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远瞳
……
灰白色的天空覆盖着无垠沙漠,巍峨的王座伫立在沙海中心,光与影的主宰如山岳般坐在祂的王座上,自云雾深处俯瞰着祂的国,而那双眼睛目光所至之处,便是无垠沙海边缘的黑色巨城——那座巨城的规模如今已经扩大到几乎环绕整座神国,却仍然只是一片看似单薄的剪影,而在那剪影上方,则又可看到一道道流光自天空垂下,那些如极光一般的流光为这单调的世界带来了鲜明而惊人的色彩,看上去堪称壮美绝伦。
在这暗影神国,有能力制造出“色彩”的从来都只有这国度的主宰,但凡事总有例外——来自锚点发生器的直接数据操作同样可以在这里注入“色彩”。
“旅行者都已上路,”长久的注视之后,王座上的巍峨身影终于打破沉默,“锚点注入流程也已开始。”
“……真的有必要谨慎到这种程度么?而且你还要为此冒额外的风险,”王座前传来了大冒险家维尔德的声音,“锚点发生器是你的根基,而你现在允许一个外来者靠近这个根基,他的高权限可能会威胁到你的存在——如果他想,而且发现了该如何操作的话。”
说到这,维尔德顿了顿,又补充道:“其实我觉得你的担忧只有很小的概率会发生……虽然一位伟大君王发生‘神性转化’的可能性确实存在,但你也说过,他所施行的那些措施都是有效的,只要不出乱子,这一季文明从蒙昧到开化的过程就可以平稳度过。”
“我不能赌这个概率,”天空传来了威严的声音,“因为这代价不仅仅是老粽子自己的安危,甚至不仅仅是这颗星球的未来——在成年过程中产生的新神与文明襁褓阶段产生的原始诸神是完全不同的概念,一旦赌输……它的代价甚至可能会化作在星空间不断蔓延的灾难。”
“在星空中不断蔓延的灾难?”维尔德的声音有些错愕。
夜女士沉默下来,似乎是在斟酌有些话应不应该告诉眼前这位大冒险家,但很快她便似乎想通了什么,发出一声轻叹:“你觉得,众神可怕么?”
“……从凡人的视角看,当然可怕,”维尔德老老实实地回答,“强大到无可匹敌,疯狂后毁天灭地,而且会随着文明发展不断变强,等到神灾爆发的时候,往往已经强大到了可以瞬间毁灭整个文明——这几乎就是所有史诗故事里能描绘出的最大的灾难了。”
“是啊,很可怕,但如此强大而可怕的众神……也只不过是一颗星球上孕育出来的生灵罢了,”夜女士轻轻摇了摇头,“哪怕有再怎样毁天灭地的力量,也被困于重力,所有威能都局限在星球的山川河流与大气层间——这样可怕的众神,却并不懂群星间的奥秘,不懂恒星与行星的运行,不懂太空中的射线风暴,也不懂超光速航行和时空折跃场是什么东西,原因就是祂诞生在一个以‘母星’为边界的信息牢笼中间,祂所有的力量都注定无法跳出这个框架。”
听着夜女士的话,维尔德似乎明白了什么:“您的意思是……诞生在这个牢笼之外的神……”
“神明是众生思潮的投影,大冒险家先生,你注意到了么?在这个规则中,从来都没有局限过神明只能在星球范围内诞生——只不过是恰好诞生出神明的文明通常都处于原始阶段,都处于在地表匍匐的时期罢了,”夜女士嗓音低缓,“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一个文明已经挣脱了行星束缚,已经发展到可以在星海遨游,甚至能在成百上千颗行星上构筑殖民地的阶段,他们背后却又站着一个神明……这个神明可以强大到哪种程度?”
