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上) 第609章

作者:烽火戏诸

  宋兰樵似乎深以为然,笑着告辞离去。

  热络客气,得有,再多就难免落了下乘,上杆子的交情,矮人一头,他好歹是一位金丹,这点脸皮还是要的。若是求人办事,当然另说。

  离开屋子后,宋兰樵摇摇头,这位年轻修士还是看得浅了,金光峰的金背雁,月华山的巨蛙,不受牢笼之苦,终究是少数,更多山野精魅,死了拿来换钱的,又有多少?就说嘉木山脉的那些草魅树精,多少被倒手贩卖,中途夭折,能够在世俗王朝的富贵门庭豢养起来,已算天大的幸运。

  渡船路过金光峰的时候,悬空停留了一个时辰,却没能见到一头金背雁的踪影。

  宋兰樵当时就站在年轻修士身旁,解释了几句,说许多觊觎灵禽的修士在此蹲守多年,也未必能够见着几次。

  随后这艘春露圃渡船缓缓而行,刚好在夜幕中经过月华山,没敢太过靠近山头,隔着七八里路程,围着月华山绕行一圈,由于并非初一、十五,那头巨蛙并未现身,宋兰樵便有些尴尬,因为巨蛙偶尔也会在平时露头,盘踞山巅,汲取月华,所以宋兰樵这次干脆就没现身了。

  看到那位头戴斗笠的年轻修士,一直站到渡船远离月华山才返回屋子。

  宋兰樵苦笑不已,这家伙运气很一般啊。

  寻常渡船经过这对道侣山,金背雁不用奢望瞧见,宋兰樵掌管这艘渡船已经两百年光阴,遇上的次数也屈指可数,但是月华山的巨蛙,渡船乘客瞧见与否,大致是五五分。

  又过了两天,渡船缓缓拔高。

  那年轻修士主动找到宋兰樵,询问原因,宋兰樵没有藏藏掖掖,这本是渡船航行的半公开秘密,算不得什么山头禁忌,每一条开辟多年的稳定航线,都有些不少的诀窍,若是途径山水灵秀之地,渡船浮空高度往往降低,为的就是收纳天地灵气,稍稍减轻渡船的神仙钱消耗,路过那些灵气贫瘠的“无法之地”,越贴近地面,神仙钱消耗越多,所以就需要升高一些,至于在仙家地界,如何取巧,既不触犯门派洞府的规矩,又可以小小“揩油”,更是老船家的看家本领,更讲究与各方势力人情往来的功力火候。

  宋兰樵将这些谈不上忌讳的密事,对那年轻修士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也算一份小小的香火情,反正不用花钱。

  宋兰樵也因此猜测一二,这位外乡游历之人,多半是那种一心修道、不谙庶务的大门派老祖嫡传,而且游历不多,不然对于这些粗浅的渡船内幕,不会没有了解。毕竟一座修行山头的底蕴如何,渡船能够走多远,是短短的数万里路程,还是可以走过半洲之地,或是干脆能够跨洲,是一个很直观的切入口。

  与人请教事情,陈平安就拿出了一壶从骸骨滩那边买来的仙酿,名气不如阴沉茶,名为风雹酒,酒性极烈,

  这天宋兰樵突然离开屋子,下令渡船降低高度,半炷香后,宋兰樵来到船头,凭栏而立,眯眼俯瞰大地山河,依稀可见一处异象,老修士忍不住啧啧称奇。

  渡船离地不算太高,加上天气晴朗,视野极好,脚下山川河流脉络清晰。只不过那一处奇异景象,寻常修士可瞧不出一丝半点。

  宋兰樵不过就是看个热闹,不会插手。这也算假公济私了,不过这半炷香多花费的几十颗雪花钱,春露圃管着钱财大权的老祖便是知道了,也只会询问宋兰樵瞧见了什么新鲜事,哪里会计较那几颗雪花钱。一位金丹修士,能够在渡船上虚度光阴,摆明了就是断了大道前程的可怜人,一般人都不太敢招惹渡船管事,尤其是一位地仙。

  陈平安走到老金丹身边,望向一处黑雾蒙蒙的城池,问道:“宋老前辈,黑雾罩城,这是何故?”

