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上) 第619章

作者:烽火戏诸

  一抹流萤划破夜空,钻入那位前辈腰间的酒壶中。

  杜俞默默告诉自己,千奇百怪,见怪不怪。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杜俞期间添了几次枯枝。

  然后杜俞发现当那个前辈睁开眼睛后,似乎心情不错,脸上有些笑意。

  陈平安抬头看了一眼。

  几乎笼罩住整座苍筠湖地界的厚重云海,已经散去。

  圆月当空。

  陈平安问道:“杜俞,你说就苍筠湖这边积淀千年的风土人情,是不是谁都改不了?”

  杜俞大大咧咧道:“除非从上到下,从湖君,到三河两渠的水神,全部都换了,尤其是苍筠湖湖君必须得第一个换掉,才有机会。只不过想要做成这种壮举,除非是前辈这种山巅修士亲自出马,然后在这边空耗最少数十年光阴,死死盯着。不然按照我说,换了还不如不换,其实苍筠湖湖君殷侯,还算是个不太涸泽而渔的一方霸主,那些个他故意为之的洪涝和干旱,不过是为龙宫添加几个资质好的美婢,每次死上几百个老百姓,碰上一些个脑子拎不清的山水神祇,连本命神通的收放自如都做不到,哗啦一下子,几千人就死了,如果再脾气暴躁一点,动辄山水打架,或者与同僚结仇,辖境之内,那才是真正的民不聊生,饿殍千里。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见多了山水神祇、各地城隍爷、土地的抓大放小,老百姓那是全不在意的,山上的谱牒仙师,开门立派的武学宗师啊,京城公卿的地方亲眷啊,有点希望的读书种子啊,这些,才是他们重点笼络的对象。”

  陈平安瞥了眼杜俞。

  杜俞一脸无辜道:“前辈,我就是实话实说,又不是我在做那些坏事。说句不中听的,我杜俞在江湖上做的那点腌臜事,都不如苍筠湖湖君、藻溪渠主指甲缝里抠出来的一点坏水,我晓得前辈你不喜我们这种仙家无情的做派,可我杜俞,在前辈跟前,只说掏心窝子的言语,可不敢欺瞒一句半句。”

  陈平安笑了笑。

  杜俞没上杆子往上爬,不觉得自己真就入了这位山巅老神仙的法眼,然后便可以狐假虎威狗仗人势。

  撑死了就是不会一袖子打杀自己而已。

  杜俞这点眼力劲儿,还是有的。

  大概这才是真正的山巅人,是真正的大道无情。

  杜俞其实先前仰头望月,也有些忧愁,不知为何,游历江湖那么多次,那么多年,生平第一次有些挂念爹娘。

  不过这会儿前辈一睁眼,就又得打起精神,小心应付前辈看似轻描淡写的问话。

  就当是一种心境砥砺吧,爹娘以往总说修士修心,没那么重要,师门祖训也好,传道人对弟子的念叨也罢,场面话而已,神仙钱,傍身的宝物,和那大道根本的仙家术法,这三者才最重要,只不过修心一事,还是需要有一点的。

  杜俞壮起胆子问道:“前辈,在苍筠湖上,战果如何?”

  陈平安笑道:“像你说的,打退了而已。和气生财嘛。”

  杜俞总觉得不是这么一回事啊。

  不过已经再无胆气去刨根问底。

  老子这后半辈子的胆识气魄,都快被今天一晚上给用完了。

  还要我杜俞咋个英雄气概才算好汉嘛?

  随后陈平安便开始专心练习剑炉立桩。

  杜俞则开始以鬼斧宫独门秘法口诀,缓缓入定,呼吸吐纳。

  拂晓时分。

  陈平安站起身,开始练习六步走桩,对赶忙起身站好的杜俞说道:“你在这渠主水神庙找找看,有没有值钱的物件。”

  杜俞点点头,就要去碰运气,看能否给前辈找出一件法器或是几颗小暑钱。

  但是那位前辈突然来了一句,“我所谓的值钱,就是一颗雪花钱。”

  杜俞愣了一下,误以为自己听错了,小心翼翼问道:“前辈是说那一颗小暑钱吧?”

  陈平安无奈道:“就你这份耳力,能够走江湖走到今天,真是难为你了。”

  杜俞恍然醒悟,开始搜刮地皮,有前辈在自己身边,别说是一座无主的河婆祠庙,就是那座湖底龙宫,他也能挖地三尺。

  陈平安闭上眼睛,只是走桩。

  一直到响午时分,杜俞这才扛着两个大包裹返回,满载而归。

  陈平安说道:“值钱的那一袋子归我,另外一只归你。”

  杜俞哭丧着脸,“前辈,可是我哪里做得不对了?”

  陈平安依旧走桩不停,缓缓道:“修行有修行的规矩,走江湖有走江湖的规矩,做买卖有做买卖的规矩,听懂了吗?”

