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史尽成灰
“先生,那个刘基怎么样了?他愿不愿意改过自新?”
张希孟略沉吟,一看马氏在这里,他反而松了口气,有些话或许能说了。
“主公,刘基给元廷效力二十多年,主公觉得他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幡然悔悟呗!难道他还要给元廷效力不成?”
“咳咳!”马氏突然咳嗽道:“重八,你吵这么大声干什么?别把孩子吓到了。二十多年啊,别说是人,就算是一条狗,一只猫,那也是又感情的。如果刘基毫不留恋元廷,那不是忘恩负义吗?”
朱元璋翻了翻眼皮,气呼呼道:“说你头发长见识短,什么叫忘恩负义?恩情有大小,仁义有轻重。元廷给他的是私恩,恢复中原,拿回咱们的疆土,这是大义!如果连这点轻重缓急都分不清楚,这人就是个糊涂蛋,杀了也没什么可惜的!”
朱元璋几句话出口,张希孟竟然露出惊喜的神色,简直太意外了,他很想跟朱元璋讲的就是这事,没想到老朱竟然自己想通了,那接下来的事情就好谈了。
“主公,咱们的地盘越来越大,要用的人也越来越多,不少元廷旧人充实到了我们的队伍之中,要如何看待这些人,急需主公定个调子,才能安抚人心,稳定秩序。”
朱元璋眉头紧皱,低声道:“你说清楚点。”
“是这样的,主公请想,就像刘基这种人,他侍奉元朝二十多年,为了避免别人说闲话,他们必定会表现出一些对元廷的追忆,说是真的这么想也好,为了应付外人的指指点点也好,他们都要做做样子。”
“偏偏这事情又到了主公这里,主公当然不喜欢他们怀念元廷,要求他们一心一意,替主公效力。可问题是如果他们真的彻底抛弃元廷,是不是又成了无义小人?这不就成了父子骑驴,进退不是了!”
张希孟一边分析着,竟然也渐渐体会到了刘伯温等人的尴尬。他们对元廷表现出留恋,那是不忠,不留恋,那是不义。在中间反复横跳,那是不忠不义!
而历史上刘伯温等人就是如此,哪怕到了应天,他们也忐忐忑忑,自己就说“不能无介于心”,他在乎,朱元璋更在乎,结果君臣陷入了猜忌怪圈。
在元顺帝死的时候,朱元璋自然是大肆庆贺,而刘伯温等侍奉过元朝的臣子也想拍老朱的马屁,结果朱元璋直接告诫他们,曾经侍元,不许庆贺。直接把刘伯温的老脸打在了地上。
那刘伯温冤枉吗?
一点也不!
毕竟他也写过“身世且未保,况敢言功勋”的诗句,你感怀身世,对自己的功勋惶恐不安,不就是说思念前朝,对于本朝有所不满吗!
弄清楚了这个,就会明白刘伯温为什么只封了诚意伯,也会明白,浙东文人为什么斗不过淮西勋贵……甚至李善长等人都没怎么出力,刘伯温就倒了。
亲疏远近的差别,心理上的隔阂,远不是才智能够弥补的。
明初四大案中的两个半,都是朱元璋试图抹掉元朝的残余,如果不能让你们心服口服,那就要送你们去地下,好好侍奉大元朝!
朱元璋的逻辑简单粗暴,他错了吗?
显然也不是。
说来说去,就是朱元璋和刘伯温等人,都要有一个更高等级的认同,统一思想,消除隔阂。
但是很可惜,在原本的历史上,不可能找出这个东西,所以结果也就不用说了。
不过这一次张希孟想试试。
他布局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甚至可以说从当初的郑思肖,墨兰图,张希孟就在潜移默化影响老朱。
一直到了今天,朱元璋说出忠于大元是私恩,恢复故土是大义所在!
张希孟感动的快哭了,我的好学生啊!真没白费为师的苦心!
老朱想通了,刘伯温那边也就好办了,
不然的话,两边都在猜忌,神仙也没辙。
“先生,你怎么也沉浸其中,跳不出来?”老朱沉声责问,他觉得张希孟应该比自己看得更清楚才对啊!
