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悦南兮
车铮皱了皱眉,举起了酒盅,烦闷说道:“他非公侯伯,以三等将军都督一军,资历不够。”
他投效到北静王爷那里,本来想谋这剿寇之功,以为晋阶之资,但现在却被这位少年权贵截胡。
“明天全营出征,我等到时候怎么办?”夏牧忽而问道。
陆合冷笑一声,说道:“还能怎么办?人家领着圣旨办差,我们哪敢不从!不过,用兵之时,就出工不出力,上次东城,从三河帮搜捡那么多银子,一两可都没分给我们!”
车铮端起酒盅,皱眉道:“银子不银子的,这还是小事,只怕果勇营在册兵丁两万余人,等明日全军出征,聚鼓点兵,一旦计核,我等从那儿给他变出两万人来?这才是要命的事,万一那小子较起真来,咱们有一个算一个,都要被问罪!”
此言一出,众人脸色都是一变,尤其是夏牧和陆合二人脸色变幻。
九千多人的空额,就按每人月饷一两银子算,也有九千两,这里面大半都被执掌经历司的陆合以及掌管军纪的夏牧,前果勇营都督牛继宗分走,至于都督同知车铮,同样分润一份好处,对此则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吃空额,喝兵血,京营十二团营,哪一个不是这样?否则,就单靠我等的俸禄,不吃空额,在神京城中如何立足?”游击将军余正伦,皱了皱眉,冷声说道。
单鸣默然了下,道:“有道是法不责众,那位贾云麾不会不知这个理儿,关要还是我等这次剿寇要济事才是,军务办得好,这些都是小节。”
车铮沉声道:“只怕人家不给咱们讲这个理儿。”
夏牧愤愤道:“是啊,人家当咱们是外人,先前去东城协助五城兵马司清剿三河帮,咱们也是出了大力的,这位贾云麾不地道,听说去翠华山,人人得了赏银,这三河帮一千多万两的财货,当初,搬运财货的兄弟眼睛都看直了,如果不是锦衣府的人盯着,非抢一把才甘休。”
陆合轻蔑一笑,说道:“老夏,人家和蔡权那小子沾亲带故,对他手下的人自是照顾!刚才一接调令,急冲冲地过去了,再说他一个小小的百户,这才多久,就升了游击,现在颇是抖起威风,对老子竟发号施令起来!”
车铮叹了一口气,道:“现在说这些也没用,还是说这么应对明日点兵罢。”
陆合端起酒盅,喝了一口,脸颊两侧带着酒意熏染,说道:“要不,咱们从其他营里借点人手?”
车铮皱了皱眉,说道:“这主意按以往倒也可行,只是那蔡权也是京营中人,对我等细情知之甚深。”
夏牧眸光一闪,压低了声音说道:“要不明天给他闹个下不来?京营可是有三个月没发饷银了,下面兄弟一聒噪,他肯定收拾不住,一旦丢了脸,想要带兵,就没什么威信可言了。”
此言一出,酒桌之上陷入片刻诡异的安静,众人心思各异。
游击将军余正伦,口中喷着酒气,面带凶狠,附和道:“夏大人这法子不错,一旦闹出哗变来,不管结果如何,这兵他都带不成了!”
单鸣皱眉道:“也不能真哗变,就是让兄弟闹一闹,不发饷银,就不开拔,这是显得他治军无能,再搞什么点兵,就不好搞了。”
陆合点了点头,笑道:“就是这么个理儿。”
众人都是附和点头。
陆合目光咄咄地看向一旁神情默然的车铮,问道:“老车,你觉得此策如何?”
