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史尽成灰
朱元璋也没有依靠张希孟,而是调动了耿炳文的兵马。
朱元璋的第一道命令,就是废除原来的最高田租令,下令按照均田大纲授田……这道命令下去,立时长兴等地就炸开了。
原来朱家军一直在讲均田,但是这个均田也是有阶段的,不可能一蹴而就。
长兴位于太湖西岸,要防备张士诚,属于前线,按照规划,这里暂时不进行均田,主要施行的是最高田租令。
也就是田租不能超过三成五,要知道在江南地区,田租过半,比比皆是,甚至七八成的也有,辛苦一年下来,收获几乎都要交给地主,这还不算,朝廷的苛捐杂税,也会落到他们的头上。
一头牛剥了两层皮,简直苦不堪言。
朱家军到了之后,下令限制田租,废除苛捐杂税,老百姓无不欢欣鼓舞,齐声赞叹。
同样施行类似政策的,还包括宜兴、常州、诸暨等地。
基本上凡是靠近敌方地盘的所在,张希孟都主张求稳。他都这个态度,那就更不要说李善长了,自然乐得岁月静好,相安无事。
昔日的朱家军地盘,大致能分成三个层次,最核心的就是淮西老家,那是均田最彻底,也是最支持朱元璋的地方。
其次就是渡江之后,铜陵、太平、金陵等地,这些地方也基本上完成了授田。虽然还保留了相当数量的富裕农户,但也极为拥护朱家军。
再往外,就是诸如长兴、宜兴等前线,还有诸如洪都,抚州等刚刚拿到手的地盘,还没有来得及均田。
这也不奇怪,谁也没法一蹴而就,一口气吃个胖子。
但是面对旧势力的反扑,朱元璋不想继续拖延下去了,不给你们点厉害瞧瞧,真当咱是心慈手软的菩萨?
敢对张先生下手,咱还能饶了你们?
朱元璋在命令下达之后,就要求长兴衙门立刻落实,现在就清丈田亩,给百姓授田。
面对朱元璋的命令,长兴州衙门毅然选择了鸽子的战术。
遇到命令,就敷衍搪塞,把头埋进案牍中间,让你拿他无可奈何,只能明日复明日,明日不了了之。
衙门这边,不动如山,大户那边,却是侵略如火。
他们凑了起来,向朱元璋上万言书,要求暂缓均田,收回成命。
而且为了增加说服力,他们还找来了几个佃户,让他们也跟在一群大户中间,一起上书,说什么如今家中生活一切都好。
吃得饱,穿得暖,年底还有肉吃。
他们愿意给富户种田,不用担心存粮,也不用自己缴纳田赋,一切都由富户帮忙,十分省心……
面对这份万言书,张希孟都直呼好家伙!
你们这是偷国人嫌弃食物油腻,你们怎么张得开嘴?
放着到手的土地不要,就是喜欢租种土地,每年定期交田租,这不是扯淡吗?越是如此,就越证明富户的实力庞大,都能颠倒黑白,侮辱人的智商了。
张希孟都忍不住想出手了,不过一想到这一场的主角是朱元璋,他就忍了,且看老朱怎么办吧?
果然,老朱就再次给长兴州衙门下令,询问他们的看法。
结果衙门里,六房书吏,有五位都说似乎应该照顾百姓心意,不要强推均田,免得激起大乱……
“耿炳文,你是当初就投靠咱的老人,事到如今,有人把咱当成猴子耍,你说这么办?”
耿炳文立刻道:“请上位吩咐,不管如何,末将手下的弟兄,都准备好了,为上位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咱不要你赴汤蹈火,只要你接管长兴州衙门,要你把那些人都抓起来,你做得到吗?”
耿炳文稍微迟疑,然后就说道:“可以,这几年末将一直在军中推动识字,末将部下,能认识一千个字的,超过了五成!”
耿炳文的直属兵马又三千多人,五成就是一千多。这个数字的确恐怖,只怕州衙门的读书人加起来,也没有十分之一!
“好,咱现在就给你一道命令,放手去做吧!”
“遵命!”