  “陈公子好眼力,便是我都有些看得吃力。”

  宋兰樵抚须而笑,“是那银屏国的一座郡城,应该是要有一桩祸事临头,外显气象才会如此明显,不外乎两种情况,一种是有妖魔作祟,第二种则是当地山水神祇、城隍爷之流的朝廷封正对象,到了金身腐朽趋于崩溃的地步。这银屏国看似疆域广袤,但是在咱们北俱芦洲的东南部,却是名副其实的小国,就在于银屏国版图灵气不盛,出不了练气士,就算有,也是为他人作嫁衣裳,所以银屏国这类穷乡僻壤,徒有一个空架子,练气士都不爱去逛荡。”

  这明摆着是将那年轻修士当一个初出茅庐的雏儿看待了,宋兰樵很快就意识到自己这番措辞的不妥,只是当他小心打量那人神色,依旧竖耳聆听,十分专注,宋兰樵这才松了口气,果然是那别洲宗字头仙家的祖师堂贵人了,也亏得自己出身于春露圃这种与人为善的山头,换成北俱芦洲中部和北方的大山头渡船,一旦看破对方身份,说不定就要戏耍逗弄一番,一旦双方起了摩擦,各自打出了火气,当下不会下死手,但肯定会找个机会,扮演那野修,毁尸灭迹,这是常有的事情。

  宋兰樵犹豫了一下,还是咽下了已经到嘴边的提醒言语。

  大宗子弟,最要脸皮,自己就别画蛇添足了,省得对方不念好,还被记恨。

  陈平安环顾四周后,扶了扶斗笠,笑道:“宋前辈,我反正闲来无事,有些闷得慌,下去耍耍,可能要晚些才能到春露圃了,到时候再找宋前辈喝酒。稍后离船,可能会对渡船阵法有些影响。”

  宋兰樵愣了一下,有些意外,不过修士行事,素来随心,这位老金丹便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讲了几句兆头好的吉利话。

  然后老修士看到那位姓陈的外乡修士似乎有些尴尬。

  为何不御剑?哪怕觉得太过扎眼,御风有何难?

  陈平安只得一拍养剑葫,单手撑在栏杆上,翻身而去,随手一掌轻轻劈开渡船阵法,一穿而过,身形如箭矢激射出去,然后双足似乎踩在了一抹幽绿剑光的顶端,膝盖微曲,骤然发力,身形疾速倾斜向下掠去,四周涟漪大震,轰然作响,看得金丹修士眼皮子自打颤,好家伙,年纪轻轻的剑仙也就罢了,这副体魄坚韧得好似金身境武夫了吧?

  狗日的剑修!

  陈平安落在一座山峰之上,遥遥挥手作别。

  宋兰樵亦是如此,到底还是个懂礼数的,讨厌不起来。

  山上修士,好聚好散,何其难也。

  陈平安取出一只竹箱背在身上。

  剑仙不乐意出鞘,显然是在鬼蜮谷那边未能酣畅一战,有些赌气来着。

  至于原名“小酆都”的剑胚初一,陈平安是不敢让其轻易离开养剑葫了。

  陈平安取出那串核桃戴在手上,再将那三张云霄宫符箓放入左手袖中。

  在金光峰和月华山没能遇上金背雁和巨蛙,是好事情。

  之所以拣选这艘春露圃渡船,一个隐蔽缘由,就在于此。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没有着急动身,而是寻了一处僻静地方,开始炼化那根最长的积霄山金色雷鞭,约莫两个时辰后,炼化了一个大概胚子,手持行山杖,开始徒步走向那座相距五六十里山路的银屏国郡城。

  先前在渡口与庞兰溪分别之际,少年赠送了两套廊填本神女图,是他太爷爷最得意的作品,可谓价值连城,一套神女图估值一颗谷雨钱,还有价无市,只是庞兰溪说不用陈平安掏钱,因为他太爷爷说了,说你陈平安先前在府邸所说的那番肺腑之言,十分清新脱俗,宛如空谷幽兰,半点不像马屁话。

