、夫妻……张希孟已经解决了大半,现在就剩下一个君臣,如果再让赵构跪下,真的就全都完了。
这是背水一战!
想到这里,朱铭只好跪倒地上,磕头作响。
而后抬起头,仰视朱元璋。
“上位,天子乃是九五至尊,口含天宪,为万民之主,至尊至贵,纵然宋高宗皇帝有错,也不该跪在臣子坟前,如此则纲常颠倒,后患无穷!”
朱铭顿了顿,又道:“小人知道,上位雄才大略,固然不会担心这些,但是还请上位替后世子孙思量啊?”
“怎么讲?”老朱淡淡问道。
“上位,这还不是显而易见?有了前例之后,就会有人居心不良,欺君犯上,若是有朝一日,他们以此胁迫天子,又该如何?”
朱元璋竟然点了点头,“也有你这么一说……对了,那要是朱夫子的理学,便不会胁迫天子了吗?那又何必有天人感应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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