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悦南兮
怜雪见此,明眸闪了闪,暗道,这人还真是……
“贾公子,这三国书稿,本宫已看过,不得不说,笔法老练,气象开阔,隐有名家之风,说来一开始还不信,当真是一少年所写。”晋阳长公主一开口,就是赞不绝口。
贾珩道:“殿下谬赞了。”
“本宫读完六回目之后,有几个不解之处,想要问你,看你文中似在说,乱汉家天下者是袁绍?不是外戚、宦官吗?”晋阳长公主忽而问道。
贾珩面色顿了下,道:“此事……”
这要怎么说?一上来就问这种政治问题,这位晋阳长公主还真是太平、安乐之流?
晋阳长公主道:“今日只是闲谈,你无需多心。”
贾珩问道:“晋阳殿下可读过三国之史?”
晋阳长公主默了下,说道:“以前在宫中听治史博士提及过,不过都是一言片语,并未有精研。”
宫廷教育怎么不可能读史?只是晋阳少时,少女性情天真烂漫,对史书兴趣乏乏,对诗词歌赋兴趣浓郁一些,但随着年岁及长,阅历丰富,对史学、政论的兴趣倒是愈发浓厚。
贾珩道:“宦官之祸虽烈,然尤胜不过中唐,而后汉之时,虽宦官败坏朝纲,卖官鬻爵,可其因在桓灵二帝。”
当然,桓灵二帝未必想卖官鬻爵,归根到底,还是王朝中晚期的中央财政危机,当然,贾珩初次见面,也好一下讲得太深,说不得这位长公主……联想到本朝。
历史周期律这种东西,对古人还是有些降维打击了。
晋阳长公主默然片刻,清声道:“此言诚是正理,君贤则臣明,上梁不正,下梁必歪。”
贾珩道:“殿下,纵观后汉,天子长于深宫,养于妇人之手,可信重者,唯外戚和宦官,前者是亲眷,后者为家奴。而士人豪强起于郡县,经察举、征辟之制出仕,充塞中枢地方,渐与宦官、外戚三足鼎立,想袁绍经学传家,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布中外,其建言何进,引边军入京诛杀阉宦,原就是包藏祸心,火中取栗!十常侍,家奴耳,扫灭彼辈,何须调外兵入京?分明是绍欲以此策,乱汉家天下,斯是中央祸乱,刘汉天子出奔,由是天下侧目,海内沸腾,人心浮动,世家趁乱窃夺神器……”
晋阳长公主原本作安逸神态,侧躺云床的慵懒姿势,不自觉就是正襟危坐,天香国色的娇媚脸颊有着心绪激荡下的红晕,颤声道:“世家,世家,竟是如此?”
贾珩默然片刻,淡淡道:“流水的王朝,铁打的世家。”
第60章 不好多言
晋阳长公主已觉心神激荡,那是豁然开朗,洞见另外一方天地的颤栗之感。
怎么说呢,就是当一个人的学识全面碾压你的时候,就会觉得他见人见事,高屋建瓴,一针见血。
与其交谈,只觉水银泻地,切中肯絮,就会油然而生一种高山仰止之感。
为何史书常言,君臣际会,纵论天下,抵足而眠,如鱼得水,引为心腹。
而贾珩的分析,可以说集合了后世历代精英的心血,毕竟是历经了几千年,沁润着东西方史学和政治学精英的方法论和观点。
哪怕是贾珩用这一套工具,分析穿越前的国朝,什么去依附的工业化路径,什么土地财政……都可窥得国策的真面目。
可以说,这一整套方法论和底层逻辑,才是穿越者不可剥夺,不可替代,不可逾越的财富。
如晋阳长公主,先前看到话本之中,袁绍建言何进调边兵,以其见识,只能想到,宦官不过天子家奴,何须调外兵入京?
故而,其中必定有着算计。
但她却无法想到深层次的原因,这就是底层逻辑的局限。
听着铁打的王朝,流水的世家,这一句话,晋阳公主更是觉得脑海中恍若撕开了重重迷雾,似有被击中之感,玉容凝滞,娇躯颤抖,隐隐觉得口干舌燥,秀美双眸下的凤眸,目光熠熠,抬眸看着那个用最平静语气说出“悚然之言”的少年,颤声道:“先生,此言何解?”