  陈平安厚着脸皮收下了两套神女图,笑着对庞兰溪说下次重返骸骨滩,一定要与你太爷爷把酒言欢。

  庞兰溪是实诚人,说我太爷爷手上仅剩三套神女图都没了,两套送你,一套送给了祖师堂掌律祖师,想再要用些马屁话换取廊填本,就是为难他太爷爷了。

  陈平安一脸真诚,说你太爷爷胸中自有丘壑,对于那些壁画城神女的灵性神韵,早已烂熟,腕下犹如神鬼相助,由心到笔,笔到纸,纸上神女自然栩栩如生,如与你太爷爷灵犀相通,一切水到渠成,妙手天成……

  庞兰溪听得目瞪口呆。

  但是当陈平安乘坐的那艘渡船远去之时,少年有些舍不得。

  少年想要多听一听那家伙喝酒喝出来的道理。

  当时的渡船远处,披麻宗老祖师盯着手掌。

  一旁庞山岭点头微笑,“甚合我心。”

  老祖师憋了半天,也没能憋出些花俏言语来,只得作罢,问道:“这种烂大街的客套话,你也信?”

  庞山岭一挑眉,“在你们披麻宗,我听得着这些?”

  老祖师恼火不已,大骂那个年轻游侠厚颜无耻,若非对女子的态度还算端正,不然说不得就是第二个姜尚真。

  陈平安那会儿只知道披麻宗老祖和庞山岭,定然在以掌观山河的神通观察自己和庞兰溪,至于老祖师的恼羞成怒,是不会知道了。

  一位青衫背箱的年轻游侠,只是手持行山杖,走在冬日萧索的山脊小路上。

  希望那给羊肠宫看大门的小鼠精,这辈子有读不完的书,在鬼蜮谷和骸骨滩之间安然往返,背着书箱,次次满载而归。

  希望铁索桥上的那两头妖物,一心修行,莫要为恶,证道长生。

  希望那头重新回去寺庙听佛经的老鼋,能够弥补过错,修成正果。

  不知道宝镜山那位低面深藏碧伞中的少女狐魅,能不能找到一位为她持伞遮雨的有情郎?

  那位名叫蒲禳的白骨剑客,又能否在青衫仗剑之外,有朝一日,以女子之姿现身天地间,愁眉舒展开心颜?

  陈平安不知道这些事情会不会发生。

  就像他也不知道,在懵懵懂懂的庞兰溪眼中,在那小鼠精眼中,以及更遥远的藕花福地那个读书郎曹晴朗眼中,遇到了他陈平安,就像陈平安在年少时遇到了阿良,遇到了齐先生。

第501章 有些道理很天经地义

  冬末时分,天寒色青苍,山冻不流云,陈平安环首四顾,视野所及,一片枯寂。

  这就是人间颜色,在仙家渡船之上,俯瞰万里山河,是绝对无此感触的。故而山上修行,更是不知世上寒暑。

  陈平安手中那根以碧游宫仙诀炼化的行山杖,呈现出青翠色泽,使得这条雷池脉络更似竹鞭材质,不然金色太过显眼,不过只要撤去一道禁制,这根暂时属于小炼的打鬼鞭粗胚,就可以恢复原本面貌。

  北俱芦洲有一点好,只要会说一洲雅言,就不用担心鸡同鸭讲,宝瓶洲和桐叶洲,各国官话和地方方言无数,游历四方,就会很麻烦。

  陈平安走到山脚那边,依旧四下无人,轻轻捻起一张阳气挑灯符,燃烧速度正常,这说明郡城那边,妖魔作祟的可能性更小,极有可能是金丹宋兰樵所说的第二种情况,郡城周边的某位山水神祇大劫已至,金身即将崩溃,从而影响到了一地风水气数,天灾也就顺势而生。

  只不过事无绝对,陈平安打算走一步看一步,手持符箓,缓缓而行,直到遥遥遇到一辆装满木炭的牛车,一位衣衫破旧的精壮汉子,带着一对手上布满冻疮的稚童儿女,一起去往郡城,陈平安这才熄灭符箓,快步走去,两个孩子眼神中充满了好奇,只是乡野孩子多腼腆,便往父亲那边缩了缩,汉子瞧见了这位背箱持杖的年轻人,没说什么。