耿炳文昂首阔步,从朱元璋这里出来,果断调兵遣将,发起了雷霆一击……仅仅在三天时间里,耿炳文就抓捕了二十多家富户。
连同那几个被逼着上书的佃户,都被找了出来。
除此之外,整个长兴州衙门,从上到下,一个没跑,都被扣押起来。
出手决然明快,都远远超出人们的想象。
大家伙一觉醒来,那些士绅富户都消失了,衙门里威风凛凛的大老爷们也都没了。取而代之的是穿着大红鸳鸯战袄的朱家军士兵。
他们的衣服是那么鲜艳,仿佛是一团火,把天空都染红了。
抓人还只是第一步,朱元璋又下了一道命令,要求长兴所有村镇,立刻推选人员,来到州城,每个村子至少要派五人,必须是来自不同人家,过来商议均田的具体策略。
这道命令下达,不知道有多少人都哭了,总算到我们的头上了,说是五个人,可实际上没有一个村子低于十人,最多的村子甚至有三四十人,大家伙都用最快的速度,齐聚长兴,等候着朱元璋的安排……
第二百六十九章 理论和实践
朱元璋起来很早,吃的东西也很简单,一个比盆小不了多少的碗,满满装着汤面,一碟蒜瓣,一碟咸菜。
老朱吃饭,那叫一个风卷残云,气吞万里,席卷八荒……没有多大一会儿,就什么都不剩了,只是额头浸出一层细腻的汗珠,随手抹了一把,就往外面走。
张希孟就等在外面,还有点困倦,睡眼惺忪打哈气。他和朱元璋的作息习惯很不一样。老朱是典型的早睡早起,就算不早睡,也一定要早早起来,迎着朝阳,尽快办公,越早越好,生怕耽误片刻。
而张希孟则是越来越习惯下午做事,然后一直到半夜,挑灯修仙,舍不得浪费一点光阴。
两种习惯,很难说谁的更好,不过既然朱元璋过来了,张希孟也少不得改过来。
“先生,吃早饭了?”
张希孟忙从袖子里掏出一个油纸包,笑道:“啃了两个包子,这里还有两个,如果时间长了,就趁着主公说话的时候,偷摸吃了。”
朱元璋忍不住发笑,敢在他说话时候偷吃东西,还敢明目张胆说出来,张希孟,你很勇啊!
“先生准备周全,咱是准备谈完请客的,不过估计也要到下午,准备着没错……对了,先生还记得上一次这种大会不?”
张希孟把包子重新放进袖子里,随口道:“如何不记得!应该是在驴牌寨的时候,还没有进定远城,处置了沐家……那一次铲除豪强,分配土地,彻底打开了局面,不但稳住了濠州旧人的军心,还趁机扩充兵马,拥有了上万精兵。”
朱元璋点头,“是啊,也是那时候起,咱就有了信心,琢磨着能在这个乱世做点什么。。后来拿下了滁州。当时先生讲过,滁州的工商业繁荣,不能毁坏,我们也是落实了分田,处置了一些豪强。但到底没有那么干脆利落……等渡江之后,干脆就连很多元廷旧人,没有什么严重错处的,也都留用了。李先生说要留用三成,可据咱了解,一半以上都是旧人。官吏如此,富户如此,士绅自然而然也就如此了。”
朱元璋又道:“张先生,你和刘伯温辩论,主张重定纲常,再造乾坤。最近又写了这么多文章,可谓是金玉良言,妙笔生花。但是咱还是要说,纸上的东西,终究还是要落到实处,不然岂不是有何孔孟之道一样了?”
张希孟连忙道:“主公教训的是,臣这段时间的确是务虚的东西多了些,移风易俗,固然重要,但是有不少地方,还藏污纳垢,没有彻底改变,终究是不行的。”
朱元璋笑道:“咱不是责备先生,你可知道,当时枫林先生见到了先生的文章,是何等惊骇!他那样的人物,都五体投地,敬佩不已。咱更是如此,朱元璋何其有幸,能得到先生辅佐!先生的文章道理,却是让咱手里的刀更锋利,更加一往无前……杀该杀之人,咱又怎么会手软犹豫?”
