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上) 第947章

作者:烽火戏诸

  三人在避暑行宫那边,与阿良都见过,尤其是宋高元,更是完成了自家蓉官祖师交待的任务,给阿良捎了话,此行游历,宋高元已经无所求。

  而宋聘这三位剑仙,当初都曾跟随年轻隐官做客倒悬山春幡斋,所以与三个隐官一脉的年轻剑修,算是有了些额外香火情的。

  不然谢稚三人,今天都不会相约碰头,然后喊来三个年轻人指点剑术,根本犯不着。哪怕是同洲同乡又如何?他们这些在一洲之地高在山巅的前辈剑仙,哪里需要这点所谓的山上情谊。说句难听的,如果“会做人”,三人根本就不会来这剑气长城,置身于险地,早早在浩然天下各自家乡开宗立派了。

  成为上五境修士,与辛辛苦苦当那一宗之主,是两回事,山上公认后者更难。

  阿良坐在了宋聘身边,唏嘘道:“宋姑娘,那么一桩文字姻缘,怎么舍得别后不相见。”

  扶摇洲曾有诗家文豪,羁旅途中,偶见来自金甲洲的女子剑仙,一见倾心,写下了诸多缠绵悱恻的动人诗篇,只可惜未能打动心上人。

  剑仙谢稚与阿良不算太熟,所以还有心情开玩笑,“阿良前辈,那句脍炙人口的‘我曾见卿更梦见,瞳子湛然光可烛’,以及与之诗词唱和的‘半缘修道半缘君’,确实绝配。”

  宋聘微微愠怒,“谢稚,慎言。”

  谢稚立即闭嘴不言。

  能够跻身上五境的女子,尤其是剑仙,没有省油的灯,气概往往比男子更豪杰。宋聘,还有皑皑洲谢松花,北俱芦洲郦采,战场厮杀,一个比一个出剑凌厉,一往无前。本土元婴剑修,纳兰彩焕的对敌出剑,也算心狠手辣,只是剑心还不够纯粹,比起三位外乡女子剑仙,还是逊色一筹。

  谢稚没来由想起那个已逝的女子剑仙,周澄,不是喜欢,却也难忘。

  那般女子,如麋鹿在山林间倏忽而没,浩然天下不常见。

  宋高元三人都倍感好奇。

  这些山上前辈们的恩怨情仇,不听白不听。

  尤其宋高元,更是竖起耳朵,宋聘曾经在鹿角宫的一次开峰仪式上露过面,风姿卓绝,她与蓉官祖师关系极好。大概因此宋聘对阿良前辈,印象才会如此糟糕。

  不曾想阿良却转移话题,问起了扶摇洲的山下近况,然后托付一事,让谢稚三位剑仙帮个忙,若是将来联袂还乡,劳烦绕路,帮着捎话给扶摇洲鹿鸣书院的一位儒家圣人。

  离去之前,阿良以心声传授了剑气十八停给三个年轻人,与他们约定,这门剑气运转之法,将来可以传授他人,但是必须小心甄选。

  三人皆起身,弯腰抱拳与这位前辈致谢。

  阿良起身后,单单与宋聘道别,境界高、脸皮薄的女子剑仙根本没有反应,阿良善解人意地一闪而逝,直接来到了剑气长城的一端,见到了那位坐镇城头的儒家圣人。

  儒家圣人抬头望向天幕,依稀可见蛮荒天下三轮月,缓缓道:“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

  阿良说道:“不以身相见如来。”

  曾是佛子的儒家圣人所言,来自于浩然天下的文豪诗篇,阿良所答,却是佛家语。

  如今身为亚圣一脉的儒家圣人,微笑道:“恍惚间,如游故道,如见故人。”

  阿良沉默不语,后仰躺去。

  先前在宁府酒桌上,最后那个小故事,阿良只说了一半。

  但是陈平安肯定听得懂后半个没说出口的故事,因为年轻人一样是读书人,一样走过不少的江湖。

  一个谱牒仙师,跋山涉水,随手斩妖除魔,误杀无辜,他阿良与谁报仇?怎么报仇?如果出剑,应该递出多重的剑,才算讲理。如果不讲理,只管意气用事,又该如何确定那人所在师门,没有同样的某个小姑娘瞪大着眼睛,问个为什么……如果处处讲理了,我之心中郁郁不得言,喝酒无用,如何能平?

