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上) 第618章

作者:烽火戏诸

  少女愈发羞赧。

  晏清轻轻拧了一下少女的耳朵。

  这可是晏清难得流露出来的亲昵举动。

  范巍然笑过之后,远眺苍筠湖,神色肃杀,沉声道:“如此说来,就得好好计较一番了。”

  一座门派的衰败迹象,往往是从青黄不接开始的。

  这一点,黄钺城不差,毕竟还有个何露撑场面,但是自己的宝峒仙境更好。

  除了晏清,还有这个翠丫头,加上自己那个已经闭关十年的大弟子,都会是未来宝峒仙境的顶梁柱。

  晏清心中大震。

  为何那人明明藏拙了,原本已经打定主意袖手旁观的范祖师,反而动了杀机?

  苍筠湖上,一座岛屿被湖君殷侯的真身蛇蟒,以大尾犁出一条巨大的沟壑。

  那一袭青衫,次次出拳只是退敌。

  自保有余,攻势乏力。

  瞧着已经没有任何还手之力,一拳打碎暮寒河神的金身后,再将湖君逼出真身现世,应该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了。

  这让本来还藏藏掖掖的两河一渠三条水龙,打得越来越酣畅淋漓,个个凶性大发。

  苍筠湖远处,响起湖君殷侯的呐喊声,“范老祖,只要你助我诛杀此獠,我便将那件姹紫法袍赠予宝峒仙境!”

  范巍然微笑不语。

  晏清举目望去,哪怕运转口诀,驾驭气府灵气,使得一双眼眸散发出紫色流光,已经呈现出“日月照炉、眼生紫烟”的术法大成气象,可晏清仍是看得不太真切,那处战场终究还是离着渡口太远,她只能瞧见蛇蟒汹汹扑腾的影子。

  虽然翠丫头天生就能够看出一些玄之又玄的模糊真相,可晏清她还是不太敢信,一位江湖传说中的金身境武夫,能够在湖君殷侯的地界上,面对数位神祇的倾力围殴,犹然应付得游刃有余。若是双方上了岸厮杀,苍筠湖神祇没有那份地利,晏清才会稍稍相信。

  何况纯粹武夫,一口真气衰竭下坠,只要不给他随意换气的机会,那几乎就是必死无疑的惨淡结局。

  双方这都搏杀多久了?

  还是说金身境武夫的体魄,不但一口真气绵长如江河,或是真的达到了佛家不败金身的境界,可以随便硬抗下湖君和三条水龙的联手攻势?

  远处又有湖君殷侯的嗓音如闷雷滚滚,传来渡口,“范巍然!我再加一个暮寒河的河神神位,送给你们宝峒仙境!”

  范巍然高声道:“如果我没有老眼昏花,似乎藻溪渠主也死了?”

  苍筠湖上,除了惊天动地的巨浪滔天,湖君殷侯再无言语传来。

  晏清虽然不理红尘俗事,但是一座苍筠湖辖境,附庸不过是总计三河两渠,交出一个河神神位已算诚意十足,如果再拿出一个藻溪渠水神,加上芍溪渠本就算是荒废了,若是湖君殷侯真答应下来,简直就是在自己身上钉入了两颗眼中钉、肉中刺,一渠一河两位银屏国正统神祇,又有宝峒仙境作为靠山,湖君殷侯就完全失去了随便打杀的权利,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这点道理,湖君殷侯自然明白,何况还会涉及大道根本,瓜分掉了苍筠湖的大量山水气运,换成晏清也绝对不会贸然答应下来。

  晏清以心声询问道:“老祖,真要一口气拿下两个苍筠湖水神位置?”

  范巍然微笑道:“不这么抬抬价,殷侯即便乖乖交出了暮寒河神位,也会怨气难平,以殷侯的城府和手腕,一定会打压得新河神沦为一个废物,我们宝峒仙境没有那么多闲工夫,天天听一位别国地界的自家河神诉苦,到时候管还是不管?”

  晏清点头道:“老祖远见。”

  范巍然抓起晏清的一只白腻如藕的纤纤玉手,老妪一手握住,一手轻拍手背,感慨道:“晏丫头,这些俗事,听过了知道了,就算了,你只管安心修行,养灵潜性证大道。”

  晏清嗯了一声。

  范巍然松开手,胸有成竹道:“说不定比我预期的收成,还要更好些。”

  果不其然。

  不到半炷香,湖君殷侯再次高声道:“范老祖,藻溪渠主之位,一并给你!若是再不答应,得寸进尺,以后苍筠湖与你们宝峒仙境修士,可就没有半点情谊可言了!”

  这一次的嗓音,再无先前的沉稳,咬牙切齿,显然有些气急败坏了。

  范巍然微微一笑,朝晏清低声道:“如何?”

