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烽火戏诸
齐景龙感慨道:“这些享受绝对自由的强者,无一例外,都拥有极其坚韧的心智,极其强横的修为,也就是说,修行修力,都已极致。”
陈平安得到答案后,问了一个当时在隋景澄那边没能问下去的问题,“如果说世道是一张规矩松动、摇晃不已的桌凳,修道之人已经不在桌凳圈子之内,该怎么办?”
齐景龙毫不犹豫道:“先扶一把,若是有心也有力,那么可以小心翼翼,钉一两颗钉子,或是蹲在一旁,缝缝补补。”
齐景龙有感而发,望向那条滚滚入海的江河,唏嘘道:“长生不死,肯定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但真的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吗?我看未必。”
不是好人才会讲道理。
其实坏人也会,甚至会更擅长。
苍筠湖湖君,为了避战活命,驾驭云海,摆出水淹辖境的架势。
陈平安投鼠忌器,只能收手。
这就是湖君的道理。陈平安得听。
隋景澄在行亭风波当中,赌陈平安会一直尾随他们,一旦身陷绝境,他会出手相救。
这也是隋景澄在讲她的道理。
陈平安一样在听。
行亭之中,老侍郎隋新雨和浑江蛟杨元两个身份截然不同的人,都下意识说了一句大致意思相当的言语。
隋新雨是说“这里是五陵国地界”,提醒那帮江湖匪人不要胡作非为,这就是在追求规矩的无形庇护。
而这个规矩,隐含着五陵国皇帝和朝廷的尊严,江湖义气,尤其是无形中还借用了五陵国第一人王钝的拳头。
在金扉国境内,在峥嵘峰山巅小镇前后,陈平安两次袖手旁观,没有插手,一位剑仙默默看在眼中,等于也认可了陈平安的道理,所以陈平安两次都活了下来。
在之前的随驾城,火神祠庙的一位金身神祇,明知毫无意义,依然为了能够帮到陈平安丝毫,而选择慷慨赴死。因为陈平安做的事情,就是火神祠觉得有道理,是规矩。
桐叶宗杜懋拳头大不大?可是当他想要离开桐叶洲,一样需要遵守规矩,或者说钻规矩的漏洞,才可以走到宝瓶洲。
五陵国江湖人胡新丰拳头小不小?却也在临死之前,讲出了那个祸不及家人的规矩。为何有此说?就在于这是实实在在的五陵国规矩,胡新丰既然会这么说,自然是这个规矩,已经年复一年,庇护了江湖上无数的老幼妇孺。每一个锋芒毕露的江湖新人,为何总是磕磕碰碰,哪怕最终杀出了一条血路,都要更多的代价?因为这是规矩对他们拳头的一种悄然回赠。而这些侥幸登顶的江湖人,迟早有一天,也会变成自动维护既有规矩的老人,变成墨守成规的老江湖。
前边有一处河畔观景水榭。
陈平安停下脚步,抱拳说道:“谢刘先生为我解惑。”
齐景龙微笑道:“也谢陈先生认可此说。”
陈平安摇头,眼神清澈,诚心诚意道:“许多事情,我想的,终究不如刘先生说得透彻。”
齐景龙摆摆手,“怎么想,与如何做,依然是两回事。”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试探性问道:“能不能请你喝酒?”
齐景龙想了想,无奈摇头道:“我从不喝酒。”
陈平安有些尴尬。
隋景澄觉得这一幕,比起两人聊那些高入云海又低在泥泞的言语,更加有趣。
陈平安一把扯住那人手臂,“没事,喝酒只要有了一次,以后就天地无拘束了嘛。”
齐景龙为难道:“算了算了,实在不行,陈先生饮酒,我喝茶便可。”
三人到了那座驳岸突出、架于大河之上的水榭。
双方对坐在长椅上,江风阵阵,隋景澄手持行山杖,站在水榭外,没有入内。
齐景龙解释道:“我有个朋友,叫陆拙,是洒扫山庄王钝老前辈的弟子,寄了一封信给我,说我可能与你会聊得来,我便赶来碰碰运气。”
陈平安摘了斗笠放在一旁,点点头,“你与那位女冠在砥砺山一场架,是怎么打起来的?我觉得你们两个应该投缘,哪怕没有成为朋友,可怎么都不应该有一场生死之战。”
齐景龙笑道:“误会罢了。她遇到了一拨山下为恶的修道之人,想要杀个干净,我觉得有人罪不至死,就拦阻了一下,然后就有了这么一场砥砺山约战,其实是小事,只不过小事再小,在我跟她之间,都不愿意后退半步,就莫名其妙有了大道之争的雏形,无可奈何。”
齐景龙问道:“怎么,先生与她是朋友?”
陈平安点点头,“曾经在在一座福地历练。”
齐景龙玩笑道:“先生不会为朋友强出头,打我一顿吧?”