  阿良当时之所以没有继续说下去,就是怕陈平安刨根问底,追问一个结局如何。

  所以啊,每个伤透心的故事,都有个暖人心的开头。

  ————

  北边的城池里,晏溟难得返回府邸,坐在书房闭目养神,那个精通算账的小精魅,掀开一页页账本,在与男人发牢骚,说家族入不敷出,哪有这么做生意的,一定要与那个年轻隐官诉诉苦,不然整个晏家就要变成穷光蛋了。古灵精怪的小家伙一屁股坐在账本上,抬头问道:“那件咫尺物,当真讨要不回来了吗?咫尺物可不是什么寻常物件,总不能这么不明不白,那隐官大人好歹给咱们晏家一个说法。”

  晏溟睁开眼睛,笑道:“难。”

  先前在春幡斋议事堂,陈平安倒是主动说过此事,身陷甲申帐五位剑修的围杀之局,被那头王座大妖算计得惨了,连累咫尺物有些折损,得修缮一番,才好归还,不然太不讲道义。

  晏溟自然懒得计较。

  晏琢敲门而入,进了屋子又不知道如何言语,还是怕这个父亲。

  事实上晏溟也不擅长与儿子言语,而不说话时的晏家家主,确实极有威严,小精魅咳嗽连连使眼色。

  晏溟这才说道:“少听阿良胡说八道,其实你打小模样就一直随我,只要稍微瘦些,不差的。”

  晏琢刚坐到椅子上,椅子立即吱呀作响。

  小精魅在账本上捧腹大笑。

  晏溟起先绷着脸色,只是一个没忍住,也笑了起来。

  晏琢挠挠头,不知所措。这样的父亲,让他不太适应。

  一条小巷当中,歪斜的石碑旁,蹲着两个忙碌的孩子,正是担任酒铺伙计的冯康乐和桃板,二掌柜传授了他们拓碑之法,拓碑所需物件,都一并交给他们,让两个孩子跑腿挣钱,事后按字数结账,只要腿脚勤快,手脚伶俐,能挣不少铜钱,吃了阳春面,可以随便加那荷包蛋。

  冯康乐说要学陈平安当包袱斋,行走四方捡破烂换钱,到时候他的那个钱罐子可就不够用了,得换个大的。

  桃板说以后自己也要开一家生意很好的酒铺,不当伙计,当掌柜,每天不干活,只收钱。

  两个孩子,一边忙碌,一边嘀嘀咕咕,各自说着远在天边的梦想。

  剑气长城面朝战场的城墙大字当中,老剑修殷沉坐在一块磨损厉害的蒲团上。这辈子无亲无故,无牵无挂的,老剑修都不知道活着到底是图个啥。

  剑仙孙巨源脱靴,坐在自家廊道中,斜倚熏笼,手持酒杯,自饮自酌,衣袖曳地,有身姿婀娜的符纸美人,在庭院中翩然,姗姗可爱。

  剑仙郭稼看着一旁女儿低头扒饭,妻子念叨着吃慢些,没人争没人抢的,饿死鬼投胎一般,就没点姑娘模样,以后还怎么嫁人。难不成要变成董不得那样的老姑娘才开心?

  郭竹酒抬起头,咧嘴一笑,赶紧闭嘴,腮帮鼓鼓的。

  买下了那座停云馆的郦采,出门散心,走到了已经空无一人的甲仗库门外。

  太徽剑宗的那些剑修,在宗主韩槐子战死之后,就撤出了这座属于宅邸,返回浩然天下。

  郦采站在原地,某次做客甲仗库,前辈韩槐子生前曾经对她笑言,浮萍剑湖多女子剑修,太徽剑宗却是男子太多愁道侣,以后双方可以多联姻。当时太徽剑宗的祖师堂剑修们,皆是当之无愧的年轻俊彦,一个个眼巴巴望向她这位浮萍剑湖宗主,郦采便应承下来,说以后会撮合两座宗门的年轻男女,多给些结伴游历的机会,到时候只要男女双方你情我愿,她郦采就愿意当这个月老。

  身材瘦高的陆芝,其实姿容相当平平,不过因为阿良的缘故,结果莫名其妙被誉为了剑气长城的绝色。

  在陆芝的私宅,那个酡颜夫人正在煮茶,这位刚刚一座梅花园子交予避暑行宫的上五境精魅,陆芝与她以道友平辈论,只是酡颜夫人私底下的言行举止,仍是一直以奴婢自居,此刻跪坐在竹席上,双手为陆先生递上一杯茶水。

  酡颜夫人轻声问道:“先前老大剑仙召集陆先生在内的诸多剑仙?”