  杜俞其实没懂,但是假装听懂了,不管如何,提心吊胆收下其中一袋子便是。

  不过杜俞想了想,打开两袋子,将属于自己袋子里边的几件值钱物件,放入了前辈那只袋子里边。

  陈平安也没拦着。

  陈平安停下拳桩,掠上一栋最高建筑的屋脊上,远望随驾城方向。

  随后陈平安就在一座座屋脊之上,练习走桩。

  杜俞就纳了闷了,怎么咋看咋像是江湖中人的拳架,而不是什么仙家术法?

  杜俞随即大为佩服。

  这位前辈行事,果然是与众不同,返璞归真了。

  这天黄昏中,杜俞又点燃起篝火,陈平安说道:“行了,走你的江湖去,在祠庙待了一夜一天,所有的旁观之人,都已经心里有数。”

  杜俞有些尴尬。

  自己这份小心思,果然难逃前辈法眼。

  若是在渡口那边,双方立即分别,杜俞都怕自己没办法活着走到随驾城。

  杜俞思量一番,觉得该见好就收了,便要扛起那只麻袋去往随驾城。

  陈平安突然说道:“你再待一会儿。”

  杜俞听命行事,放了麻袋,大大方方盘腿坐在地上,小声问道:“前辈,其实我还会一道师门祖师堂秘传符箓,不比雪泥符和驼碑符逊色太多。”

  陈平安笑着摆摆手,道:“先前命悬一线,你做这种缺德勾当也就罢了,这会儿既然性命无忧,再拿师门规矩来为自己锦上添花,不太好。修行路上,成仙先做人。”

  杜俞愣在当场。

  瞥了眼地上的那只麻袋。

  似乎直到这一刻,才隐约间抓到一点蛛丝马迹。

  杜俞双手握拳,安静无语。

  陈平安站起身,杜俞下意识就要起身,被陈平安伸手虚按。

  杜俞转头望去,片刻之后,一个熟悉身影闯入视野。

  真是怎么看怎么好看。

  不愧是晏清仙子。

  陈平安皱着眉头。

  杜俞有些心惊胆战,前辈,求你老人家别再辣手摧花了,这么俊俏的仙子死翘翘了,前辈你舍得,晚辈我揪心啊。

  晏清问道:“既然都一鼓作气打杀了三位河神渠主,为何要故意放跑那湖君殷侯?”

  杜俞一个没坐稳,赶紧伸手扶住地面。

  陈平安问道:“是谁给你的胆子一而再找我?”

  晏清微笑道:“一个担心云海落下会殃及无辜百姓的剑仙,真是滥杀之辈?我晏清第一个不相信。”

  陈平安说道:“你信不信,关我屁事?最后劝你一次,我耐心有限。”

  晏清却径直走向篝火这边。

  杜俞早已挪了挪屁股,刚好既可以打量到前辈的神色变化,又开始欣赏到月下美人的风姿。

  然后杜俞一点一点张大嘴巴。

  一抹青烟掠向了那位可与月色争辉的白衣仙子,然后晏清好似小鸡崽儿给人提起悬空,与青烟一同掠上了一座屋脊。

  那一袭青衫在屋脊之上,身形旋转一圈,白衣美人便跟着旋转了一个更大的圆圈。

  嗖一下。

  晏清仙子便不见了。

  陈平安跳下屋脊,返回台阶那边坐下。

  杜俞抹了一把嘴,咽了一口唾沫。

  陈平安挥挥手,“你可以走了。”

  杜俞正要恭恭敬敬告辞一声。

  只见那位前辈突然露出一抹懊恼神色,拔地而起,整座祠庙又是一阵类似渡口那边的动静,好一个地动山摇。

  杜俞有些为难,自己到底是走还是不走?招呼都没打,不太好。不走,万一是那位前辈突然怜香惜玉起来,与那位娇娇柔柔的晏清仙子携手返回这边,月夜又好,美人更美……

  杜俞给了自己一耳光。

  背起麻袋就开始跑路。

  杜俞刚走出水神庙大门,便怔怔出神。

  恐怕这一次不知为何的匆匆赶路,才是那位前辈真正用上那个了全力?