迎着一众目光注视,车铮神色不变,笑了笑道:“我觉得,可以试试。”
夏牧一拍桌子,说道:“那就这么定了!老陆,我们找一些不想出城奔波劳苦的,明日进行聒噪。”
陆合以及余正伦都是应着。
然而几人也无心喝酒,都是分头行动。
宁国府——
夜幕低垂,书房之中,一灯如豆。
贾珩正自看着舆图以及曲朗呈送过来的簿册,据其上所载,果勇营在册兵丁两万二千人,然后八九千人不在营中,这样饷银都被车铮以及下方的高阶将校,以及围拢他们的千户、副千户吃掉。
不远处,一身飞鱼服的曲朗,端坐在椅子上,静静等待着。
“曲千户,方才,你说那些人明日试图鼓动将校闹事?”贾珩放下手中的簿册,抬头问道。
曲朗道:“几个隐藏的探事,送来的紧急消息,他们似是要明日鼓噪军卒哗变,给大人一个难堪!”
贾珩面色幽幽,沉声道:“他们还真是好大的胆子。”
“大人,他们许是担心大人点兵时借机发作。”曲朗面色凝重,拱手道:“大人,不若今晚就抢先一步抓捕。”
贾珩正要出言,忽地书房之外传来的婆子的声音,说道:“大爷,外间有个自称是果勇营的武官儿,来求见大爷,已迎入花厅招待着了。”
说着,那婆子进来,递上一张拜帖。
贾珩面色微顿,接过婆子递来的拜帖,垂眸看着上面的名刺,目光古怪了下。
“大人,这是?”
“车铮过来了,不知来意。”贾珩说着,脸色也有几分古怪,喃喃道:“别是过来报信的吧?你在这等着,我去见见。”
曲朗闻言,面色同样有几分古怪。
贾珩说着,出了书房,前往花厅。
只见都督同知车铮端坐在椅子上,一旁的小几上,香茗动也未动,面色沉肃。
就在这时,随着脚步声响起,只见一个身形颀长、腰悬宝剑的少年长身而入。
“下官见过贾大人。”这位果勇营都督同知即刻起身,拱手抱拳道。
贾珩道:“明日就兵出神京,车同知不在营中督事,怎么有空到本官府上?”
车铮沉声道:“大人,下官有紧要之事要禀告于大人。”
贾珩诧异道:“哦?”
车铮道:“大人,营中有人明日点兵之时想要借机生事,阻碍大人进剿贼寇。”
贾珩面色凝重,目光咄咄问道:“此事怎么说?”
车铮就是将夏、陆二人筹划明日以军卒“哗变”闹事的细情说了,而后面色愤愤,似是义愤填膺,沉声道:“前都督在时,将校腐化,军纪废弛,吃空额、喝兵血,蔚然成风,几不能制,陆、夏二佥事,更是一意逢迎牛都督,下官独木难支,屡受同僚排挤,也只能与彼等虚以委蛇,如今不料彼等竟胆大如斯,为一己之私利,置军机于不顾,裹挟军卒作乱,下官累受皇恩,岂能与其同流合污?”
第258章 人为鱼肉,我为刀俎,何急为?
宁国府
前院花厅之中,响起正义凛然的铮铮之声。
贾珩面色默然,打量了一眼车铮,作厉色道:“车同知深明大义,本官很是欣慰,如今国家多事,本官受皇命督军剿寇,果勇营中一些将校为一己之私,行此丧心病狂之事,人神共愤,本官断不能容此彼辈横行不法!”
“大人,彼等惶惧之下铤而走险,正是因为担心吃空额一事,为大人发现,不瞒大人,两万余果勇营将校,实在册籍之兵丁只有一万余众,且一半为老弱病残,不堪大用,如斯京营,岂能于军务有济!”车铮慨然说道。
贾珩听着义正言辞的声音,心头古怪之感愈发强烈,沉吟半晌,问道:
“车同知在果勇营这般久,见兵制之弊,缘何不言?”
车铮叹了一口气,道:“下官独木难支,又不喜投机钻营,逢迎拍马,只能独善其身。”
贾珩笑了笑道:“独木难支?我看不尽不实吧,本官前日去兵部,怎么见前军都督府的柳同知,保荐你出城剿寇?”