  冬寒冻地,泥路生硬,牛车颠簸不已,汉子愈发不敢牵牛太快,木炭一碎,价钱就卖不高了,城里有钱老爷们的大小管事,一个个眼光毒辣,最会挑事,狠狠杀起价来的言语,比那躲也无处躲的风寒还要让人心凉。只是这一慢,就要连累两个娃儿一起受冻,这让汉子有些心情郁郁,早说了让他们莫要跟着凑热闹,城中有什么好看的,不过是宅子门口的石狮子瞧着吓人,彩绘门神更大些,瞧多了也就那么回事,这一车子木炭真要卖出个好价钱,自会给他们带回去一些碎嘴吃食,该买的年货,也不会少了。

  依稀可见郡城高墙轮廓,汉子松了口气,城里热闹,人气足,比城外暖和些,两个娃儿只要一开心,估计也就忘记冷不冷的事情了。

  只是那个头戴斗笠的年轻人,走路不快不慢,就跟在牛车身后,让汉子有些担心。

  陈平安稍稍加快脚步,笑问道:“这位大哥,我是个远道而来的外乡人,不知道这座郡城叫什么?有什么值得去的地儿?”

  汉子是个闷葫芦,只是不敢装聋作哑,扯出个笑脸,嗓音沙哑道:“回老爷的话,前边叫随驾城,据说当年皇帝老爷往南边走,不小心遭了风寒,待过一段时间,就赐下了这么个名字。我只知道城北的城隍庙和城南的火神祠,平日里人最多,老爷可以去瞧瞧。”

  “好的,那我进了城,就去这两个地方走走看。”

  陈平安笑着点头,伸手轻轻按住牛车,“刚好顺路,我也不急,一起入城,顺便与大哥多问些随驾城里边的事情。”

  汉子瞧着虽然忐忑,但是当他抬头一看,牛车离着随驾城的城门越来越近,总觉得出不了岔子,似乎这才稍稍心安,便尽量学那城里人说话,多说些漂亮话:“那我就说些知道的,能帮上老爷一点小忙,是最好,我没读过书,不会讲话,有说的不对的地方,老爷多担待。”

  陈平安一手持行山杖,一手扶住牛车,说道:“这敢情好,大哥只管敞开了说。”

  在汉子想到哪说到哪的介绍下,陈平安得知这座随驾城在银屏国,不算小城,历史上出过一位宰相老爷,所以城隍庙那边的魁星楼香火鼎盛,火神祠也闹腾,据说求财很灵,城里做大买卖的有钱人,都爱去那边烧香,所以汉子就是要拉牛车去往火神祠附近的集市,卖了一车木炭,可以在附近铺子直接买了年货回家。

  两个孩子,一直在偷偷打量陈平安,可只要陈平安对他们笑了笑,他们就立即转头,有些难为情。

  不知不觉,牛车就到了城门这边,由于天色还早,需要排队入城,附近有些早点摊子,陈平安就买了碗小米粥和一个卷饼子,摘下斗笠,坐在桌旁吃了起来,不远处的两个孩子咽了咽口水,汉子犹豫了一下,掏出一小把铜钱交给女儿,得了钱,俩娃儿撒欢跑向摊子,同样买了一碗小米粥和一只泛着鸡蛋香味的卷菜饼,女儿将那卷饼捧着送去给她爹,汉子只是咬了一口,就将剩余卷饼撕成两半,还给女儿,小女孩跑回桌边,递给弟弟一半,然后姐弟一起吃那一碗粥,汉子护着那辆牛车,抹了把嘴,咧嘴一笑。

  摊子生意不错,两孩子就坐在陈平安对面。

  陈平安吃东西习惯了细嚼慢咽,一边想着事情。

  先前鬼蜮谷之行,与那书生勾心斗角,与积霄山金雕精怪斗力,其实都谈不上如何凶险。

  但是铜臭城到青庐镇之间的那段路途,或者准确说是从披麻宗跨洲渡船走下,再到以剑仙破开天幕逃到木衣山,让陈平安现在还有些心悸,事后几次棋局复盘,都觉得生死一线,只不过一想到最后的收成,满满当当,神仙钱没少挣,珍稀物件没少拿,没什么好怨天尤人的,唯一的遗憾,还是打架打得少了,不痛不痒的,竟是连落魄山竹楼的喂拳都不如,不够尽兴,如果积霄山妖物与那位搬山大圣联手,假设又无高承这种上五境英灵在北方暗中觊觎,兴许会稍稍酣畅几分。