维尔德沉默不语,这惊悚的可能性让他难发一言。
“迈向星空之后的文明几乎注定对思潮已经有了足够的了解,因此很难再诞生神明,可现在的洛伦……正处在一个危险的临界点,”夜女士嗓音低沉,“它还没有彻底成年,因此它仍有孕育新神的几率,它很快就要迈向星空,因此它孕育出的神明将以星空为摇篮,并有空前强大的力量和近乎无尽的上限,而且由于诞生过程的特殊性,祂极有可能一成型就是疯的。”
说到这,夜女士停顿下来,片刻后发出一声叹息:“在局势所迫下,洛伦文明是一路加速才走到今天,如今它就要跨过迈向星空的关键门槛,只要跨过这道门,原始诸神的‘神灾’便不再是它的威胁,自然、丰饶、商业、契约等等领域都会变成安全无害的普通学科,但和表面的辉煌成就比起来,这个文明的根基部分却远未完成蜕变,众生心中酝酿着新的敬畏与感恩,而高文……文明的加速者,就在这个焦点上。
“‘引领众生迈向星空之神’……祂那朦朦胧胧的身影如今已经伫立在深海中最遥远的边境上了。”
“这是起航者留下的……警示?”维尔德终于打破了沉默。
“这是他们在远征路上曾亲眼所见的炼狱,”夜女士说道,“而船团为此付出的代价惊人。”
第1560章 尽头
诞生于母星之神,威能止于天地,信徒想象力的边界便是神祇之力的尽头,其上限可知可测,即便成为灾难,也无碍群星运行。
诞生于星空之神,威能可笼罩星河,凡人的想象力已触及群星,神明之力便可祸乱群星,其力量上限从理论上甚至可发展至宇宙基础法则所允许的极限,而其一旦失控,则在其威能范围内,连群星间的秩序也将被彻底颠覆。
起航者船团并不是无敌的,而洛伦凡人们心中最强大的神明也远非宇宙中危险之力的顶点,在船团漫长的远征中,他们也曾面对过需要倾尽全力一战才能艰难取胜的强敌。
在回忆中,夜女士不紧不慢地述说着一个久远而可怕的故事:“……那是一份极为古老的档案,船团早期的数据系统中保存着足以令起航者都深深忌惮的错乱恐灾,那是一个已经踏入星空的文明在错误中孕育出的神明,而那神明的癫狂威能可蔓延至数千光年之外……
“在洛伦凡人们的认知中,星空可污染神明,来自群星的知识能够让众神陷入狂乱,但他们不知道的是……也有神明可以污染群星,星空中诞生之神足以令宇宙颠倒错乱。
“血肉骨骼堆积凝聚成一颗颗星球,污浊呼啸的气息在血肉星球之间疯狂呼啸,恒星被异化为肿胀冷漠的巨眼,宇宙中随处可见漂浮蠕动的暗影触腕,有大裂隙从星河的彼端一直延伸到此端,裂隙中喷涌而出的是‘错乱星神’在梦呓中分化出来的子嗣,那每一个子嗣都是一座被彻底污染的巍峨巨舰,里面挤满了已经失去理智、彻底转化为永生祈并者的凡人信徒,而在一整个星系的中心,则有巨大而黑暗的巢穴,癫狂的神明在巢穴中注视着群星,宛若注视着一场即将开席的盛宴。
“大冒险家先生,那是你绝对无法想象的画面,甚至连我这样所谓的‘神明’都想象不出来,哪怕是作为冰冷的文字,被存储在起航者船团的数据库里,这些字眼背后都仿佛有无穷无尽的冰冷恶意在向外渗透——在很久很久以前,起航者们便曾遭遇过这样已经被彻底污染异化的炼狱星河。
“你理解了么?这就是完全不受母星的信息闭环结构束缚、能够无限制成长到宇宙级天灾的神明所能抵达的‘终极形态’,你可以想象一下,想象当有一天你站在血肉蠕动的大地上——如果那时候你还活着,而且还有理智可言的话——你抬头看向天空,你看到的每一颗天体都是在宇宙中不断涨缩蠕动的邪神器官,你呼吸,吸入的是疯狂神明释放出来的污浊瘴气,你能看到巨大的触腕从宇宙中垂下,在星球地表肆意舔食,你尝试终结自己的生命,但你的血肉之躯其实早已是这神明的延续,甚至这整个星河……都已经是‘神之躯’的一部分……”
“别说了,”维尔德的声音终于从石柱上传来,大冒险家先生竟罕见的有点抵触,“听上去怪冷的……”
夜女士停了下来,维尔德则在几秒钟的沉默之后忍不住开口:“那后来呢?后来起航者船团是怎么逃离那个被神明腐化的‘炼狱星河’的?”