车铮面色倏变,出言解释道:“下官也是见京畿三辅贼寇肆虐,滋扰地方,实在看不过,这才往前军都督府主动请缨。”
贾珩面色淡淡,不置可否。
就在车铮想着解释之词时,忽然廊檐之下,一个仆人立定,说道:“大爷,外间一个自称京营武官的人,递上拜贴,求见大爷。”
贾珩抬眸,起身行至门前,接过拜帖,垂眸看着其上名字,嘴角抽了抽。
而后转头看向目光惊惧的车铮,笑了笑道:“车同知,不妨先至后堂回避一下,无本官唤你,还请不要出来。”
车铮心头惊异不定,闻言,讷讷应是。
贾珩说着,转头看向廊檐下的焦大,道:“焦管家,带着车同知去后堂。”
焦大应了一声,进入厅中,看向车铮,笑道:“请吧,车大人。”
车铮点了点头,也不多言,随着焦大入内堂暂避。
不多时,仆人将一个中年武官从仪门处沿着抄手游廊领来,刚入厅中,来人就是一抱拳说道:“卑职见过贾大人。”
不是旁人,正是都督佥事陆合。
贾珩面色沉静,说道:“陆大人夜中造访所为何故?”
指着一旁的椅子,道:“坐。”
陆合面色一整,急切说道:“大人面前,卑职如何敢坐,卑职现有十万火急之事,禀告于大人!”
贾珩皱了皱眉,问道:“哦?十万火急之事?”
“大人,都督同知车铮车大人还有夏牧他们,明日要在点兵之时,鼓动将校哗变,以挟制大人,阻挠出城剿寇!”陆合面色凝重,压低了声音道。
贾珩闻言,霍然从椅子上站起,惊怒道:“什么?竟有此事?”
见贾珩反应,陆合心头一定,急声道:“贾大人,他们已经授意下面一些不愿离京出战的军卒,打算明天聒噪生事,原本京营欠饷银已有三月,下面兄弟对此颇有怨言,只要他们在下面一挑事,到时什么连皇帝也不差饿兵的话一说,势必酿成混乱,大人不可不防啊。”
贾珩闻言,面上杀气腾腾,沉喝说道:“他们好大的胆子!违抗军命,煽动军卒作乱,欺本官手中天子剑不利吗?”
而就在陆合在前厅叙说之时,一墙之隔的车铮,闻听陆合之言,已是惊怒交加,面色铁青,拳头攥紧,暗骂一声直娘贼!
他但凡听信了这厮的话,没有来报信,眼下就成了人家的替死鬼!
陆合拱手道:“大人,卑职还有下情回禀。”
贾珩抬眸看向陆合,问道:“还有事?”
陆合面色迟疑,嘴唇翕动了下,缓缓道:“贾大人,在牛都督主事之时,将校军纪败坏,大吃空额,每年贪墨成风,卑职无奈也只好和光同尘,忍辱负重,那时,牛都督一人独吃三千空额,夏佥事分了一千五,属下无奈屈从,也只好分了一千五,车同知则是一千,五个参将之中,三个参将各拿五百,现有八个游击中,除蔡兄弟履新,有四个游击各据三百,此已为京营恶习!末将若不吃空额,单凭俸禄,一来在神京城中无法过活,二来同僚挤兑,职事都干不长,还请大人恕罪。”
将果勇营一干将校卖了个干净同时,“噗通”跪下,从袖笼中取出一个信封。
“这是下官的一些积蓄,银票加起来大约有三万两,若明日兵卒闹事,大人可用来发饷,以资军用。”陆合面带苦涩,说道:“卑职自知有罪,还请贾大人给予卑职戴罪立功之机,下官愿为剿匪效死。”
其实还是有所隐瞒,比如同是一千五,这其中有的是小旗、总旗官、百户的饷银,哪能都是大头兵。
另外,京营现有一部分老弱病残不来当值的兵卒都是减半发放,还有这些年军粮采办,以次充好,火耗之事。
另外,这些年帮助一些武将补缺儿,往兵部那边儿送银子,他能不过一手?