一旁的怜雪,容色变了变,这称呼转变……
贾珩端起一旁的茶盏,润了口嗓子,慨然道:“自光武中兴以来,垄断读书、经学传家的世家大族,把持选官之途,中外勾连,遮天蔽日,遂有后汉党锢之祸……及至魏晋陈群定九品中正制,门阀世家固成,遂成上品无寒士,下品无贵族之格局,待到隋唐关陇军贵定鼎天下,山东高姓的世家豪门,仍与李唐天子共治天下,后有武唐女主当国,以酷吏削天下五姓七望,憾收效甚微,而终至唐季之末,五代乱世,武夫执戈纵横南北,门阀世家才渐渐凋零。”
天街踏尽公卿骨,内库烧为锦绣灰。
五代的骄兵悍将,用血与火,彻底将门阀世家碾碎成泥。
贾珩说完,神情默然,拿起一旁的香茶,抿了一口。
晋阳长公主听着贾珩纵论青史,已觉心旌摇曳,不能自持,而一旁的怜雪,同样是面有异色,目光异彩涟涟。
“先生所言,垄断读书又是何解?现在应无世家了吧?”晋阳长公主隐隐觉得其中另有关要,开口问着,突觉重重珠帘挡着,看不出对面少年的言谈神态,十分不便,就是挥手示意一旁的丫鬟将珠帘卷起。
贾珩这边拿着茶盏,并没有留意到这一幕,而是解释道:“两汉之时,文字刻录于书简,寻常百姓想要读书十分困难,彼时,经学大师注解经书,一部经学就可传家授徒,待名望闻达于天子,就可征辟为官,但随着新技术……嗯,就是造纸和印刷二术糜盛于世,书籍文字广为传播,读书人如过江之鲫,寒门庶族崛起,方有隋唐科举之制,出身庶族的士子,渐渐填充官吏之职,所以……今日自无世家了。”
现在没有世家,但却有官僚士绅,他们数量庞大,充塞郡县,和宗藩、皇亲在庞大帝国之上吸血而生。晋阳长公主品味着如金石铮铮的话语,看着对面的侧对着自己,正襟危坐的少年,感慨说道:“听先生一言,胜读书十年,先生宏论,别出机杼,竟如黄钟大吕,振聋发聩。”
贾珩轻轻笑了笑,道:“如殿下先前所言,不过闲谈罢了,不当殿下之赞。”
说话间,下意识转头拱手。
然而,抬眸凝顾,四目相对,就是一愣。
只见对面云床之上坐着一个着朱红宫裳,凤钗云鬓的丽人,年岁看着也就二十五六岁,身材丰腴,容颜艳冶,凤眸狭长,流溢着轻熟的风韵,此刻巧笑嫣然,如芙蓉花蕊,眸光微垂及下,只见秀颈肌肤白皙,冰骨雪肤。
虽说美人在骨不在皮,但皮肤也是重中之重。
似乎捕捉到少年沉静目光深处的一丝惊艳,对面的宫裳丽人,嫣然笑道:“先生方才似还有未尽之言?不知对本朝可有宏论?”
贾珩收回目光,面色平静,沉吟道:“珩未入仕,不宜擅言政事。”
晋阳长公主闻言,明媚、艳冶脸蛋儿上,笑意不减,只是目光幽幽若有深思,轻声道:“若只是闲谈呢?”
贾珩道:“公主殿下,政事自有庙堂诸公等肉食者谋之,贾珩不过一介白丁,不好多言。”
“肉食者?肉食者鄙,未能远谋,贾小先生是在意有所指?”晋阳长公主凤眸微眯,看着对面的少年,心底渐渐起了几分兴趣,笑了笑说道。
贾珩闻言,就是一顿,暗道,这一会儿,他却变成贾小先生了。他可……不小。
不过还没有接这话。
看着少年怔了下的神态,晋阳长公主轻轻笑了笑,也不再继续追问,而是清声说道:“本宫这里,确实也不好说朝堂之事,还说你后文的《三国演义》罢,剩下的稿子你打算何时交稿?”
贾珩默然了下,说道:“殿下,这稿子之价金,可否再议?”
“哦?”晋阳长公主风眸闪了闪,似笑非笑说道:“怜雪说给你名家千两之资,你觉得还有什么不妥?”
