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上) 第659章

作者:烽火戏诸

  哪怕少年是道祖的关门弟子。

  面对这位一巴掌将自己打成肉泥的小师兄,少年打心底敬畏。

  离开白玉京之初,陆沉笑眯眯道:“吃过底层挣扎的小苦头,享受过白玉京的仙家大福气。又死过了一次,接下来就该学会怎么好好活了,就该走一走山上山下的中间路了。”

  当时他问陆沉,“小师兄,需要很多年吗?”

  陆沉当时回答,若是学得快,几十年,就够了,学得慢,几百年一千年都很正常。

  最后陆沉笑嘻嘻道:“放心,死了的话,小师兄道法还不错,可以再救你一次。”

  事实上,少年道士在死而复生之后,这副皮囊身躯,简直就是世间罕见的天生道骨,修行一事,一日千里,“生来”就是洞府境。

  不但如此,在三处本命窍穴当中,安安静静搁置了三件仙兵,等他去慢慢炼化。

  根据小师兄陆沉的说法,是三位师兄早就准备好的礼物,要他放心收下。

  除此之外,少年道士最差的一件家当,是那件穿着的名为“莲子”的半仙兵法袍。

  品秩相对最低,可如今整座青冥天下,除了屈指可数的得道仙人,恐怕已经没人知道这件法袍的来历了。

  简单来说,穿着这件道门法袍,少年道士就算去了其余三座天下,去了最凶险之地,坐镇之人境界越高,少年道士就越安全。

  少年道士伸长脖子给人杀,对方都要捏着鼻子,乖乖恭送出境。

  有一天闲来无事,陆沉在云海之上独自打谱,少年道士盘腿坐在一旁。

  陆沉微笑道:“齐静春这辈子最后下了一盘棋。黑白分明的棋子,纵横交错的形势。规矩森严。已经是结局已定的官子尾声。当他决定下出生平第一次逾越规矩、也是唯一一次无理手的时候。然后他便再没有落子,但是他看到了棋盘之上,光霞璀璨,七彩琉璃。”

  少年好奇问道:“这是小师兄亲眼所见,推衍出来的?”

  陆沉摇头道:“不是,是我们师父与我说的,更是齐静春对我们师父说的。”

  少年咋舌。

  陆沉笑眯起眼,伸出一只手掌,轻轻放在算是自己小师弟的少年脑袋上,“齐静春敢这么给予一个泥腿子少年,那么大的希望!你呢?!我呢?”

  少年在人间长久游历之后,已经愈发成熟,福至心灵,灵犀一动,便脱口而出道:“与我无关。”

  陆沉收回手,哈哈大笑。

  师兄弟二人,继续行走这座青冥天下,

  少年有一天问道:“小师兄这么陪我逛荡,离开白玉京,不会耽误大事吗?”

  年轻道士摇头笑道:“世间从来无大事。”

  ————

  落魄山竹楼。

  崔诚难得走出了二楼。

  朱敛,郑大风,魏檗都已经齐聚。

  魏檗手中握着那把当年陈平安从藕花福地带出的桐叶伞。

  崔诚点点头,然后说道:“把裴钱带过来,一起进去。既然是将藕花福地一分为四了,我们占据其一,那就让朱敛和裴钱先去看看。”

  魏檗施展本命神通,那个在骑龙巷后院练习疯魔剑法的黑炭丫头,突然发现一个腾空一个落地,就站在了竹楼外边后,大怒道:“嘛呢!我练完剑法还要抄书的!”

  魏檗正色道:“你和朱敛去一趟藕花福地的南苑国。”

  裴钱目瞪口呆。

  魏檗撑开伞,松手后,

  不断有宝光从伞面流淌倾泻而下。

  朱敛拉着裴钱走入其中。

  下一刻朱敛和裴钱就一步跨入了南苑国京城,裴钱揉了揉眼睛,竟是那条再熟悉不过的街道,那条小巷就在不远处。

  小雨时节。

  裴钱带着那根行山杖,胡乱挥舞,哈哈大笑。

  一位青衫老儒士掠空而至。

  南苑国国师种秋。

  朱敛瞥了眼,“呦,高手。”

  种秋似乎看到两位“谪仙人”出现在南苑国京城,并不疑惑,反而笑道:“陈平安呢?”