“逃?为什么逃?起航者没有逃跑,”夜女士摇了摇头,“群星间诞生的神明会不断向外蔓延,祂们的发展上限是充满整个宇宙,因此决不能放任不管。”
“那……”
“起航者在那污染的星河边缘修建了要塞星系,然后用了三十个千年去杀死‘炼狱星河’中的每一颗活星球,烧尽了那星系中的所有实体结构,又向深海派出远征舰队,凿穿了污染区的所有界域,在自身也付出惨重代价的情况下,才终于把那‘迈向星空之神’的所有残余部分清理干净……当这一切结束的时候,那里什么都不剩下了。”
维尔德沉默了很长时间,他跟夜女士相处数百年,因此这时候努力发动想象力还是勉强可以跟得上对方这些言语的,但跟上归跟上,他却很难把这些过于挑战三观的事情和自己所知的现实世界联系起来,在思索许久之后,他才终于打破沉默:“你觉得,‘高文’会发生这种转化?这种……超出了……”
“我知道这中间差距巨大,但我们不能让这第一步迈出去——因为一旦迈出去了,后续的发展将无可阻挡,”夜女士静静说道,“起航者留下的只是一个警告,而且在他们如此漫长的远征中,宇宙中发现的‘错乱星神’也就只有那么一例,也就可以想见这种事发生的概率有多么低,但即便概率再低,也得防患于未然,更何况……哪怕最终转化不到‘错乱星神’的程度,一个凡人在被神化之后也肯定不是原先那个凡人了,而我不希望看到这种结果。”
……
在琥珀的陪同下,高文返回了塞西尔帝国,而在这之后不久,母星屏障计划以及诸神黄昏计划便进入了关键阶段。
他见证着一切,指引着一切,用自己的知识与智慧规划好了让整个联盟迈向成年的最稳妥的路线——他依然觉得自己可能遗忘了什么很关键的事情,但在整个世界的生死存亡面前,这点小小的遗忘似乎已经不重要了。
现在,他已经能够将全部精力都放在“引导这个世界对抗灾难”这件更重要的事情上面。
塞西尔5年复苏之月,魔潮观测装置正式宣告竣工,凡人们终于打造出了一只能够注视群星的眼睛,而这只眼睛在经历了一个多月的调试、磨合之后,终于如计划中一样成功捕捉到了附近恒星周围的不正常涟漪,并以此间接确认了魔潮的位置和频率,而所有参数皆与诺依人提供的数据吻合或互补。
同年深秋,诸神黄昏计划进入最终阶段,在持续不断的大规模献祭以及通过忤逆庭院中转的输送之后,来自凡人的武装堆满了所有神明的王座,而为保险起见,在这之后直到母星屏障正式启动那天,后续的献祭工作仍然在不断进行,诸神国度中堆积的军火最终达到了设计标准的两倍有余……
在塞西尔宫最高的露台上,高文见证了行星护盾开机瞬间的壮阔景色,规模宏大的能量场自大地尽头升起,逐渐形成一道遮蔽群星的屏障,而后屏障又渐渐恢复透明,只余无数流光溢彩在群星之间奔流涌动,露台之下,则是响彻全城的雷鸣欢呼。
高文见证着一切,指引着一切。
塞西尔六年,诺依人在年初发来了最后一次通讯,魔潮已经抵达他们的星球上空,而他们即将开启心智统一场来对抗这场灾难,统一场的干扰导致两颗星球之间通讯断绝,洛伦人暂时失去了与盟友间的联络,在最后一次通讯的现场,高文以洛伦联盟统帅及文明代言人的身份向盟友们表达了最诚挚的祝福——而后,洛伦人便开始等待魔潮降临。
同年,盛夏,魔潮如约抵达洛伦星球上空,在母星屏障启动前夕,诸神黄昏计划的最后一步终于落子,以凡人武装掀起的毁灭之潮席卷了诸神国度,深海中天翻地覆,而众神终获自由……