  晏清神色复杂,轻声道:“老祖小心。”

  “晏丫头,你大概不知道十数国历史上,最后那位金身境武夫,到底是怎么死的吧,回头返回师门,可以问一问你师父,那可是我那师妹与黄钺城城主的成名之战。”

  范巍然大笑着化虹掠去。

  晏清皱了皱眉头。

  杜俞依旧老老实实站在原地,在心中默默求神拜佛。

  当头顶长虹挂空去往苍筠湖,杜俞便觉得用处不大了,不过如果手头有三炷香的话,杜俞还真会往地上一插。

  一座几乎被削平的小岛屿上。

  湖君殷侯的庞大真身,绕着岛屿缓缓游曳。

  两位河神金身驾驭的水龙,已经杀红了眼,在岛屿上疯狂扑杀那一抹青色身影。

  至于芍溪渠主掌控的那条墨黑色水龙,正浮在岛屿外边的湖面上,隐匿于龙宫中的渠主皮囊,在一张蒲团上摇摇欲坠,这位芍溪渠主脸色雪白,只觉得一身骨头都要被打烂了。

  附近两位河神,都站在蒲团之上,闭眼凝神,金光流转全身,而且不断有龙宫水运灵气涌入金身之中。

  只是皮囊在此,以便近水楼台汲取龙宫的充沛水运,三位河渠水神真正的金身,已经完全融入三条水龙当中。

  一条水龙以硕大头颅撞向那青衫客。

  却被一掌抵住头颅,丝毫不得前移。

  那人微笑道:“是不是有些累了?那就换我来?”

  陈平安捻出一张崇玄署云霄宫秘制的玉清光明符,早已默念口诀完毕,朝天空一掷而出。

  大放光明。

  如有一轮大日耀炤幽冥。

  由于没有刻意追求范围广阔,那么针对这座岛屿的拘押压胜,就愈发坚固不可摧。

  一位河神化身的这条水龙就想要甩头而退。

  以竖立姿态抵住头颅攻势的那只手掌,随着那位青衫客的一步踏地,轻轻拧转,以手刀向前。

  一线划开,将那条由河神金身坐镇的水龙从头颅起始,一路开膛破肚。

  当那人站定之时,手中多出一块稍大的金身碎块。

  龙宫之中那副幻化人形的河神皮囊,顿时枯萎,化作灰烬。

  另外一条水龙先是茫然,然后疯狂逃窜,只是当它撞在那堵光耀刺眼的封禁墙壁上,头颅当场砰然碎裂出几条裂纹,忍着剧痛,它便想要刨地而遁,只要钻透了岛屿这点山根,一旦近水,就有逃出生天的机会。

  只是下一刻它头颅之上如遭重击,紧贴着岛屿地面向前滑去,硬是给这条水龙开辟出一条深沟来。

  来到水龙头顶的负剑青衫客一拳砸下。

  整座小岛都随之一颤,溅起无数灰尘,原本汹涌拍岸的湖水,更是反向起浪。

  又是一颗河神金身碎块,被那人握在手中。

  再一看。

  湖君殷侯竟然不见了。

  这也正常,本就是各个击破的小手段,那位湖君若是闯入符阵范围,袖中还有一张更值钱的符箓等着,自己刚好还给苍筠湖一道主菜。

  陈平安眼角余光瞥见那条浮在湖面上装死的墨色小水龙,一个摆尾,撞入湖中,溅起一大团水花。

  陈平安一拍养剑葫,飞剑十五一掠而去。

  陈平安望向一处,那是湖君殷侯的逃遁方向。

  背后那把剑仙自行出鞘两三寸。

  陈平安眯起眼,望向不断累积孕育的浓重云海,沉声道:“回去!”

  剑仙铿锵归鞘。

  似乎还有些怨气。

  陈平安身形向后微微一晃,不过他暂时也不与这把剑计较。

  陈平安伸手一抓,将那张玉清光明符握在手中,绝大多数仙家符箓,就是这点不好,开门不易关门难,符胆一开张,就只能眼睁睁任由符光流散天地间,修士只能减缓符胆碎裂和灵气流逝的速度,却无法完全终止一张上品符箓的燃烧。不过这张符箓,关了门后,哪怕已经成为一座四面漏风的宅邸,只要不再祭出,撑过一旬光阴应该不难。

  那位苍筠湖湖君,自有法子让他乖乖上岸,与自己做生意,就是需要稍稍耗费一点时日。不过更大的可能性,还是他主动靠岸。活得久爬得高的坏人,往往不会蠢,这是一件让人很无奈的事情。

  至于飞剑十五,只是尾随追踪那位芍溪渠主,不求杀敌。

  湖底龙宫的大致方位知道了,做买卖的本钱就更大。

  陈平安转头望向空中,笑问道:“老嬷嬷这是要赶来作甚?怕我不会凫水,无法返回渡口不成?”

  老祖范巍然满腔怒火,这个湖君殷侯竟然自己跑了,拿自己顶缸!如果不是察觉到自己即将赶到,这个深不可测的年轻人绝对不会临时收手,放弃追杀殷侯。

  好嘛,先前还敢扬言要与宝峒仙境的修士不对付,以后百年,我就看看是你苍筠湖的水深,还是我们宝峒仙境子弟的术法更高。刚好自己那个师妹已经注定破境无望,就让她带人来此专程与你们苍筠湖这帮精怪畜生对峙百年!