  裴钱一挑眉,挺起胸膛,老气横秋道:“我师父么得空,让我这个开山大弟子先来看看你们!对了,我叫裴钱!贼有钱的那个钱!”

  然后裴钱如遭雷击一般,再无半点嚣张气焰。

  她甚至有些手脚冰凉。

  在那之后她一直浑浑噩噩,直到离开了藕花福地,才稍稍回过神。

  魏檗和郑大风都觉得古怪。

  朱敛摇摇头,示意不用多问。

  这天,裴钱是人生中第一次主动登上竹楼二楼,打了声招呼,得到许可后,她才脱了靴子,整齐放在门槛外边,就连那根行山杖都斜靠外边墙壁,没有带在身边,她关上门后,盘腿坐下,与那位光脚老人相对而坐。

  老人问道:“找我何事?难不成还要与我学拳?”

  不知为何,这么多年一直没长大的黑炭丫头,她使劲点头,“要学拳!”

  老人问道:“不怕吃苦?”

  裴钱眼神坚毅,“死也不怕!”

  老人嗤笑道:“好大的口气,到时候又哇哇大哭吧,这会儿落魄山可没有陈平安护着你了,一旦决定与我学拳,就没有回头路了。”

  裴钱沉声道:“我想过了,就算我到时候会哭,会反悔,你也一定要把我打得不敢哭,不敢反悔!”

  老人似乎对于这个答案有些意外,爽朗大笑,最后他看着那个小丫头的双眼,“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要学拳?”

  裴钱双拳紧握,沉默许久,才开口道:“我裴钱谁都可以比不过,唯独一个人,我不能输给他!绝对不可以!”

  老人哦了一声,“好,那从今天起,你就是我崔诚的关门嫡传了,放心,不需要有那狗屁师徒名分。”

  裴钱抬起手,抹了把眼泪,重重点头,站起身,向这位老人鞠躬致谢。

  在陈平安那边从来没有虚架子的光脚老人,竟然站起身,双手负后,郑重其事地受了这一拜。

  裴钱一脚向前踩地,一脚后撤,拉开一个拳架,“来!”

  崔诚一闪而逝,一手按住黑炭小姑娘的头颅,按在墙壁之上,裴钱浑身骨骼咯吱作响,七窍流血。

  老人微笑道:“还要学吗?!”

  裴钱怒吼道:“死也要学!”

  老人点头道:“很好。”

  ————

  当初在南苑国京城的小巷那边,走出了一位青衫少年郎,他撑着油纸伞,笑容和煦,望向裴钱,微微讶异之后,嗓音温醇道:“裴钱,好久不见。”

第523章 大河之畔遇陆地蛟龙

  北燕国地势平坦,新帝登基后,励精图治,又有两处养马之地,故而骑军战力远胜荆南、五陵两国,再往北就是自古多有仙人事迹流传的绿莺国,文人笔札和志怪小说,多与水精蛟龙有关。

  隋景澄头戴幂篱,又有法袍竹衣穿在身上,虽然大暑时节,烈日曝晒,白天骑马赶路,依旧问题不大,反而人照顾马更多一些。

  这天两骑停马在河畔树荫下,河水清澈,四下无人,她便摘了幂篱,脱了靴袜,当双脚没入水中,她长呼出一口气。

  前辈坐在不远处,取出一把玉竹折扇,却没有扇动清风,只是摊开扇面,轻轻晃动,上边有字如浮萍凫水溪涧中。先前她见过一次,前辈说是从一座名为春露圃的山上府邸,一艘符箓宝舟上剥落下来的仙家文字。

  隋景澄其实有些担心前辈的伤势,左侧肩头被一枝修道之人的强弓箭矢直接洞穿,又被符阵缠身,隋景澄无法想象,为何前辈好似没事人儿一样,这一路行来,前辈只是经常轻揉右手。

  隋景澄转头问道:“前辈,是曹赋师父和金鳞宫派来的刺客吗?”