她倒想看看这少年,如何开口给她讨价还价。
方才还坐谈青史,挥斥方遒,转而又汲汲于财货,这少年倒也有趣。
说来,若是贾珩先谈议价,说不得晋阳长公主拂袖而去,这就是说话前后顺序不同,造成的效果。
从这一点儿上,怜雪先前的提醒之言,的确见着好意。
贾珩朗声道:“千两之资,实为明珠暗投,不足以称文稿之价值,公主殿下,应重议书稿价金才是。”
晋阳长公主闻言,拿起一旁的茶盏,抿了一口,故意作冷色说道:“千两都嫌少,贾小先生,未免也太过贪婪了。”
贾珩沉吟片刻,道:“公主殿下,如果觉得亏得慌,可以作毁文契,按着行例,贾某会归还翰墨斋一百两。”
晋阳长公主忍不住轻笑一声,凤眸眸光灿然,咄咄地盯视对面的少年,道:“你觉得本宫在意你那百两纹银?还是说,你有心想撕毁契约,做那无信之人?”
贾珩默然道:“那殿下……不妨这样,三国书稿仍在贵号雕板印刷,只是不再一次性买断,如售卖一本,转而分成一半之利。”
他和刘通谈分成,那叫不合时宜,异想天开,与虎谋皮,但和晋阳长公主说分成,就有可能。
因为,二者眼中的他,价值是不一样的,而且后者家资豪富,没有万两银子之利,恐怕很难引其侧目。
晋阳长公主闻言,看向一旁的怜雪,饶有兴致道:“斋里有这个行例吗?”
“斋里没有。”怜雪轻轻摇了摇头,想了想,又道:“倒是听说其他几家,做坊刻卖书生意的。”
晋阳长公主语笑嫣然,目有深意地看了一眼怜雪,转头看向贾珩,清声道:“看来贾小先生是有备而来了。”
第61章 隆福客栈
阁楼之中——
贾珩笑了笑,抬眸看着对面盛世美颜,芳华绝代的宫裳丽人,目光也有几分真挚,说道:“如非闻公主殿下雅量高致,气度恢弘,珩不敢冒昧。”
晋阳长公主闻言,轻笑了下,如玫瑰花瓣儿的唇弯起弧度,心道,还真是小滑头。
不过,嗯,这话挺受用。
同样类似的“奉承”话,这位长公主不是没有听过,但一来贾珩这样见识通博的“国士”,二来也是少年清冷,一看就不是那种嬉皮笑脸之人。
“小贾先生,本宫倒是可以答应你,但……还有一个条件,嗯,也不能说条件罢,就是本宫对三国史颇有兴趣,你每隔五日,过来说。”晋阳长公主轻声说道。
眼前这少年,方才之言分明有未尽之意,若是个人才,就举荐给道皇兄。
晋阳长公主之所以得崇平帝宠爱,除却是一母所出胞妹外,可以调和、转圜崇平帝与荣养深宫的太上皇以及皇太后的隔阂,另一个会举荐一些治事之才给崇平帝。
崇平帝圣心独运,自持权术高明,并不担心长公主乱政,如今的陈汉经过前明的文官政治洗礼,文官集团已经成长为可以和皇权抗衡的势力。
因此,崇平帝并不担心如李唐公主,那样干预政事的可能,已经被降低到最低。
而晋阳长公主并不持宠而骄,更是洁身自好,也从未传出畜养面首之类的丑闻来。
贾珩闻言,神色顿了下,抬眸,看着对面的丽人,道:“不瞒殿下,在下最近忙于琐事,恐无空暇,按时而来。”
一旁的怜雪,低声道:“殿下,贾公子最近在备考县府二试。”
晋阳长公主玉容微顿,柳叶细眉下的一双凤眸熠熠流波,诧异说道:“县府二试?小贾先生还未进学吗?”
贾珩面色如常,说道:“不瞒殿下,某前几年痴迷于习武,读经史,于时尚之学并不用心,再加之琐事缠身,一直未曾抽出时间。道”
这也是他为这些年的转变寻得一个说辞,舞刀弄枪怎么了?舞刀弄枪一样可以读书,只是没有将心思、精力投放在时文八股上。
晋阳长公主明媚的脸蛋儿上现出一抹恍然,道:“读史?怪不得见地这般深,只是习武?”
说话间,打量了贾珩一眼,笑道:“倒是没想到小贾先生还喜欢舞刀弄枪,难道要做赳赳武夫,说来贾家当年也是以军功随太祖南征北战,而位高爵显的吧?”