  之后在木衣山府邸休养生息,通过一摞请人带来翻阅的仙家邸报,得知了北俱芦洲不少新鲜事。

  其中最意外的,当然是太平山女冠黄庭,在砥砺山生死战中,输给了那个名叫刘景龙的山上年轻俊彦,要知道黄庭可是为了破开元婴瓶颈才来的北俱芦洲,虽说她是一位新元婴,可黄庭剑术之高,毋庸置疑,而那与黄庭岁数、修为大致相当的刘景龙之上,犹有两位修为、天资、福缘背景都要更加出众的“年轻修士”,至于刘景龙之后的七位天之骄子,只看云霄宫杨凝性的手腕和心性,陈平安就不敢有丝毫轻视。

  在此之外,砥砺山还有一处地方,陈平安十分好奇。

  山外有山,大战不断的砥砺山,附近有一座最适宜观战的百泉山,山上灵泉百余口,灵气盎然,是一座先天宝地,山上建造有千余座大大小小的仙家府邸,青山绿水间,庭院深深,风景宜人,又是一等一的修行之地,这些百泉山府邸只租不卖,全部由琼林宗聘请阴阳家高人选址和墨家匠师精心打造,可以长租,但是期限越长,价格越贵。

  靠着这桩财源滚滚的长久买卖,生财有道的琼林宗,硬是靠神仙钱堆出一位半吊子的玉璞境供奉,门派得以获得宗字后缀。

  这座宗门在北俱芦洲,名声一直不太好,只认钱,从来不谈交情,可是不耽误人家日进斗金。

  所以琼林宗既让修士眼红,又让山上人鄙夷,有一句脍炙人口的讥讽话语传遍南北:绣花枕头上五境,两袖清风琼林宗。

  陈平安放下筷子,望向城门那边,城内远处有马蹄阵阵,轰然砸地,应该是八匹高头大马的阵仗,联袂出城,临近行人扎堆的城门后,非但没有放缓马蹄,反而一个个策马扬鞭,使得城门口闹闹哄哄,鸡飞狗跳,此刻出入随驾城的百姓纷纷贴墙躲避,城外百姓似乎见怪不怪,经验老道,连同那汉子的那辆牛车在内,急而不乱地往两侧道路靠拢,瞬间就让出一条空荡荡的宽敞道路来。

  这是到哪儿都有的事。

  那伙鲜衣怒马的纨绔子弟,一个个高坐马背,疾驰出城,一连串急促马蹄就像一串爆竹,那些神色倨傲的权贵子弟,娴熟纵马呼啸而过,人人身穿名贵貂裘,手持锦绣马鞭,挽刀背弓,还有豪奴健仆携带鹰笼,好一个追风逐电何雄哉。

  不过陈平安的注意力,更多还是远处一座摊子上坐着的两位年轻人,一男一女,穿着朴素却洁净,皆背长剑,相貌都不算出彩,但是自有一番气度,他们各自吃着一碗馄饨,神色漠然,当那男子瞧见了纵马狂奔的那伙随驾城子弟后,皱了皱眉头,女子放下筷子,对男子轻轻摇头。

  陈平安心中了然。

  应该是奔着随驾城异象而来的修行中人。

  只不过年轻男女修为都不高,陈平安观其灵气流转的细微迹象,是两位尚未跻身洞府的练气士,两人虽然背剑,却肯定不是剑修。

  当那负剑女子转头望去,只看到一个跟摊主结账的年轻人,手持竹鞭斗笠和绿竹行山杖,那男子神色如常,并且气势平平,那些闯荡江湖的游侠儿无异,女子叹了口气,若是无意间一头撞入这座随驾城的江湖人,运道不济,若是与他们一般无二,是专门冲着随驾城大祸临头、同时又有异宝出世而来,那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了,难道不知道那件异宝,早已被十数国版图上根基最深的两大仙家内定,除了些不知死活的野修,旁人谁敢染指?如她和身边这位同门师弟,除了完成师门密令之外,更多还是当做一场危机重重的历练。