陈平安笑了笑,摇摇头道:“谁说朋友就一定一辈子都在做对事。”
哪怕是极为敬重的宋雨烧前辈,当年在破败寺庙,不一样也会以“杀了一百山精鬼魅,最多冤枉一位,这都不出剑难道留着祸害”为理由,想要一剑斩杀那头狐魅?
陈平安当时就出手阻拦了,还挡了宋老前辈一剑。
至于书简湖的顾璨,就更不用去说了。
很多的道理,会让人内心安定,但是也会有很多的道理,会让人负重蹒跚。
所幸文圣老先生不在,但是老先生的顺序学说一直在,事事纷纷乱乱,但是先后、大小和善恶,陈平安心中有尺子可以衡量,可怕如此,依然是跌跌撞撞,踉跄前行罢了。
水榭之外,又有了下雨的迹象,江面之上雾蒙蒙一片。
齐景龙说是不喝酒只喝茶,不过是个借口,因为他从无方寸物和咫尺物,故而每次下山,唯有一口本命飞剑相伴而已。
陈平安见他不愿喝酒,也就觉得是自己的劝酒功夫,火候不够,没有强求人家破例。
齐景龙望向河面,微笑道:“冥冥细雨来,云雾密难开。”
陈平安喝着酒,转头望去,“总会雨后天晴的。”
齐景龙点了点头,只是抬起头,“可是就怕变天啊。”
陈平安微笑道:“小小水榭,就有两个,说不定加上水榭之外,便是三人,更何况天大地大,怕什么。”
齐景龙正襟危坐,双手轻轻放在膝盖上,这会儿眼睛一亮,伸出手来,“拿酒来!”
陈平安丢过去一壶酒,盘腿而坐,笑容灿烂道:“这一壶酒,就当预祝刘先生破境跻身上五境了。”
“与她在砥砺山一战,收获极大,确实有些希望。”
齐景龙也学那人盘腿而坐,抿了一口酒,皱眉不已,“果然不喝酒是对的。”
陈平安笑道:“等你再喝过了几壶酒,还不爱喝,就算我输。”
齐景龙摇头不已,倒是又喝了两小口。
陈平安突然问道:“刘先生今年多大?”
不知为何,见到眼前这位不是儒家子弟的北俱芦洲剑修,就会想起当年藕花福地的南苑国国师种秋,当然那个小巷孩子,曹晴朗。
曹晴朗毕竟才是当年他最想要带出藕花福地的人。
齐景龙笑道:“搁在人间市井,就是耄耋之年了。”
水榭外边的隋景澄咋舌,前辈是与她说过山上神仙大致境界的,这么年轻的半个玉璞境?!
奇怪也不奇怪。
因为水榭中的“读书人”,是北俱芦洲的陆地蛟龙,剑修刘景龙。
一个曾经让天下最强六境武夫杨凝真都近乎绝望的存在。
陈平安想了想,点头称赞道:“厉害的厉害的。”
齐景龙脸色古怪,竟是狠狠灌了一口酒,抹嘴笑道:“你一个还不到三十岁家伙,骂人呢?”
隋景澄好似沦为那头偶然相遇的狐魅妇人,被雷劈了一般,转头望向水榭,呆呆问道:“前辈不是说自己三百岁了吗?”
陈平安眨了眨眼睛,“我有说过吗?”
隋景澄绷着脸色,沉声道:“最少两次!”
陈平安喝了口酒,“这就不太善喽。”
齐景龙也跟着喝了口酒,看了眼对面的青衫剑客,瞥了眼外边的幂篱女子,他笑呵呵道:“是不太善喽。”
第524章 陈平安和齐景龙的道理
河上有一叶扁舟沿河而下,斜风细雨,有渔翁老叟,箬笠绿蓑,坐在船头,仰头饮酒,身后两位美艳歌姬,衣衫单薄,坐姿曼妙,一人怀抱琵琶,嘈嘈切切,一人执红牙板,歌声婉转,看似嘈杂交错,实则乱中有序,相得益彰。
小舟主仆三人,自然皆是修道之人。
有练气士御风掠过河面,随手祭出一件法器,宝光流萤如一条白练,砸向那小舟,大骂道:“吵死个人!喝什么酒装什么大爷,这条河水够你喝饱了,还不花银子!”