老朱昂首阔步,气势如虹。直接迈步走进了校场,张希孟稍微沉吟思忖,也立刻跟着过去,心里却是翻天覆地,狂风暴雨,只怕就在眼前。
此刻校场上已经挤满了各个乡村前来的百姓,大家伙翘首以盼,当老朱龙行虎步,走到中间高台的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令人诧异的是,百姓们只是看着,既没有欢呼雀跃,也没有战战兢兢跪倒磕头,大家伙就仿佛在审视一个陌生人似的,谁也不说话,只是直直盯着。
场上百姓,何止千人,一双双眼睛,都落在了身上,朱元璋没有半分惶恐,相反,他很兴奋,竟然有种热血奔涌的感觉。
因为朱元璋清楚,曾经的他,就是这群人之一,面对权势熏天的大老爷,他们早就跪下磕头,惶恐战栗了。
面对自己,没有下跪,就是他们还有期待。
既然如此,咱又怎么会让这么多人失望!
“咱叫朱元璋,想必你们很多人都听说过了,咱就是金陵的吴国公,要说这个吴国公是干什么的……大约就是这一片天地,咱是做主,说了算的人。那咱要做什么主呢?简单点说,两个字:均田!”
老朱声若洪钟,传出去好远,每个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在咱的麾下,有一位当世奇才,心腹臂膀……他告诉咱,人生在天地之间,就该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土地,可以安身立命,养家活口,生息繁衍,子子孙孙,传承香火。这就叫天命!”
“谁敢违背天命,就会被老百姓推翻,这就是无数人起义推翻元廷的道理。谁能顺应人心,把田亩土地,公平合理地分给百姓,就能得到天下民心,也就能君临天下,手握天命。”
“这个道理咱信了,渡江以来,咱惩办了不少贪官污吏,削减了苛捐杂税,在应天府、太平府等地,均分了田亩。又在徽州、衢州、信州等地,制定了最高地租。最近又在金陵公布了让女子入学的政令……”
“说了这么说,咱就是打算一步一步向下推进,实现耕者有其田的目标,要让人人都吃饱穿暖,过上安稳富足的好日子。”
“过去有人跟咱说,长兴离着张士诚的地盘太近,不宜大动干戈,免得生出祸患。当时咱信了,可是最近咱又想到了另一层。正因为这里临近张士诚,咱才更要大刀阔斧,革除弊政,要让大家伙过好日子,这样才有人支持咱,才能证明,咱和张士诚,不是一路货色。”
“所以,咱决定了,从现在开始,一个月内,就要彻底完成清丈田亩的事宜,然后给你们家家户户,均分田亩。咱在这里告诉大家伙,这一次分田,只有两个字:公平!”
“不论男女,凡是十六岁以上的成丁,按照每个村子,一律均分田亩,不足十六岁的,给予一半土地。土地平均分配,税赋也要平均,按照十取一征收……”
……
朱元璋侃侃而谈,前面的话,百姓也都是听着而已,直到提起分田,大家伙的耳朵都竖了起来,眼睛瞪得老大,定睛凝神,生怕错过了一个字。
伴随着朱元璋的话语,大家伙的呼吸也渐渐急促,眼睛冒出期待的光芒……其实作为一个旁观者,就会发现,老朱此时宣布的均田令,不但跟最初不同,就连和渡江之后的初期版本,也不一样了。
这倒不是老朱要推翻张希孟的均田大纲……恰恰相反,这是均田令发展下来的必然趋势。
在淮西的时候,有口粮田,有桑麻田,有流转田,口粮田不纳田赋,又对富户进行限制,最高土地持有可以达到三百亩,视各地情况不同,会有差异。
渡江之后,张希孟就自然取消了口粮田,没有了免税的条目。又针对桑田,增加了赋税。
到了朱元璋这里,甚至连这些东西都取消了,直接就是简单干脆的平均!至于富户,老朱也不在优待,不给空子。
道理很简单,地盘越来越多,情况越来越复杂,面对此情此景,继续沿用复杂的分田方案,最后必定会出现一大堆漏洞,最初的善意,也一定会变成富户豪强占尽便宜,转移负担的规则保证。
既然如此,那就索性一刀切下来,干净利落。
这么干肯定也会出差错,但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