  陆芝摇摇头。

  酡颜夫人便识趣不再多问。

  酡颜夫人忍不住以心声说道:“陆先生,剑修战死越多,剑气长城的剑道气运遗留越多,一旦城破,换了主人,谁得利最多?当然是那蛮荒天下的剑修。那个年轻隐官是不知道,还是假装不知道?若是不知道也就罢了,竭尽全力,当个吃力不讨好的新任隐官,确实值得钦佩,若是心知肚明,岂不是那沽名钓誉的……帮凶?这等人物,与浩然天下的纵横家何异?如何当得起陆先生的青眼相看?”

  陆芝反问道:“你对陈平安似乎有些成见?”

  酡颜夫人摇摇头,“我只是不敢相信,一个年轻人只因为心爱女子在剑气长城,就能够做到这个份上。”

  陆芝犹豫了一下,说道:“我只能告诉你,这些都是老大剑仙的意思,陈平安照做而已。”

  酡颜夫人突然眼神明亮起来,说道:“陆先生,有没有可能,将来某天,我们在浩然天下有个自己的门派?咱们只收女子修士?”

  陆芝笑道:“女大不中留,就算山上只有女弟子,那她们要不要下山历练?下了山,岂会不去爱慕男子,你到时候还是会烦心的。”

  酡颜夫人哀叹一声,以手扇风,“要怪就怪阿良、陈平安这样的男人,最惹情债。”

  陆芝疑惑道:“阿良也就罢了,陈平安怎么就招惹情债了?咱们剑气长城,有女子喜欢他吗?”

  酡颜夫人伸手扶额,“我的陆先生唉,多了去啊。只说那避暑行宫,我就发觉那个叫罗真意的女子,自己都不晓得自己的情思,还觉得自己处处冷眼看人,总觉得那个男子句句言语不中听,便是如何讨厌一个男子了。”

  陆芝想了想,有点印象,好像是个挺俊俏的年轻女子。

  陆芝说道:“她为何不喜欢愁苗?好像双方一直朝夕相处,照理说,她应该喜欢愁苗才对。”

  酡颜夫人顿时神采奕奕,便觉得有大把言语可以与陆先生好好说道了,“陆先生,容我娓娓道来,这里边的学问,大了去。”

  陆芝有些后悔,就要打住这种无聊话题,酡颜夫人幽怨道:“陆先生,你就当是解个闷儿。”

  陆芝喝茶如饮酒,次次一饮而尽,递过茶杯。

  酡颜夫人帮忙倒了一杯茶水,轻声笑道:“世间好些个男人,总以为风流误女子,却不晓得女子又不是眼瞎,其实那些个真正痴情人,才最让女子悄然开心扉哩。再说了,求之不得之好,愈发好。至于像米裕这种附庸风雅,喜好主动招花引蝶的,真真不入流。还好意思自诩为百花丛中醉神仙,最神仙?”

  陆芝突然说道:“好像米裕与陈平安关系很不错。”

  酡颜夫人碎嘴骂道:“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在躲寒行宫习武练拳的那些孩子,也难得被准许各回各家一趟。

  太象街的姜匀,回了家,开始与自己爷爷吹嘘这武夫是如何了不起,剑修比不上的。

  只有祖孙两人的时候,姜匀行走之时还在练习六步走桩,顺便耍了好几个年轻隐官传授的拳脚把式,问爷爷咋样。

  姜础原本只是敷衍这个最宠溺的孙子,随便说些不着边的好话,只是当老剑修看到孙子使出一个所谓的顶心肘后,还真有点刮目相看。

  老人犹豫了一下,由着孙子继续一路练拳,看似随口询问那教拳的老妪如何,姜匀说那老婆娘拳法凑合,就是脾气差了些,好像还喜欢故意针对自己。

  姜础听到这里,不怒反笑,十分欣慰。在老人心中,宁府白炼霜,好像就没有变过模样,总是那么个面容清冷的少女模样。早年偶然间遇到了,厌烦他姜础看他,少年偏要多偷看她几眼。

  小姑娘孙蕖回到了玉笏街的豪门大宅,那个早早是剑修的妹妹,心高气傲的孙藻,难得主动与她这个姐姐聊天,询问那个年轻隐官的拳法,真的有传说中那么厉害吗?还问孙蕖到底知不知道那个年轻隐官,是怎么以一人之力击退蛮荒天下五个天才剑修的,还问那个家伙真会隔三岔五帮你们喂拳?孙藻的问题太多,孙蕖有些措手不及,孙藻便有些不耐烦,白眼那个姐姐,练了拳,还是这么扭捏。姐妹二人,最后肩并肩一起坐在栏杆上,孙藻驾驭着那把本命飞剑在两人身边四处飞旋,孙蕖一个一个问题与妹妹说了,像是个学塾弟子在面对先生。

  孙蕖试探性说道:“我与你说个老狐嫁女、山神娶亲的山水故事?”