  从身后渠主水神庙到苍筠湖。

  早已不见那一袭青衫的身影,却犹有雷声不绝于耳。

  杜俞重重叹了口气。

  陈平安落在渡口那边,眯起眼。

  那个让人腻歪的宝峒仙境年轻女修,已经被自己砸入苍筠湖中,谈不上伤势,顶多就是窒息片刻,有些狼狈而已。

  但是一想到苍筠湖湖君极有可能就在附近,陈平安只好赶来,果然,那女子坠湖之后,已经不见踪迹。

  陈平安双指捻出那张玉清光明符。

  就在陈平安即将丢掷出指尖符箓的时候。

  苍筠湖水面破开,走出那位身穿绛紫色龙袍的湖君殷侯,身边还站着那位似乎刚刚挣脱术法牢笼的年轻女子,她盯着渡口那边的青衫客,她满脸怒容。

  殷侯向前伸出一只手掌,微笑道:“方才是本君担忧晏清仙子的安危,情况紧急,便小小施展了一门术法,试图卸去仙子入湖的那股冲劲,多有得罪,晏清仙子只管上岸。”

  晏清神色冰冷,震散身上所有残余水气,御风飘落在渡口上。

  如果那个罪魁祸首没有赶来渡口,晏清无法想象自己的下场。

  陈平安看了她一眼,“还不走?藻溪渠主的茶水好喝,我是没办法帮你了,可觉得苍筠湖的湖水也好喝的话,我倒是可以帮忙。”

  晏清冷哼一声,御风远游。

  陈平安望向那个神色戒备的苍筠湖湖君,笑道:“你应该很清楚,我如果铁了心要杀你,真的不难。”

  殷侯点头道:“确实如此。所以我很奇怪,剑仙为何手下留情。”

  陈平安环顾四周,默不作声。

  殷侯双足始终没入水中。

  不但如此,整座苍筠湖和所有辖境水域的上空,又开始乌云密布。

  陈平安问道:“当年那封随驾城太守寄往京城的密信,到底是怎么回事?”

  湖君殷侯毫不犹豫道:“信的内容,并无新奇,剑仙想必也都猜得到,无非是希冀着京城好友,能够帮那位太守死后继续翻案,最少也该找机会公之于众。不过有一件事,剑仙应该想不到,那就是那位太守在信上末尾坦言,若是他的朋友这辈子都没能当上朝廷重臣,就不着急涉险行此事,免得翻案不成,反受牵连。”

  陈平安凭空取出一壶酒,揭了泥封,缓缓而饮。

  殷侯继续笑道:“我在京城是有一些关系的,而我与随驾城的恶劣关系,剑仙清楚,我让藻溪渠主随行,其实没其它想法,就是想要顺顺利利将这封密信送到京城,不但如此,我在京城还算有些人脉,所以交待藻溪渠主,只要那人愿意翻案,那就帮他在仕途上走得更顺遂一些。其实试图真正翻案,是休想了,不过是我想要恶心一下随驾城城隍庙,与那座火神祠罢了,但是我怎么没有想到,那位城隍爷做得如此干脆利落,直接杀死了一位朝廷命官,一位已经可谓封疆大吏的太守大人,并且半点耐心都没有,都没让那人离开随驾城,这其实是有些麻烦的,不过那位城隍爷想必是狗急跳墙了吧,顾不得更多了,斩草除根了再说。后来不知是哪里走漏了风声,知道了藻溪渠主身在京城,城隍爷便也开始运作,命心腹将那位半成的香火小人,送往了京城,交予那人。而那位当时尚未补缺的进士,二话不说便答应了随驾城城隍庙的条件。事已至此,我便让藻溪渠主返回苍筠湖,毕竟远亲不如近邻,暗中做点小动作,无妨,撕破脸皮就不太好了。”

  陈平安突然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以你湖君身份,一旦相中了某位资质不错的市井女子,何须如此麻烦?”

  湖君殷侯微笑道:“一来百姓无知,畏威不畏德。二来,可不是我龙宫需要美婢,三河两渠同样需要,我手下的手下也会需要,苍筠湖地界上,如果今天少一位女子,明天少一位女子,长久以往,畏威过多,也是坏事,老百姓还好说,只能认命,可那些能够让家族长脚跑路的书香门第,富贵人家,便会口口相传,一年到头担惊受怕,之后会如何做?自然是纷纷搬迁他处。久而久之,年复一年,苍筠湖的风水气数,便要一直向外流泻。可若是苍筠湖订立了这么一个双方心知肚明的规矩,就更容易安抚人心了,加上龙宫还算对岸上人家补偿丰厚,不瞒剑仙,许多有钱人,恨不得自己的女儿、孙女被龙宫瞧上眼。”

  那位苍筠湖湖君停顿片刻,唏嘘道:“天底下的好买卖,从来不是一本万利的骤然富贵,只会是年年月月的细水长流,剑仙以为然?”

  陈平安用拇指擦了擦嘴角,微笑道:“这么好的道理,从湖君嘴里说出来,怎么就变味了。”

  殷侯笑着不言语。

  等着对方开价了。

  不关心中有多恨眼前此人,既然技不如人,对方能够在自家苍筠湖横着走,自家龙宫就只能哑巴吃黄连。

  及时止损。

  比那错上加错,要好太多了。

  前者最少可以让人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后者往往会牵一发而动全身,大厦倾塌于朝夕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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