高文见证着一切,指引着一切。
在那之后,魔潮被平安度过,而洛伦与诺依之间的通讯也终于宣告恢复,两个文明在经历了艰难的磨炼之后终于迎来了宝贵的安宁,在安宁发展中,一切都走上了正轨。
社会,经济,文化,技术……在高文的见证与指引下,万事万物都在以惊人的速度变化,洛伦人探索了海洋与天空,丈量了每一寸土地,踏遍了星球上的每一个角落,甚至向外太空发射了探测飞船,而与诺依人合作寻找那艘在数十年前于洛伦星附近解体的“观测者飞船”的计划也被摆上台面……
高文见证着一切,指引着一切。
现在,他已经站在一座高台前。
这高台是忠诚的臣民为他而建,它巍峨华丽,极尽华美,长长的步道尽头是足以俯瞰整片大地的黄金之座,他站在高台前的台阶边缘,抬起头看着这座只为他一人准备的华丽宝座,陷入了静静的思索,而在那高台前的恢弘广场上,万民的欢呼正如海啸一般传来。
在沉思中,高文慢慢抬起头来,他的目光扫过这座熟悉而又陌生的城市,看到城市各处张灯结彩,庆祝载人航天计划成功实现的标语随处可见,更可看到高文·塞西尔大帝的画像被挂在最高、最醒目的地方,画像下繁花似锦,万民簇拥。
他又看到远方的天空升起道道光流,光流穿过云层,直抵苍穹彼岸,那是母星屏障在大气层中投下的瑰丽投影,尽管魔潮已经结束,可这座屏障仍旧作为洛伦星最强大的防御设施被保留了下来,而那一道道光流,便是这座恢弘屏障时至今日仍然在稳定运行的表现。
一个声音突兀地从旁边传来:“老粽子,你想什么呢?今天是庆祝日!整个联盟可都等着你上台说几句场面话呢!”
和过去的许多次一样,高文这次仍旧没有提前感知到任何气息靠近,仿佛只是一恍惚间,琥珀的身影就直接从他身边冒了出来,他扭头看向这个脸上正露出灿烂笑容的小矮子,片刻后脸上也露出笑容:“怎么看着你比我还高兴?”
“当然高兴啊,待会我可是要站在你旁边!”琥珀神采飞扬,“凡人有史以来最智慧的君主,比神明更加伟大的领袖,庇护尘世众生的救世主——你没看最近的报纸么?这些称号都写的哪都是了,而我还能在你旁边蹭个光,这换谁谁不高兴……”
高文静静听着,目光却只是在周围慢慢逡巡,他这异常的反应让琥珀忍不住好奇起来:“你找什么呢?”
“找门。”高文笑着说道。
琥珀一脸错愕:“找门?找什么门?”
“出去的门,”高文表情认真地点了点头,“我已经找了半个世纪了。”
琥珀一脸困惑地看着他,高文却只是浑不在意地摇了摇头,随后转身看向了那座高台。
他步伐坚定地走了上去,琥珀在后面错愕地看着他,随后也迈步跟上。
在高台尽头,那华美王座的前方,高文停下了脚步,他低头俯瞰大地,看到大地上尽是赞颂膜拜自己的臣民,他抬头仰望天空,看到的是由自己亲手打造的穹顶,他在山呼海啸中回过头,看到那王座熠熠生辉,仿佛昭示着这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最顶尖的权柄,最光辉的荣耀,以及近乎永恒的辉煌。
一股强大的力量开始催促着他靠近那王座,然后坐在王座上,成为臣民心目中的那个救世主,高文能清晰地感觉到这股力量——这力量就来自广场上的山呼海啸。
但他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良久才将目光落在高台下的某个地方,他听到琥珀的声音传来:“你又在找什么呢?”