“主公,这事情的关键还是要让刘伯温等人想明白。”
“他们要是想不明白呢!”
“那就继续改造!”张希孟笑道:“其实主公大可以乐观一些……能分得清轻重缓急的,自然会站在主公这边,至于那些死不悔改,一直贪恋大元朝给他们的荣华富贵你,主公大可以屠刀高举,杀一个人头滚滚,血流成河,我这边也会帮主公彻查清楚的!”
张先生愿意帮自己!
老朱的嘴角忍不住上翘,他们两个到底还是保持着了高度一致!
马氏察言观色,看到这俩人脸上都有了笑,话也说到了一块儿去,总算松了口气,她故意嗔怒道:“你们就知道打打杀杀,我一个妇人,懒得听了!”
马氏转身走了,老朱尴尬笑了笑,随后对张希孟正色道:“先生,咱们好久没仔细聊聊了,就借着这个机会,咱们促膝长谈,把这事聊个通透!”
张希孟也颇为赞同,,的确又到了关键的时刻,朱家军该往哪个方向走,必须有个定论了,不然再往下发展,一定会裂解出不同的派系,哪怕能靠着强力压制住,也很难铁板一块。
张希孟和朱元璋彻夜长谈,而刘伯温这边,却是饱受摧残。
对他来说,战俘营实在是太不友好了。
他最不想看到的,这里不但有,而且还超级加倍了!
也先帖木儿,脱脱的两个儿子,福寿,秃坚,雪雪,纳哈出……全都是蒙古的大员,谁的身份都比他高。
就连龚伯遂的影响力,也远不是他能比的。
而这么一群人,都已经乖乖投降,不抱希望,甚至盼着元廷早点灭亡,自己却还不怕危险,跑来探察敌情,想要替元朝尽忠,着实是大可不必了。
“我说你这人怎么想的,大元朝多活几年,对你有什么好处?也想发配云南,客死异乡?你配吗?”
也先帖木儿毫不客气嘲讽!
旁边的雪雪咳嗽道:“我说也先,咱大元朝到底人心不死,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你也不要阴阳怪气的,这是忠臣啊!”
“呸!”也先帖木儿冷哼道:“你羡慕忠臣,你怎么不当忠臣,你替大元朝殉国啊!”
雪雪咧嘴了,“算了吧,我还想多活两年……我这次替上位批阅了试卷,我看也不算难,回头放咱们出去,我也能考一个书吏,凭着自己的本事,吃一份皇粮,安安稳稳,了此残生吧……对了,你们说那时候的皇粮是谁发的?会不会?”
“反正不是大元朝就是了!”
也先帖木儿又来了一句,顿时让众人无言以对。
摊上这么个“大元一生黑”,还能说什么呢!
刘伯温在战俘营的日子,如坐针毡,每一刻都是折磨。他一个汉人,总是割舍不掉大元朝的过往……而一群蒙古贵胄,却是巴不得大元朝早点完蛋,这个反差也太大了。
完全不符合常理,到底要怎么解释?
就在第三天,张希孟来了,不光他来了,朱元璋也来了,甚至连朱升,贾鲁等人,也都跟着来了。
他们到了之后,把战俘营的众人叫了过去,在大家伙的面前,赫然贴着十六个字:驱逐胡虏,恢复中华;均分田亩,救济斯民。
看到了这十六个字,朱升忍不住为之一振,坐直了腰杆。
战俘队伍最后的刘基更是直直盯着,双手情不自禁颤抖。
张希孟此刻站起身,笑呵呵道:“咱们的身份各异,话就不多说了,咱们只是讨论一些小问题……比如元廷之败,比如我们起义,到底是为了什么?下面就请畅所欲言吧!”
第一百八十一章 谁赞成?谁反对?
这个会,只怕多少人这辈子也想不到,一边是胜利者,一边是失败者,两边坐在一起,探讨一个问题。
别说讨论了,这能直接打起来!
既然已经打赢了,获胜了,再去听失败者的话干什么?
我们已经够惨了,杀人就别诛心了,给人一条活路吧!