结果那位老渔翁抬起手臂,轻轻晃了一下袖子,那条气势汹汹的白练,非但没有打翻小船,竟是悉数撞入渔翁袖中,嗡嗡作响片刻,很快归于寂静。
那练气士如丧考妣,骤然悬停,哀求道:“老神仙还我飞剑。”
老渔翁嗤笑道:“磕头求我。”
练气士二话不说就落在河面上,以河水作地面,砰砰磕头,溅起一团团水花。
小舟如一枝箭矢远远逝去,在那不长眼的狗崽子嗑完三个响头后,老渔翁这才抖搂袖子,摔出一颗雪白剑丸,轻轻握住,向后抛去。
那剑修收回本命剑丸后,远掠出去一大段水路后,哈哈大笑道:“老头,那两小娘们若是你女儿,我便做你女婿好了,一个不嫌少,两个不嫌多……”
其中一位怀抱琵琶的妙龄女子冷笑一声,骤然拨弦,刚劲有力,拨若风雨。
小舟之后的河面,竟是炸裂出一条巨大沟壑来,一直蔓延向那位观海境剑修,剑修见机不妙,御风拔高,就要远离河面,不曾想那手执红牙板的婀娜女子轻轻抬手,轻轻一拍,高空雨幕就落下一只大如山头的红牙板法相,将那剑修当头一砸,重重拍入河中。等到一叶扁舟远去十数里后,可怜剑修才爬上岸,仰面朝天,重重喘气,再不敢言语撩拨那小船三人。
由于下雨,隋景澄便坐入了水榭中,犹豫了一下,她还是没有摘下幂篱,转头望向河上那幅野逸渔翁图,至于那场神仙斗法,经历过了两次生死风波,隋景澄其实没有太大心思起伏。
陈平安只是看了河面一眼,便收回视线,反正就是很北俱芦洲了。这要是在宝瓶洲或是桐叶洲,剑修不会出手,哪怕出手了,那位渔翁也不会还飞剑。
齐景龙则久久没有收回视线,兴许是在安安静静等待雨停,然后就要道别。
陈平安问道:“刘先生身为剑修,却对人间事如此深思熟虑,不会耽搁修行吗?”
齐景龙点头道:“当然会。这就是我与前两人的差距所在,我与他们二人资质相仿,虽说机缘也有差距,但归根结底,还是输在了分心一事上,其中一人曾经还劝过我,少想些山下事,安心练剑,等到跻身了上五境,再想不迟。”
陈平安笑道:“今日得失,可能就是明日失得。”
齐景龙笑着点头道:“借你吉言。”
陈平安正色问道:“刘先生思虑这些身外事,是自己有感而生?”
齐景龙点头道:“我出身平平,只是市井殷实门户,不过从小就喜欢读杂书,上了山后,习惯难改,修行路上,十分寂寥,总得找点事情做做。而且身为修道之人,有一些长处,比如记性变得更好,还不愁买书钱,每次下山游历,归程路上,都会买一些典籍回去。”
陈平安问道:“刘先生对于人心善恶,可有定论?”
齐景龙笑了笑,“暂时还没有,想要搞清楚人心善恶一事,如果一开始就有了善恶界线,很容易自身就混淆不清,后边的学问,就很难中正平和了。”
陈平安感慨道:“对,夹杂了个人情感,就会有失偏颇。”
齐景龙说道:“随着学问越来越大,这一丝偏颇,就像源头小溪,兴许最后就会变成一条入海大渎。”
陈平安会心一笑,“刘先生又为我解了一惑。”
齐景龙也未多问什么。
陈平安站起身,望向水榭外的汹汹江河,滚滚东逝水,不舍昼夜。
这就是陈平安决定炼化初一的原因。
高承当然很强大,属于那种追求绝对自由的强者,
撇开高承的初衷不说,先不管是志向还是那野心,但是在有一件事情上,陈平安看到了一条极其细微的脉络。
陈平安在苍筠湖龙宫,曾经当过一回断人善恶的的高坐神祇。所以陈平安更确定一件事,再加上骸骨滩遇到的杨凝性,这位崇玄署云霄宫的年轻道人,以一粒芥子恶念化身的书生。
两者相加。
不断复盘棋局,陈平安愈发肯定一个结论,那就是高承,如今远远没有成为一座小酆都之主的心性,最少现在还没有。
陈平安当然自己更没有,但是陈平安大致看得到、猜得出那个高度该有的巍峨气象。
神人尸坐,没有感情。
如今高承还有个人喜恶,这位京观城城主心中还有怨气,还在执着于那个我。
哪怕这些都极小,可再小,小如芥子,又如何?终究是存在的。这么多年过去了,依旧根深蒂固,留在了高承的心境当中。
所以当高承一旦成为整座崭新小酆都的主人,成为一方大天地的老天爷。
高承心境上的这一点点偏差,随着小酆都规模的扩大,高承的神座越来越高,随着岁月长河的不断流逝,小酆都鬼魅的递增,就会不断出现更大偏差,乃至于无穷大的偏差。
这就是齐景龙所说的溪涧成大渎。
也许高承有机会在境界更高的时候,修正那些细微的偏差。
可这只是“也许”。
何况大道之争,就该有大道之争的气魄。高承若是一开始争夺飞剑失败,再无后来的追杀和陷阱,只是露面,只说最后那句话,陈平安兴许会真的愿意等等看,等到走完了北俱芦洲,再做决定,要不要去一趟骸骨滩京观城。
陈平安其实觉得最有机会做成、做好这种事情的,只有两人。
桐叶洲,观道观老观主。甚至不是君子钟魁,最少暂时还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