“路,而且好像找到了,”高文轻轻舒了口气,那压在身上的庞大力量已经越来越明显,但他心中反而轻松下来,他扭头看了琥珀一眼,脸上带着某种了然的微笑,“原来要到最后一步才会出现啊。”
琥珀挑了挑眉毛。
高文却没有在意她是什么反应,他只是转过身,把头探出去,看着高台正下方。
在那辉煌王座的阴影中,在山呼海啸的万民中间,在一个所有人都不曾注意,或者刻意不去注意的角落里,正静静地躺着一座坟茔,那坟墓已经打开,周围的鲜花则已然衰败。
在高文看到那坟墓的一瞬间,作用在他身上的庞大压力便立刻消散殆尽了,而那些从广场各处传来的欢呼声也刹那间变得模糊且遥远,就好像中间隔了一整个世界般微弱下来,高文在王座前注视着坟墓,突然若有所思。
“永恒的王座是神的特权,坟墓与死亡则是凡人的归宿……”
琥珀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身旁,听到他的自言自语之后便轻声开口:“看样子你从未迷惑过……但你确认那王座对你没有一点吸引力么?”
高文笑了笑:“……那玩意儿还不太配。”
话音落下,他已经向前一步。
他径直落向那神座之下的黑暗坟茔。
刹那间,这世间的一切都消散殆尽,恢弘的广场,欢呼的人群,天空中的流光溢彩全都变成了支离破碎的光影碎屑,一片光影流转中,唯有琥珀仍然静静地站在原地。
她眨了眨眼,身躯开始变得巍峨威严,祂轻轻呼了口气,无尽的光影便尽数收拢在祂裙边。
这个世界终于只剩下一片混沌黑暗,夜女士抬起头看向远方,在那混沌黑暗的尽头,祂看到一片泛着朦胧光辉的虚影正在快速解体、消散,那是一个尚未成形的神祇,而现在,这稀薄的幻影正在被锚点发生器解体成为原始数据碎片。
夜女士收回目光,又看向高文刚才跳下去的方向,沉默良久,祂的声音才终于在黑暗中响起:
“老粽子你还真不带犹豫的啊……”
第1561章 一场旅行的结束
在一片黑暗中,夜女士长久地伫立着,祂的目光仿佛跨越了漫长的时间与空间,始终落在之前那片辉煌光影渐渐消退的方向,尽管那“迈向星空之神”的幻象已经从深海中消失,可祂却一点都不敢放松下来,因为祂知道,在锚点发生器彻底完成注入流程之前,在所有的“锚”都抵达预设位置并彻底植根之前,这一切都不算尘埃落定。
但凡那“域外游荡者”心中对于永恒权柄和神明之力哪怕残存一丝一毫的眷恋和向往,这个流程都会被打断,即使程序已经走到最后一步,失败的可能性都仍旧存在。
但从始至终,深海中都再无涟漪,夜女士只是一个人静静地伫立着,一直伫立到有一个声音突兀地出现在祂耳边:“注入流程结束,数据迁移完成。”
……
“咔”的一声,铲子铲入了坚实的泥土,干燥开裂的土地与土中碎石被翻卷出来,又被扬到旁边,一个身披斗篷的娇小身影奋力忙碌着,手中铁铲一次次挥下,而在这娇小的身影旁边,另一个同样身披斗篷的佝偻身躯则正拄着另一把铲子抬起头来,眺望着远处雾蒙蒙的荒原。
一层朦胧混沌、晦暗未明的雾气笼罩在整个天地间,迷雾之中所能看到的唯有在视野中不断延伸的广袤旷野,那旷野上看不到任何屋舍墙垒,也没有车马旅人,只有一座又一座坟墓在一片荒芜中杂乱无章地排列着,那些坟墓皆无墓碑,坟前也看不到任何能代表墓主身份的标识,只在每一座墓前的泥土中插着一柄漆黑的长剑,而此时此刻,有为数不少的坟墓已经被人挖开。
那些被挖开的坟冢中都空空如也。
“咱们好像已经挖了很久了,”那个佝偻着躯体的老迈旅行者突然说道,他的嗓音听上去比从前更加苍老了一点,“你看,这里到处都是咱们挖开的坟墓,最初那座是在什么方向来着?”