  陈平安点点头,“只能说是可能性最大的一个。那拨刺客特征明显,是北俱芦洲南方一座很有名的修行门派,说是门派,除了割鹿山这个名字之外,却没有山头根基,所有刺客都被称为无脸人,三教九流百家的修士,都可以加入,但是听说规矩比较多。如何加入,怎么杀人,收多少钱,都有规矩。”

  陈平安笑道:“割鹿山还有一个最大的规矩,收了钱派遣刺客出手,只杀一次,不成,只收一半定金,无论死伤多么惨重,剩余一半就都不与雇主讨要了,而且在此之后,割鹿山绝对不会再对刺杀未果之人出手。所以我们现在,最少不用担心割鹿山的袭扰。”

  隋景澄叹了口气,有些伤感和愧疚,“说到底,还是冲着我来的。”

  别看前辈一路上云淡风轻,可是隋景澄心细如发,知道那一场刺杀,前辈应对得并不轻松。

  陈平安合拢扇子,缓缓道:“修行路上,福祸相依,大部分练气士,都是这么熬出来的,坎坷可能有大有小,可是磨难一事的大小,因人而异,我曾经见过一对下五境的山上道侣,女子修士就因为几百颗雪花钱,迟迟无法破开瓶颈,再拖延下去,就会好事变坏事,还有性命之忧,双方只好涉险进入南边的骸骨滩搏命求财,他们夫妻那一路的心境煎熬,你说不是苦难?不但是,而且不小。不比你行亭一路,走得轻松。”

  隋景澄笑了,“前辈是不是碰巧遇上,便帮了他们一把?”

  陈平安没有说什么。

  隋景澄便知道答案了。

  陈平安以折扇指了指隋景澄。

  隋景澄会心一笑,盘腿而坐,闭上眼睛,静心凝神,开始呼吸吐纳,修行那本《上上玄玄集》所载的口诀仙法。

  修道之人,吐纳之时,四周会有微妙的气机涟漪,蚊蝇不近,可以自行抵御寒意暑气。

  隋景澄虽然修道未成,但是已经有了个气象雏形,这很难得,就像当年陈平安在小镇练习撼山拳,虽然拳架尚未稳固,但是全身拳意流淌,自己都浑然不觉,才会被马苦玄在真武山的那位护道人一眼看穿。所以说隋景澄的资质是真的好,只是不知当年那位云游高人为何赠送三物后,从此泥牛入海,三十余年没有音讯,今年显然是隋景澄修行路上的一场大劫难,照理说那位高人哪怕在千万里之外,冥冥之中,应该还是有些玄之又玄的感应。

  关于高人的音容相貌,更是古怪,类似那本小册子,隋景澄可看不可读,不然就会气机絮乱,头脑晕眩。

  隋景澄前些年询问府上老人,都说记不真切了,连自幼读书便能够过目不忘的老侍郎隋新雨,都不例外。

  陈平安知道这就不是一般的山上障眼法了。

  隋景澄睁眼后,已经过去半个时辰,身上霞光流淌,法袍竹衣亦有灵气溢出,两股光彩相得益彰,如水火交融,只不过寻常人只能看个模糊,陈平安却能够看到更多,当隋景澄停下气机运转之时,身上异象,便瞬间消散。显而易见,那件竹衣法袍,是高人精心挑选,让隋景澄修行小册子记载仙法,能够事半功倍,可谓用心良苦。

  气象高远,光明正大。

  所以陈平安更倾向于那位高人,对隋景澄并无险恶用心。

  只不过还需走一步看一步,毕竟修行路上,一万个小心,可能就因为一个不小心,而功亏一篑。

  两人非但没有刻意隐藏踪迹,反而一直留下蛛丝马迹,就像在洒扫山庄的小镇那样,如果就这么一直走到绿莺国,那位高人还没有现身,陈平安就只能将隋景澄登上仙家渡船,去往骸骨滩披麻宗,再去宝瓶洲牛角山渡口,按照隋景澄自己的意愿,在崔东山那边记名,跟随崔东山一起修行。相信以后若是真正有缘,隋景澄自会与那位高人再会,重续师徒道缘。

  到了王钝老前辈指明的那座绿莺国渡口,陈平安目前最想要知道的一个消息,是大篆京城那边,玉玺江水蛟的动静。

  猿啼山剑仙嵇岳,是否已经与那位十境武夫交上手?