  看着那个嘴上客气寒暄的年轻人,一手缩在袖中,双指却捻住那张威势恐怖的符箓,刚好露出一点金光。

  范巍然御风悬停在岛屿与苍筠湖交界处,瞥了眼那人系挂腰间的朱红色酒壶,微笑道:“果真是一位剑仙,而且如此年轻,真是令人惊讶。”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喝了口水,抹了抹嘴,笑道:“我那杜俞兄弟,这一路上,说了苍筠湖一大箩筐的龌龊事,提起你们宝峒仙境,倒是由衷的恭敬佩服,所以今夜之事,我就不与老嬷嬷你计较了。不然看这么一场好戏,是需要花钱的。”

  范巍然心中冷笑。

  突然发现那人死死盯住了自己,只听他缓缓道:“所以请滚吧。”

  范巍然脸色阴沉,双袖鼓荡,猎猎作响。

  范巍然蓦然一笑,“来日方长,预祝这位外乡小剑仙,一路游山玩水,顺风顺水。如果愿意的话,可以去我们宝峒仙境做客。”

  然后那个问了一个稀奇古怪的问题:“你家祖师堂很坚实?”

  范巍然好歹听出这不是一句好话,但是当她心意已决,便再无任何犹豫纠结,微笑道:“将来小剑仙一见便知。”

  老妪御风返回渡口。

  陈平安抬头看了眼那座尚未退散的漆黑云海。

  除了那湖君殷侯的真身撞击,还算凑合,其余三条水龙的磕磕碰碰,真是谈不上什么裨益体魄。

  陈平安别好养剑葫,又站了片刻,这才脚尖一点,跃出岛屿地界,踩在苍筠湖水面上,身形化作一缕青烟,一次次蜻蜓点水,去往渡口。

  当陈平安跃上渡口,老妪和宝峒仙境修士都已离开。

  杜俞依旧披挂神人甘露甲,一手按刀,站在原地给竹箱斗笠还有那行山杖当门神。

  陈平安笑道:“这么讲义气?”

  杜俞狠狠抹了把脸,这风吹雨打的,整张脸有些僵硬了,一抹过后,挤眉弄眼,双手互搓,笑容灿烂起来。

  倒不是不想说几句奉承话,只是杜俞绞尽脑汁,也没能想出一句应景的漂亮话,觉得腹稿中那些个好话,都配不起眼前这位前辈的绝世风采。

  陈平安将那只卷起的袖子轻轻抚平,重新戴好斗笠,背好书箱,拔出行山杖。

  杜俞刚要挪步,他娘的竟然有些腿麻。

  自己这尊鬼斧宫小门神,当得也算兢兢业业,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了吧?

  前辈你是目光如炬的山巅老神仙,一定要稍稍挂念心头啊。

  陈平安走在前边,杜俞赶紧收起了那件甘露甲,变作一枚兵家甲丸收入袖中,脚步如风,跟上前辈,轻声问道:“前辈,既然咱们成功打退了苍筠湖诸位水神,又赶跑了那帮宝峒仙境那帮修士,接下来怎么说?咱们是去两位河神的祠庙砸场子,还是去随驾城抢异宝?”

  陈平安笑道:“咱们?”

  至于“打退”一说准不准确,陈平安懒得解释。

  杜俞笑呵呵,半点不难为情。

  只是火候分寸还是需要的,随后杜俞便不再絮叨。

  只是走了一会儿,杜俞忍不住问道:“前辈,咱们这是要去藻溪渠主的水神庙?”

  陈平安点头道:“我要在那边歇脚几天,等着湖君上岸找我谈买卖。”

  杜俞哦了一声,不敢多问什么。

  原路返回水神祠庙,府上的婢女丫鬟和仆役,无论是鬼物还是活人,都已树倒猢狲散。

  陈平安来到悬挂“绿水长流”匾额的内宅门前,将其收入咫尺物当中,虽然藻溪渠主已经金身消亡,但是这块不同寻常的匾额,还孕育有一些水运灵气,极有可能是这座祠庙最值钱的物件了。

  陈平安摘下竹箱和斗笠,坐在最底层的台阶上,让杜俞在院中点燃一堆篝火。

  陈平安开始练习剑炉立桩。

  大战之后,调养生息必不可少,不然留下后遗症,就会是一桩长久的隐患。

  再者陈平安也要以内视之法,去看看那两条没有完全小炼的水运金蟒、碧蛇,是否真的可以裨益水府。

  杜俞盘腿坐在篝火一旁,小心翼翼瞥了一眼那位前辈的坐姿,没啥想法,修炼仙家神通,可不是光有一个架子就行的。

  再说了,估计以这位前辈的身份,必然是一门极其高明的术法,便是一五一十传授了整套口诀,自己都一样学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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