“都这么多年了,谁记得住啊,”正在奋力挥铲的娇小身影停了下来,一边直起身子擦擦额头上的汗一边随口答道,“反正我记得咱们刚开始挖的时候还是在城市旁边,那地方还没有这么浓的雾来着……到这儿已经连城市在哪个方向都搞不清楚了。”
“有时候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从一出生就在这片无边的坟场中徘徊,”老迈的旅行者笑了起来,“我们起码已经在这挖了半个世纪,你自己好像都不清楚你那位朋友到底‘躺’在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啊,”娇小的身影很坦然地说道,“我就是凭感觉挖,而且我觉得自己肯定能挖到——只要机缘到了就行。”
老迈的旅行者有些困惑:“机缘?机缘是什么意思?”
“机缘……啊,我也记不清是什么意思了,这好像就是我那朋友告诉我的词,”娇小的身影想了想,不太肯定地说道,“他懂得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还能创造出许多稀奇古怪的词汇,有很多词都精妙绝伦,用来描述事物时令人拍手称绝,但也有些词莫名其妙,哪怕解释再多遍也会让人感觉无法理解……比如‘电容器’,还有‘电梯’什么的。”
“听上去简直像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词汇,”老迈的旅行者摇了摇头,“你那位朋友应该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吧?”
“……大概吧,但我又不在意他是从哪来的,”娇小的身影耸了耸肩,随后再次举起了那把已经使用多年却仍旧锋利坚固的铁铲,“休息的差不多了,咱们继续开工吧,今天我一定要把这……”
一边说着,她手中的铲子已经落在泥土之间,“叮”的一声轻响以及手中传来的清晰反馈让她后面的话直接咽了回去,她惊讶地看着眼前已经被挖开一半的坟墓,片刻疑惑之后眸子中终于绽放出一丝兴奋的神采,她高兴地看向自己身旁的旅行伙伴,手中铲子已经再次扬起:“这个,这个这个!这个有馅儿嘿!老爷子你也赶快来挖!要不赶不上开墓式了!”
两柄铲子立刻开始上下翻飞,坚实顽固的泥土不知何时已经变得松散起来,泥土中的顽石也变成了一触即散的砂石团块,随后那泥土又渐渐褪去色彩,砂石团块变成了苍白的细沙,整片旷野的黑暗与薄雾都飞快退散,一座座坟茔化作了平缓起伏的沙海,两名旅行者却仿佛全然没有注意到这些变化,他们只是飞快地向下挖着,直到一具黑沉沉的棺木进入他们的视线。
身材娇小的旅行者毫不犹豫地将铲子探向那棺木,就仿佛这个动作她已经演练了无数遍一般,她脸上带着兴奋的神采,声音听上去格外愉快:“我又把你挖出来啦!”
……
高文感觉自己在黑暗中沉沉浮浮,一种无法感知到外界、无法掌控身躯的奇妙感觉让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初被迫挂在太空中当卫星的那段岁月,然而此刻这虚无感却又与那段日子有些许不同,在黑暗与空虚中,自有一种没来由的安心感充斥他的心智,让他心中所有的烦躁与不安尽数消散,而在这异样的平静状态下,他可以思考很多东西。
思考自己在太空中的岁月,思考自己在大地上行走的日子,思考自己的人生,思考自己身边每一个人,以及思考自己与夜女士的那番交谈,还有他在过去那“如梦似幻五十年”幻象中所经历的一切——回忆起那几乎以假乱真的幻象,他好像注意到了某些细节,顿时忍不住笑了起来。
而就是在这一笑瞬间,他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回来了——一并回归的还有作为人的五感六识,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正躺在一个漆黑冰冷的地方,被一层厚重的事物包裹,而在上方,还有“咚咚咚”的噪音不断传来,这异样又隐约有些既视感的环境让他下意识伸出手去,想要推开头顶上的重物,与此同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则骤然传入他耳中:“我又把你挖出来啦!”