这位宫裳丽人着大红宫装长裙,一颦一笑,烟视媚行,美眸流盼,笑靥更是一如春花娇媚。
这并不是有意招蜂引蝶,而是宫廷贵女从小养成的端庄仪态,与花信妇人的雍容艳丽,集合而成的艳冶和端娴,两种气质的浑然天成。
贾珩道:“道如今东虏肆虐于北,珩未尝不切齿痛恨,若有机会,愿报效社稷,驱逐鞑虏。”
这话题多少有些沉重,晋阳长公主也敛去了笑容,道:“难为小贾先生一少年,忧于边事,我为大汉长公主,受国家供奉,如非为一介女流,不通兵事,也会毅然前往北疆,为天子御守国门。”
贾珩赞道:“殿下好志气。”
提及边事,气氛终究变得沉闷,晋阳长公主似乎也失了谈兴,笑道:“小贾先生,今日就先到这里吧,待改日再谈经论史,后续文稿也尽量快些,本宫还等着一睹为快呢。”
贾珩点了点头,起身,拱手说道:“殿下,在下告辞。”
初次见面,也不适宜说太多,今日已显露过多,剩下得就留待这位长公主慢慢思量,说不得好奇之下,还会派人调查于他,以他估计,这都是大概率事件。
这些贵人就是这样,只愿意相信他们综合几个渠道,获得印证过的消息。
“怜雪,替本宫送送小贾先生。”晋阳长公主明媚玉容之上,神情恬然,语笑嫣然说道。
怜雪应了一声,上前,说道:“贾公子,随我来吧。”
贾珩开口道了谢,然后随着怜雪下了阁楼。
待贾珩离去,晋阳长公主平复了下莫名的心绪,端起一旁的茶盏,还在回味着方才少年的话语,她之所以没有再继续留客,而是方才她猛然意识到,自己竟被一个年岁未及二八的少年一席鞭辟入里的话,说得心神失守,应对失态。
这……就不能再继续聊下去了,需得整理、平静一下。
晋阳长公主默然半晌,轻笑了一声,喃喃道:“许久没有碰到这么才华横溢的少年郎了,有趣的是,竟还是贾家的人?其人纵论青史,隐有国士之风,如论诗词文采,想来从那首《临江仙》而言,应也是不差的,这样的人物,说来也巧,前汉之时,倒是有一位姓贾的年轻人……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晋阳长公主说着,忽地眸光一亮,喃喃道:“这贾珩年龄,倒是和婵月年岁仿若……”
清河郡主李婵月也才十三四岁,再过一二年,同样到了定亲的年纪,但京中青年才俊,却无一人入晋阳长公主眼者。
当然,有一说一,这是晋阳长公主平时交游都是名士,勋戚子弟,眼光不自觉就高上许多。
“再看看吧……”晋阳长公主这般想着,纤纤手指捏住茶盏放下,端庄、华美的玉容上,清冷之色寸寸而覆,默然片刻,说道:“夏侯,让手下人查查这个贾珩。”
“诺。”从屏风处悄然走出一个头戴山冠、着红色云罗飞鱼服,腰间悬着一把柳叶刀的女子,冲晋阳长公主一躬身,而后领命而去。
晋阳公主这样的天潢贵胄,接见外人,除却丫鬟随侍左右之外,岂能不留人在一旁警卫。
方才的女子名为夏侯莹,就是晋阳公主的侍卫,同时兼领锦衣卫镇抚使,这是崇平帝对其妹的特殊恩典。
陈汉起兵于南,承接明制,同样设锦衣卫南北两司,北司暗中司察百官,职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典诏狱。
晋阳长公主正思忖间,外间廊檐下传来嬷嬷的声音,笑道:“殿下,郡主回府了。”
晋阳公主笑了笑,对着一旁的嬷嬷,说道:“这孩子,我刚才还说让人去宫里唤她呢。”
说着,起身下了阁楼。
郡主李婵月常至宫中,和几位幼年皇女以及表姐咸宁公主,在文华殿一起受大儒教授学问,一般在下午有安排功课。
却说贾珩离了长公主府,乘着马车驶出了安业坊,然后就在前方一个路口,借口有事,就先下了车,让怜雪驱车回去复命就是。
长公主府里的车决然不能载着他驶入宁荣街,否则必定为贾家人察觉,让贾珍再听到风声,又重新蛰伏下来就麻烦了。
贾珩下了车,抬头看天色,已是斜阳晚照,暮色四合,打算先依约汇合了表兄董迁,再作下一步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