  隋景澄穿好袜靴,站起身,抬头看了眼天色,先前还是烈日当空、暑气蒸腾,这会儿就已经乌云密布,有了暴雨迹象。

  陈平安已经率先走向拴马处,提醒道:“继续赶路,最多一炷香就要下雨,你可以直接披上蓑衣了。”

  隋景澄小跑过去,笑问道:“前辈能够预知天象吗?先前在行亭,前辈也是算准了雨歇时刻。我爹说五陵国钦天监的高人,才有如此本事。”

  陈平安戴好斗笠,披好蓑衣,翻身上马后,说道:“想不想学这门神通?”

  隋景澄点头道:“当然!”

  陈平安笑道:“你去下地干活十数年,一年到头跟老天爷讨饭吃,自然而然就学会察言观色了。”

  隋景澄无言以对。

  陈平安其实只说了一半的答案,另外一半是武夫的关系,能够清晰感知诸多天地细微,例如清风吹叶、蚊蝇振翅、蜻蜓点水,在陈平安眼中耳中都是不小的动静,与隋景澄这位修道之人说破天去,也是废话。

  一场滂沱大雨如约而至。

  两骑缓缓前行,并未刻意躲雨,隋景澄关于北游赶路的风吹日晒雨打,从来没有任何询问和叫苦,结果很快她就察觉到这亦是修行,若是马背颠簸的同时,自己还能够找到一种合适的呼吸吐纳,便可以哪怕大雨之中,依旧保持视线清明,酷暑时分,甚至偶尔能够看到那些隐藏在雾气朦胧中纤细“水流”的流转,前辈说那就是天地灵气,所以隋景澄经常骑马的时候会弯来绕去,试图捕捉那些一闪而逝的灵气脉络,她当然抓不住,但是身上那件竹衣法袍却可以将其吸纳其中。

  大雨难久,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两骑摘了蓑衣,继续赶路。

  赶在夜禁之前,两骑在一座绕水郡城歇脚,因为河水上游会有一座水神祠,这还不是最值得一去的理由,主要是因为山水相依,河水名为杳冥河,山名为峨峨山,山水神祇的祠庙,相距不远,不足三里路,前辈说这是极为罕见的场景,必须看一看。隋景澄其实一直不太明白,为何前辈这么喜欢游览名胜古迹,只是害怕这里边有山上的讲究,就只好藏在心里。

  北燕国市井,斗蟋蟀成风。

  多有百姓出城去往荒郊野岭,一宿捕捉蟋蟀转手卖钱,文人雅士关于蟋蟀的诗词曲赋,北燕国流传极多,多是针砭时事,暗藏讥讽,只是历朝历代文人志士的忧心,唯有以诗文解忧,达官显贵的豪宅院落,和市井坊间的狭小门户,依旧乐此不疲,蟋蟀啾叫,响彻一国朝野。

  所以先前两骑入城之时,出城之人远远多于入城人,人人携带各色蟋蟀笼,也是一桩不小的怪事。

  客栈占地颇大,据说是一座裁撤掉的大驿站改造而成,客栈如今的主人,是一位京城权贵子弟,低价购入,一番重金翻修之后,生意兴隆,故而许多墙壁上还留有文人墨宝,后边还有茂竹池塘。

  夜间陈平安走出屋子,在杨柳依依的池塘边小径散步,等到他返回屋子练拳之时,头戴幂篱的隋景澄站在小路上,陈平安说道:“问题不大,你一个人散步无妨。”

  隋景澄点点头,目送前辈离去后,她走了一圈就回到自己屋子。

  陈平安继续练习六步走桩,运转剑气十八停,只是依旧未能破开最后一个瓶颈。

  偶尔陈平安也会瞎琢磨,自己练剑的资质,有这么差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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