下一秒,他正好将头上的重物推开,一阵疼痛则瞬间落在指尖,这突如其来的打击让他下意识嚷了一句:“卧槽谁砸我手!”
天光大亮。
高文霍然坐起身来,而在他起身的一瞬间,那黑沉沉的棺木也在他身下瞬间崩解,化作普普通通的沙尘随风飘撒。
他抬起头环视四周,发现自己正位于一片无边的灰白色沙漠中,远方依稀还可以看到一座巍峨巨城的剪影,天空则覆盖着厚厚的灰白色阴霾,琥珀与莫迪尔则站在旁边,他们二人脸上带着某种迷茫困惑,似乎也刚从一场大梦中醒来,但眨眼间便又恢复清明,似乎所有的困惑都已从他们心中消散。
在这个极为短暂的瞬间,高文似乎看到他们身上披着怪异的黑斗篷,手中拿着铁铲,但他只不过眨了下眼,这些东西便如幻象般烟消云散了。
“老粽子,”琥珀回了回神,随后上前一步抓住高文的胳膊,使劲把后者从地上扶起来——以她的身高而言,这个过程多少有些滑稽且艰难,“我刚才好像做了个梦,梦里我在到处挖坟……”
“你那是梦么?你那是梦想成真!”高文仍然在适应着重新“回到身体”的感觉,闻言立刻瞪着眼睛,“刚才那下子就是你打的吧!”
琥珀一听这个连连摇头,然后抬手指着莫迪尔:“那是他打的!”
“你以为我会信?我都感觉到你的气息在什么位置了!”高文瞪了这个暗影突击鹅一眼,他的手脚仍有些别扭,站起来的时候也有点晕眩,但这些不适感正在快速褪去,这也让他有气力跟对方调侃,“可别忘了,你的气息从来没有瞒过我的感知——自打从棺材出来那天起,我就把你的气息记住了!”
琥珀顿时缩了缩脖子不再吭声,高文则将视线转向一旁的大冒险家,莫迪尔这时候也正好将目光投向这边。
“看样子夜女士给我们开了个‘玩笑’,”高文笑了起来,“不过看你的样子,你似乎很享受这趟旅程。”
莫迪尔脸上终于露出灿烂的笑容,就如每场酣畅淋漓的冒险之旅走到终末,他此刻一脸愉快:“当然,这太有意思了——我这一生经历过各种各样的冒险,但这样有趣的旅行还是第一次遇见!在虚与实的边境徘徊,在清醒和梦境间穿梭,在光与影构筑的迷宫中探索——最后又用如此奇妙的方式将您带回这个世界。作为一场冒险之旅的落幕,没有比这更棒的了!”
高文微笑着点了点头,而在他开口之前,一阵风便突然从沙漠边缘席卷而来,风卷起了满天的沙尘,沙尘又在他们身后盘旋凝聚,下一秒,一个慵懒且威严的声音便从天空降下:“这可真是个好消息,大冒险家先生,很高兴看到你对我为你准备的这个‘故事’感到满意。”
高文三人立刻循声转身,他们看到原本空旷无物的沙漠中心不知何时已经伫立着一座气势恢宏、风格古朴的王座,而那如山岳又如乌云般的古神此刻正斜倚在王座的扶手上,天空的云层中垂下了视线,这目光首先落在莫迪尔身上,随后又落在高文身上:“锚定过程很顺利,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坚定且清醒。”
紧接着,不等高文开口,夜女士的目光又落在了琥珀身上:“很高兴看到你,我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