所以在很讲气节的刘伯温看来,宁愿自杀,也不想来参加。
但是出乎预料,也先帖木儿很感兴趣。
他第一个站起来,“我愿意谈谈元廷之败……要我说,元廷就败在了用人上面,上奢下贪,听信谗言,重用小人,如此治国,不亡没有天理!”
张希孟一笑,“说得很好,不过我还是听到了一些怨气啊!”
也先用力摇头,纠正道:“不是怨气,是切肤之痛,痛入骨髓!”
张希孟竟然从善如流,“好,的确是切肤之痛,我倒是还想请教大家伙,也先帖木儿谈的问题,上奢下贪,重用小人,乃至于听信谗言,罢免忠臣……这事情大宋干过没有?”
一句话,在场众人都纷纷侧目,还问什么啊?
不但干过,比人家蒙古干得还狠!
岳王庙的前面,还跪着好几个呢!
张希孟见众人都心有所感,却又不愿意开口,他索性再把问题深入一层,“这么说,大宋也是该亡之国了?”
这下子众人都露出了为难神色,是不是该亡呢?
朱升轻咳了两声,斟酌道:“还是不能这么说的,大宋虽然仁弱,但到底是华夏衣冠,对待百姓也算宽厚,民生吏治,都远在蒙古人之上,并非一无是处!”
他这么一说,顿时有几个人一起点头赞同,陶安和李习都在其中,陶安更是道:“如今红巾当中,就有恢复大宋江山之说,我看大宋还是好的。”
张希孟笑容不减,继续问道:“大宋既然是好的,那为什么亡国了?是君王昏庸,还是臣子无能?又或者是将士怯懦?”
张希孟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他微微轻笑,“大家伙总不能说是天命不在,龙气向北吧?”
众人一怔,这事情的确不好解释,貌似还就是天命一说最是稳妥!可张希孟提前堵死了,谁还有更好的说辞?
这时候在人群最后的刘基眉头乱跳,心中悚然,他自然是听得出来,张希孟既鄙夷元朝,又瞧不起大宋,甚至调侃天命之说,触碰到了儒家天人感应的根基所在。
刘伯温觉得自己必须说话了,哪怕讲个痛快,能一死了之,他也心甘情愿。
想到这里,刘伯温鼓足勇气,昂然起身,义正词严道:“赵宋江山,历经三百余年,礼坏乐崩,天命不在。龙气北飞,圣人生于大漠,蒙古雄兵,所向披靡,横行天下,攻必取,战必胜!此非天命乎?莫非说当了乱贼,就连上天都不敬畏了吗?”
老刘直接骂张希孟是贼,自然朱元璋也是贼,这可是很作死的行为,老朱那边,怒气勃然,似乎就要动手,刘伯温也想引颈就戮,死了拉到。
可张希孟却是笑容不减,浑不在意,他竟然把头转向了也先帖木儿。
“他说成吉思汗是天命所归,龙气傍身,才能横扫天下,打出偌大的大元朝。你们身为蒙古人,又有什么看法?”
“这个……”也先帖木儿咬牙切齿,纠结了好久,这才叹道:“张经历,我是瞧不起现在的元廷皇帝,可你要我骂成吉思汗,这位做不到!想想当年,我们蒙古起于微末,灭金国,平西夏,向西灭国无数,又攻灭宋朝,一统寰宇,现在思来,真是天命所归!”
张希孟微微一笑,这回他把目光放在了朱元璋身上,“主公,刘基是汉人文士,他说元廷有天命,也先帖木儿也说成吉思汗又天命在身。我这点学问自然是不知道天命为何物,但我有点好奇,他们俩为什么会有相同的看法!”
朱元璋心中恍然,他跟张希孟促膝夜谈,其实已经把很多事情说清楚了。他们为什么会这么看,道理很简单,因为人家有共同的利益!
蒙古贵族,汉人文士,他们都算是高高在上的一群人,虽然他们等级明显,差别迥异,但是对于老百姓来说,都是高不可攀。
也先帖木儿崇敬成吉思汗,还能说是朴素的情感,到了刘基这里,情况就有些复杂了。
因此张希孟也第一个向他发出询问。
“刘伯温,你既然说天命,那我再请教一句,你说现在元廷的天命在哪里?是不是已经失去了?”