  这场千真万确的神仙打架,凡俗夫子,稍微掺和,一不小心挡了哪位大仙师的道路,就是化作齑粉的下场。

  女子思绪悠悠。

  她自己已算银屏国在内诸国年轻一辈中的翘楚修士,可是比起那两位,她自知相差甚远,一位不过十五岁的少年,在前年就已是洞府境,一位二十岁出头的女子,更机缘不断,一路修行顺遂,更有重宝傍身,若非两座顶尖门派是死敌,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金童玉女。

  十数国疆域,山上山下,好像都在看着他们两位的成长和较劲。

  他们之间的每一次相逢,都会是一桩令人津津乐道的美谈。

  她其实也会羡慕。

  因为那位从一生下来就注定万众瞩目的早慧少年,确实生得一副谪仙人皮囊,性情温和,并且琴棋书画无所不精,她想不明白,天底下怎会有如此让女子见之忘俗的少年?

  年轻男子一见师姐怔怔出神,便以为是忧愁接下来的行程,出言宽慰道:“师姐,若是没有把握,我们找到那个孩子就走,无须理会这场避无可避的灾殃,师父说过,我们修道之人,要知天命顺形势,随驾城既然享了神灵庇佑的数百年之福,就该受这一场命中注定的天灾大祸。”

  女子点点头,然后提醒道:“小心隔墙有耳。”

  男子笑道:“若说城中鱼龙混杂,奇人汇聚,我是信的,可要说这城门口也能遇上世外高人……我可不信,咱们也不算什么小门小派了,山上的老神仙小仙师,哪个不是熟面孔?难道那个耍猴的能是位深藏不露的神仙?还是那戴斗笠的年轻游侠,其实是位江湖大宗师?”

  女子微微变色,“忘了师门教诲了吗,下山游历,慎言慎行!”

  她嘴上如此叮嘱,女子视线迅速瞥过那肩头蹲猴的老人,和那个走到一辆牛车附近的年轻人,然后她内心一震,后者无事,依旧茫然无知自己师弟的冒犯言语,但是那位原本伸手在给肩头小猴儿喂食的老人,转头望向她,扯了扯嘴角,神色不善。女子站起身,抱拳告罪。

  老人却不太领情,视线游移不定,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然后嘴角冷笑,不再多看,似乎有些嫌弃她的姿色身段。

  女子倒是不太上心,她那师弟却差点气炸了胸,这老不死的家伙竟敢如此辱人!他就要先前踏出一步,却被师姐轻轻扯住袖子,对他摇了摇头,“是我们失礼在先。”

  年轻男人狠狠剐了一眼那耍猴老人,将其面容牢牢记在心头,进了随驾城,到时候夺宝一事拉开序幕,各方势力纠缠不清,必会大乱,一有机会,就要这老不死的家伙吃不了兜着走。

  陈平安其实将这一切都收入眼底,有些感慨,莫名其妙就结了仇的双方,脾气真是都不算好。

  其实这银屏国周边十数国,是灵气淡薄、不宜修行的贫瘠地界,多是江湖武夫横行,春露圃渡船的宋兰樵说这里边的练气士,就是一群井底之蛙,喜欢趴在小池塘里边窝里横,外边真正的得道修士,不稀罕那点蝇头小利,里边的修士也乐得没有过江龙来捣乱,关起门来作威作福,以两大死对头门派为首的两位境界稀烂的金丹修士,各自领着一群小喽啰打来打去,听说对峙了好几百年了。

  不过宋兰樵说得轻巧随意,陈平安还是习惯谨慎走江湖,小心驶得万年船。

  山上修士,万千术法稀奇古怪,一旦厮杀起来,境界高低,甚至法器品秩好坏,都做不得准,五行相克,天时地利,运道转换,阳谋阴谋,都是变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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