这一套做事方法,正是老朱从张希孟那里学来的,复杂的问题必须简单化,因为只有简单粗暴,才能立竿见影。
而对明代财税稍有常识的人就会发现,伴随着这一道命令下达,大明朝最被人诟病的财税问题,已经发生了根本改变。
就比如历史上朱元璋定天下官、民田赋,凡官田亩税五升三合五勺,民田减二升,重租田八升五合五勺,没官田一斗二升。
惟苏、松、嘉、湖,怒其为张士诚守,乃籍诸豪族及富民田以为官田,按私租簿为税额。而司农卿杨宪又以浙西地膏腴,增其赋,亩加二倍。故浙西官、民田视他方倍蓰,亩税有二三石者。
其实从这段简单的介绍就知道,原本的大明朝,田分官,民,官田田赋重,民田轻,另外还有什么重租田,没收的官田,名目繁多。
最倒霉的就是苏州,松江等地,被报复性征税,最严重的地方达到了五倍之多,一直延续到了大明灭亡。
税制弄得这么复杂,显然有文臣集团的问题,不管是李善长,还是杨宪,都算不得一心为国。
他们的私心杂念太重,弄出来的漏洞弊端一堆。给苏松重税,等于是逼着这两地抗赋。朱元璋在日自然没有问题,朱棣也还能维护,但是到了后来,江南拖欠税款就成了常态。而一旦江南拖欠,其他地方也有样学样,哪怕只是轻税,也不愿意交了,你说气人不气人?
而在张希孟的操持下,朱元璋对待税赋的看法有了巨大进步。
首先一条,就是没有官田和民田之分……或者干脆说,所有土地都是官田,地主的名字都姓朱。
由老朱公平分给天下人,这就是张希孟所讲,天子职责,在于均分田亩。
理论和实践,在这一刻,完美结合起来。
听着朱元璋的话,终于有百姓哭拜地上,“青天大老爷啊!真是青天大老爷!”
第二百七十章 胡惟庸
这不是朱元璋第一次面对成群哭拜地上的百姓,濠州、定远、滁州、金陵,包括不久前的洪都,他都见过类似的场景。
但仔细思量,这几年的光景下来,朱元璋的心态也发生了很大变化。
最初的他更像是个背负深仇大恨的复仇者,带领着一群穷苦哥们,把那些昔日的仇敌碾碎,踩在他们的尸骨上,放声高歌,欢庆胜利。
可渐渐的,随着他的势力越来越大,手上的权柄增加,他爬到了一个相当的高位。这时候就有一群人,围在朱元璋的身边,教导他怎么驾驭手下,怎么做一个合格的上位者……
就像是石抹宜孙的案子,一家子悉数为了大元殉难,连仆人都没有逃跑,一门忠烈。想要一个国家稳固,就需要褒扬忠义,哪怕是元廷的忠臣,也该大加褒扬。
曾经的朱元璋也动摇过,或许真的应该那么做,那才是明君圣主的格局,才是高明的上位应该有的手段。
不过幸运的是,在老朱身边还有一个脑筋清醒的人。
他力排众议,又在接连的辩论之中,取得了胜利,从道义上说服了朱家军内部的主要人物,又写出了堪称纲领的文章……
此刻的朱元璋,感觉进入了一个全新的境界,一个很玄妙,又很难以言说的境界。
别人都叫他“上位”,曾经的朱元璋又是不折不扣的“下位”。。
到了现在,他向这些百姓宣布均田法令,公布土地政策,他不是上位,也不是下位,他是一个执法者!
一个尊奉天理,践行均分田亩的执法者。
这个执法者可以是镇抚使,可以是都指挥使,可以是吴国公……当然,也可以是吴王,或者皇帝!
反正不管叫什么,他的使命都是秉持天理,公平执法。
那天理又是什么呢?
想到这里,朱元璋不由得扭头,,看了看那个给他答案的神奇年轻人……老朱这一回头不打紧儿,发现张希孟正闷头啃包子,腮帮子鼓得和仓鼠似的。
没法子,谁让老朱废话这么多,下面人又目不转睛盯着,他肚子又饿了。不趁着老朱停下来,大家伙俯身感激,他抓紧吃两口,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有空填饱肚子呢!
朱元璋看在眼里,还能说什么,也别浪费时间了。
“乡亲们远道而来,咱请大家伙吃顿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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