现在当务之急就是断尾求生,保住位置,眼前这位听说在兵部堂官那里都有不少面子。
贾珩打量了一眼陆合,大有深意,轻笑一声道:“难为陆佥事如此深明大义。”
这是看到他掌着天子剑的威势,想要拿出一些银子以赎罪。
正自叙话间,就听得外间传来仆人的声音,道:“大爷,外间有一个自称果勇营将校的,求见大爷。”
“哦?今儿个倒是巧了,果勇营的将校快齐整了。”贾珩淡淡说着,看向陆合,说道:“陆大人,先将银子收着,至内堂一叙,无论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都不可声张。”
陆合心头闪过一抹狐疑,拱手道:“多谢大人。”
又是在一个仆人的引领下,入得内堂,只是刚一进后堂,见到坐在椅子上的车铮,就是面色大变,惊声道:“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车铮冷哼一声,面色阴沉,目光几欲喷火地看向陆合,“卑鄙小人!”
陆合面色变幻,阴沉不定,奸笑一声,道:“老车,你我彼此彼此。”
“你!”车铮面色怒气涌动。
焦大轻咳了一声,说道:“两位大人都安静一些。”
而前厅之中,不多久,一个身形魁梧,目光炯炯的中年将领,举步迈入厅中,抱拳道:“贾家部将单鸣,见过云麾将军珩大爷。”
说着,竟是单膝下跪。
贾珩目光微动,这次倒真有几分惊讶,凝眉打量着中年将领,皱眉道:“先起来罢,你为何自称为我贾家部将?”都说贾家代化公执掌京营数十年,军中尚有余荫,他之前是一个都没看到,他都怀疑是不是全部折在辽东之战中了。
眼下倒是蹦出来一个贾家旧部来。
单鸣却没有起身,抬头,回禀道:“隆治二十八年,下官初入京营为小旗官,因勇武为代化公中护军,而后受代化公一手简拔,历任百户、副千户、千户,游击,参将,至今已有二十余年,末将闻知珩大爷重新提调京营,末将心头欣喜不胜。”
不是没有聪明人,随着贾珩提调果勇营在三辅之地剿寇,京营一些老将都开始心思活泛起来。
因为,这和先前率师助剿三河帮还不一样,这次是贾珩独领一军离京,这种政治信号,几乎可以预示着,宫里要重用宁国府此代话事人。
当然,原本贾家名义上的军方代言人,还是王子腾,此人为京营节度使,怎么也是一把手,原本的贾家旧部已投效在其麾下,眼下有些观望。
如果贾珩顺利接管了果勇营,或许能影响一些人的态度。
至于单鸣原来也在观望,但现在明显观望不下去了。
那几人谋划之事,听着哈人……
贾珩叹了一口气,道:“不意竟是我贾家部将,也不知如今京营,还有几人识我贾家?”
单鸣慨然道:“十二营中,千户、副千户彼等多为近十年来,从地方菁英抽调,姑且不论,如末将这样年龄的参将,游击,近一半都是代化公的部将,闻听宁国出了云麾这样的少年俊彦,无不欣然。”
贾珩不置可否,暗道,这些人又有多少可用的?
恐怕已有大半腐化堕落,否则也不至坐视京营糜烂,当然,这也有大环境所致。
据他所知,京营战力拉垮,其实也是这一二十年间的事。
当时,太上皇为弱贾家之势,趁着代化公亡故,从地方抽调都司精兵强将,以及赵、周二王部将,一时间京营沙子掺得很是厉害。
比如车铮、陆合很多都是地方都司系统出身的将领。
此举无疑在一定程度上弱化了京营战力,加之崇平初年的皇位更迭,随后对京营赵王以及太子所部的清洗,再加上之后的双日悬空,京营内斗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