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希行
就像他在阵前不管多凶的西凉兵,也不管多险的境遇,他从无在意,从无畏惧。
“小爷才不怕。”牛武将说了句。
这话也是谢燕来常挂在嘴边的。
但不怕是不怕,这事憋屈啊,牛武将看了眼身后,京兵跟他们混站在一起,也都怔怔,那个叫林昆的武将脸色还很难看。
林昆在路上还安抚他,说负荆请罪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做做样子,许诺事情办完了带他们在京城好好玩。
打了一场,反倒尽释前嫌了,如果不打的话,这件事就算结束了,京兵心里的火气不会散。
牛武将现在明白谢燕来为什么这么做了。
谢燕来还说了一句话,他是他,边军是边军。
牛武将现在也明白了,他一人背过,边军平安无事。
牛武将攥着手,脸涨红,还有,谢燕来还说过一句话,因为这是京城,他现在也稍微有点明白。
他忽的伸手将衣袍扯开,旁边的兵士吓了一跳。
“牛爷,你这是——”他们问,话没说完,牛武将已经向前大步走去。
兵士不问了,立刻明白怎么回事了。
“我早就想这样做了。”一个兵士大喊一声,将衣衫撕开。
随着他的动作,响起了一连串撕扯衣衫声,原本看着前方热闹的官员们被惊动回过身。
“你们干什么?”他们喝道,“成何体统!”
牛武将大声道:“我们边军一体,我们和谢校尉一起向陛下请罪。”
说罢也不理会这些官员们,向谢燕来追去。
在他身后兵士们滚滚跟上。
脚步踏踏声让围观的民众从谢燕来身上收回视线,看到十个兵士赤裸上身雄赳赳而来,被吓了一跳。
“架是我们打的。”那群兵士还大声喊,“我们也来请罪。”
这些就是边军吗?真是莽夫啊。
京城的民众有心要逗弄这些乡下人,再次响起呼喝声:“没有荆条啊,我们送你们几根。”“再喊两声听听——”
起哄声再次如浪涛扑来,比先前更大。
要让这群边军莽夫长长见识,京城可不是能让他们随意撒野的地方。
浪涛向身后涌去,谢燕来感觉到了,但懒得回头,他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无所谓。
但浪涛才翻起,就又停下了,谢燕来听到身后更加密集的脚步声。
“昆爷。”几个京兵抓住林昆,制止他撕扯衣袍,不让他往前再走,“你可别跟着闹,那是皇后娘娘,那是谢氏,还有太傅——”
边军那些莽汉头脑简单,看到受罚便只当是受罚,他们在京城天子脚下,看多了权势争斗,那是不见血的厮杀。
谢校尉受罚这件事根本不是小事,牵涉谢家,太傅,皇后,边军博弈——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林昆自然更知道这些,但他还是甩开了兵士。
“管那么多事呢。”他吼道,“咱们跟人打架打输了,人家去负荆请罪,咱们在旁看热闹,昆爷我丢不起这个人!”
听了这话,其他的兵士也不再犹豫纷纷扯下衣袍。
“赢了的受罚,输了的也要受罚。”他们吼道,“我等肆意妄为,惊扰民众,给陛下请罪!”
就算又多十个兵士,声音也盖不过大家,但两边没有再掀起浪涛。
围观的民众怔怔,从话里听出这些是京兵,先前的热闹也传遍了,都知道是边军和京兵打架。
是边军挑事,现在惩罚的也是边军这个军使谢燕来。
边军的兵士维护跟随也就罢了,怎么连京兵也——
“也不奇怪。”围观民众中有人说,“他们也算是有过错吧。”
所以——
“所以什么啊,有过错的事多了,皇后可没说罚他们。”又有人立刻反驳,“京兵这些人多滑头咱们还不清楚吗?”
有过错还胡搅蛮缠不认错,怎么可能没说罚自己来领罚?
疯了吧?
怎么回事啊?
这是什么意思啊?京兵挨了打,还这么仗义?
四周议论纷纷指指点点,一片嗡嗡声,但只是像水沸腾,不再是能扑打的浪涛。
视线也不再都凝聚在谢燕来身上,而是看向他的身后,他身后脚步声乱乱,谢燕来也不能再无视,他回头看了眼。
牛武将对他握拳,喊:“谢校尉,我们一起受罚。”
“我们也一起。”林昆也对他喊。
谢燕来看着他们,皱眉道:“你们有毛病啊。”说罢不再理会转过头,继续大步向前。
牛武将和林昆并不在意他的态度,哈哈一笑,昂头挺胸。
嗡嗡声如同战鼓,应和着他们脚步。
“你们看啊!”
忽的有响亮的声音喊。
“那谢燕来身上!”
身上?视线再次凝聚在最前方的年轻人,他赤裸的肌肤蒙上一层灰尘,看上去并不光洁,但并没有掩盖健美的身姿——
他有挺拔的背,宽阔的肩,窄窄的腰,肌肤虽然看上去脏兮兮,但肌肉结实,日光下闪着光芒——
这身子,还怪好看的。
街边的妇人们忍不住踮着脚,年轻女子们则用扇子半遮脸,男子们则哼了声。
这反应好像不对?站在街边几家店铺前的老老少少忙又再次拉上声音提醒“啊——好多伤啊!”
“啊,那伤是被刀砍的吗?”
“看,那个伤还是新鲜的!”
街边的话一声又一声回荡在每个人的耳边,让所有人的视线再次凝聚到年轻人身上,透过了尘土,看到了这好看的身子上果然狰狞一片。
待看清那些狰狞,不少人倒吸一口凉气。
“我的天啊。”齐乐云从窗口差点栽下去,“他的肩头是差点被劈开吗?”