  孙藻满脸不以为然的神色,不过嘴上说道:“我听听看。”

  结果一直等到家中长辈来喊孙藻练剑,小姑娘这才跳下栏杆,撂下句故事一点都不好听,跑去练剑了。

  假小子元造化回了家中,与娘亲说起了那边的练拳事,所有的琐碎小事都一并讲了,只是独独不说那练拳有多苦。最后元造化有些伤感,说她很羡慕姜匀和许恭的练拳顺遂,也羡慕那个背竹箱的郭姐姐。妇人也不知如何劝慰,便将女儿搂在怀里,婉约笑着,轻轻柔柔,喊着女儿的闺名。

  三个从小就熟的好朋友,这会儿一起在许恭的暮蒙巷宅子吃饭,许恭家中已经没有长辈,铜钱巷的张磐和唐趣却不是,两人家中亲人长辈都在丹坊那边做事。许恭与那悄悄离开剑气长城的张嘉贞也是朋友,经常一起做些短工营生,张嘉贞要比他们三人年纪都大几岁。

  三人虽是关系极好的朋友,但是性情各异,许恭从小就稳重,张磐家境最好,反而胆子最小,唐趣鬼点子最多。

  唐趣笑嘻嘻问道:“我们啥时候能喝酒啊?”

  张磐赶紧说道:“刚刚练武之人,绝对不能喝酒的。要是被白嬷嬷晓得了,我们肯定要被打个半死,说不定还要被赶出去。”

  唐趣撇撇嘴,“陈先生每次远远坐在栏杆那边,看咱们练拳的时候,喝酒多潇洒。陈先生的酒壶,据说是只养剑葫。眼馋死我了。”

  许恭说道:“那是陈先生啊,我们不成的,先学了拳,年纪大了再说。不过咱们不喝酒,到底是为啥?”

  许恭略作停顿,三人一起大声笑道:“没钱!”

  老剑仙董三更站在自家府邸一处院门外。

  曾是孙子董观瀑的住处。

  董观瀑是被陈清都亲手斩杀的。

  董不得和董画符两人站在老祖宗身后。不知为何老祖要把他们喊来这里。

  董三更问道:“三秋那孩子不挺好的,你怎就喜欢不起来?”

  董不得说道:“其实喜欢。”

  董三更点点头,并不奇怪。

  只有一个懵懵懂懂的董画符,不知道姐姐为何突然变了心意。

  董三更说道:“那就去跟三秋直接说,没什么好难为情的。”

  董不得摇头道:“不想说,不见面还喜欢,见了面就烦他。”

  董三更回头瞪眼道:“瞧你这别扭劲,娘们唧唧的。”

  董不得翻了个白眼。

  董三更哈哈笑道:“没法子,瞧见了你和三秋,总觉得你是爷们,他是个姑娘。”

  然后老人收敛笑意,“既然想通了,就别藏着了。”

  董不得摇摇头,十分执拗。

  董三更便不再勉强,儿孙自有儿孙福。这些孩子们的一时聚散,终究不似老人。

  董三更望向董画符问道:“你就没个喜欢的姑娘?”

  董画符摇摇头,干脆利落道:“么得空。”

  董三更气笑道:“每天蹭吃蹭喝就有空了?”

  董画符点头道:“阿良说他这辈子见过无数的奇人怪事,就只没见过走江湖不花一颗钱的人,从古未有。我做到了,要保持。”

  董三更问道:“你小子还挺得劲?”

  董画符点点头。

  董三更啧啧道:“这么抠搜,你小子以后要是能找到个媳妇,我跟你姓。”

  董不得实在是不想听这一老一小的絮叨,问道:“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董三更说道:“年纪太小,和年纪大了,都容易记不住事,所以喊你们来这边看看。”

  董不得说道:“董家丢掉的声誉,我一个姑娘家家的,挣不来撑不起,靠黑炭,还凑合。”

  董三更笑道:“根本不是这么回事,董家还不至于沦落到要两个孩子去撑门面,就只是要你们两个记住,以后做事情别那么想当然。”

  叠嶂酒铺那边,来了个不是光棍的酒鬼,是新面孔,结果给一群剑修嚷嚷着“急就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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