“这个……”刘伯温顿时也哑口无言了,坚信大元朝稳如泰山,能平定一切叛乱?这话他能说得出口,几个蒙古重臣都不信。
可要说天命不在,那是不是归了朱元璋?自己要不要顺应天命?
刘伯温陷入了两难,“我,我才疏学浅,不懂什么天命!”
“你不懂,又如何义正辞严,跟我说成吉思汗是天命所归?”张希孟笑呵呵问道。
老刘只觉得脸蛋子火辣辣的,张希孟的笑,简直跟小鬼呲牙一样可恶!这人年纪不大,可说出来的话,提出来的问题,全都刁钻古怪,思路清奇,让人完全没有招架之力。
“我,我熟读经史,自然知道大元朝天命龙兴,如今天命是否还在,却是要问后人了。”
张希孟笑了,“这也是个说辞……可是一旦这么说,就表明只有写进史册,变成史书,后人才能明白天命转变。当世之人丝毫不懂天命变化,那又如何匡扶正道,辅国治民?又何谈天人感应,何谈顺天应人?”
在座的的不是高官就是宿儒,张希孟的发问虽然很颠覆,但是丝丝入扣,甚至可以说发人深省,但是可惜的是,没有谁能把握住张希孟的真正想法,只能陷入沉默,良久的沉默。
朱元璋已经听得不耐烦了,他迫切想要揭开谜题,“张先生,事到如今,你就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然后大家伙一起参详,咱今天开诚布公,言者无罪,随便说什么都好!”
张希孟一笑,“既然如此,也只能放肆了……其实顺着天命来说,他日主公能够崛起,驱逐蒙古,一统天下,到时候归结起来,也是天命所归,得到了上天庇佑。主公和成吉思汗是一样的,到了那时候,主公必定要尊奉元廷为正朔。还要承认元廷入主中原几十年,父母祖辈,皆赖元廷生息繁衍……元廷主要还是好的,只是最后天命不在,昏君谗臣,丢了社稷。”
张希孟说到这里,恰好就把老朱登基之后,对待元朝的一些态度点破了。
“主公,斗胆请教,您服气吗?”
“这个!”
老朱沉吟了,服气吗?自然是不服气的?
可你不服气,还不承认天命吗?
“张先生,咱的经历你一清二楚,父母双亲,一家兄弟,相继死亡,颠沛流离,妻离子散……到了今天,只有大嫂和侄子,姐夫和外甥健在……咱没了差不多十位亲人!要说父母皆赖元廷生养,他们就是这么对待咱的吗?咱不服气啊!”
确确实实,但老朱满腔悲愤地说出这句话,张希孟就知道他真的成功了。
历史上的朱元璋对待元朝是很复杂的,他当然恨元朝,可是登基之后,又没法回避元朝,所以才有了尊奉元朝为正朔的举动,又说了不少元朝的好话。
当然了,这只是老朱的一面,而另一面则是朱元璋不断发兵,北伐残元,他出塞北伐的次数,比朱棣还多。
整个洪武朝,都在持续追击元廷残余力量,从来没有手软过。
事到如今,就可以得出结论,朱元璋毫无疑问是厌恶元朝的,但是为了天命正统,他不得不承认元朝,仅此而已。
而今天的张希孟,就想打破这个天命观,彻彻底底,给老朱重塑三观!
“主公,我也不服气,我的爹娘死在了元兵手里,我也几乎丧命!跟我有同样遭遇的人太多了,元廷的确占据中原几十年,的确是我华夏史册上的一页,可仅仅因为如此,就让我说元朝的好话,承认天命,甚至替元廷说好话,擦胭脂抹粉,我还是做不到!”
张希孟猛然抬头,目光落在了挂在墙上的十六个字。
“驱逐胡虏,恢复中华,其实这就说的是天命,龙气所在,上天庇佑,主公提三尺剑,扫清天下,痛击元廷,早晚有一天,要恢复汉家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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