用扇子半遮面的女孩儿们瞪圆了眼,想看又害怕“好吓人啊。”
有一个女孩儿原本在后边,没兴趣看热闹,听到身上伤几个字忙挤过来,兴奋地给大家指点解说。
“那是刀伤,这伤至少半年前的。”
“新鲜的伤比这个要吓人的多,皮肉绽开,再看左肋那边的,那是枪伤,跟刀伤不一样,看起来是不是像一朵花?枪伤比刀伤要好看。”
伤还能用好看形容?女孩儿们又是好气又好笑,这个痴儿杏林世家,不过女孩儿不能行医,她只能自己私下揣摩,原本也不敢让人知道,免得被女孩儿们嫌弃不跟她一起玩,自从当年楚园文会,女孩儿们尽情展示技艺后,她也不用藏着掖着了。
“我看不出好看难看。”一个女孩儿叹气,按着心口,怔怔看着街上大步而行的年轻人,“我是从未见过,一个人能受这么多伤,还能,活着。”
女孩儿们都停下了嬉笑,看着那年轻人,心里突然沉甸甸,忽的一个女孩儿将手里捏着一朵花抛下去,似乎想要用这花挡住那年轻人身上狰狞的伤。
花好巧不巧落在了年轻人的肩头,小小一朵什么也遮不住,但让警觉的年轻人抬起头。
春日的斜阳笼罩在他脸上,他的双眼如同湖水,日光跌碎其中,波光粼粼。
他的眼神很不友善,犀利如剑,刺入窗口女孩儿们的心口。
女孩儿们一瞬间都凝滞了呼吸,街上的嘈杂都听不到了,唯有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
其实三年前,她们就见过谢燕来,那时候他也是在游街,赤裸上身,有人挥鞭抽打,一鞭子下去身上皮开肉绽,但那时候只觉得吓人,以及厌恶,并没有其他的念头。
那时候那少年也抬起头,迎着嘲笑厌恶,桀骜的环视四周。
一抬头的时候也有些惊艳,但很快就散去了——皮囊而已。
三年过去了,少年长大了,更好看了,也不止是皮囊,骨子里都透出光,熠熠生辉耀目。
“还好没有伤了脸。”齐乐云喃喃说。
街上的民众也似乎没了声音,不知道是看伤看呆了,还是看脸。
当然也没有都安静,有声音此起彼伏。
“这么多伤——都是杀西凉人留的吗?”
“他是边军,他杀西凉贼的好汉——”
“天啊,这么多伤,不知道遭遇了多少恶战。”
“仗已经打了两年啊——”
“英雄好汉——欢迎你来京城——”
伴着喊声又有花抛向那年轻人。
这一次是街上围观民众中扔来的,也不是鲜花,而是绢花,似乎是哪个女子刚从头上摘下来。
绢花落在谢燕来的背上,撞了一下跌落。
扔花的是个提篮叫卖的女子,用巾帕包着头,这绢花是她唯一的饰物,四周的视线看来,她涨红了脸,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把花扔出去了。
“英雄当簪花!”街边二楼的窗口传来女子们的喊声。
伴着这喊声,又有鲜花绢花被扔下来。
有的落在谢燕来的身上头上,有的落在地上,不管落在哪里,这些花宛如油锅里滴落的水,瞬时让原本平静的锅面噼里啪啦沸腾起来。
“英雄当簪花!”
四周响起无数喊声,只是手中拿着鲜花的人不多,大多是围观的女子们将头上簪花扔过来,有华丽的有只一块红绸,有白发老妪,也有被父母抱在怀里的女童,女童不知道是在做什么,只当是很好玩的游戏,高兴地将头上的小绢花扔出去——力气小落在前边人的头上,引来笑声。
不知哪家的店铺大手笔,伙计们捧来一簸箩一簸箩的鲜花,街上民众争抢抓起再投向赤身负荆的小将。
一时间街上如花雨落。
“这场面——”坐在高楼上客人俯瞰,忍不住说,“感觉以前看过。”
“还不止一次呢。”另有人捻须笑。
是啊,不止一次,去年陛下亲征回朝的时候,大街上飘落花雨,后来又有一天,大街上花雨纷飞,虽然说是一群女子们赏春玩乐,但后来消息还是传开了,那是皇后回来从街上经过。
皇后北战西凉,又围攻中山王之后,悄无声息回京来,不惊动民众官府。
现在又一次街上飞花,落花中走着负荆请罪的谢家子。
这是罪啊,还是贺啊?
“英雄好汉。”最先说话的客人捡起盘中装饰的萝卜雕花扔了下去,“当贺!”
投掷的花越来越多,一开始是冲着谢燕来,后来则是所有的兵士。
“都是英雄好汉。”
“看他们身上也都有伤。”
走在谢燕来身后的兵士们激动又紧张,这,这,真是没想到,他们只是要陪同谢燕来请罪,怎么被大家称赞了?
“护国杀敌,是我大夏的好男儿!”
“看那个兵士,才五六岁吧,还是个孩子呢。”
“看那个兵士,还有新伤,正流血呢——”
这个就算了啊,是刚打架——比试留下的,被指到的兵士有些慌张。
“有什么好慌的!咱们敢跟边军好汉切磋,流血也是荣光。”林昆大大咧咧说,伸手拍了那兵士,“把腰杆子挺直,别给老子丢脸——”
他说着伸手一捞,抓住一个街边抛来的红绢花,视线敏锐地捕捉到扔绢花的小娘子,挑眉展颜一笑,抛了个媚眼。
那小娘子跟身边的妇人们笑成一团。
林昆将手绢花簪在鬓边,看着前方被花雨淹没的年轻人背影。
“哥哥活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好玩的事。”他笑道,“多谢好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