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上) 第582章

作者:烽火戏诸

  只不过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本事够高,胆子够大,披麻宗不会阻拦。

  最后两位,瞧着像是一对年轻道侣,各自都背着一只奇大的木箱,像是来鬼蜮谷捡漏了。鬼蜮谷内除了阴气和白骨两物,最是珍贵,其实还有许多生长在这座小天地内的奇花异草和灵禽异兽,《放心集》上多有记载,只不过披麻宗开门已千年,来此碰运气的人不计其数,披麻宗修士本身也有专人常年寻觅各种天材地宝,故而最近百年,已经极少有人洪福齐天,成功找到什么惹人眼红的灵物地宝。

  陈平安蹲下身,抓起一把土壤,攥在手心轻轻捻动。

  果然十分阴凉,酷似坟冢之地的千年土。

  陈平安丢了土壤,捡起附近一颗周围处处可见的石子,双指轻轻一捏,皱了皱眉头,石质近乎泥,相当柔软。

  不愧是鬼蜮谷,好怪的水土。

  披麻宗在鬼蜮谷内建有两镇,一镇名为兰麝,一镇名为青庐,前者位于最南方,规模如那奈何关集市大小,后者位于靠近鬼蜮谷中部的最西边一座山坳中,是女子宗主竺泉的半个修行之地,这位虢池仙师常年留守于此,三百年内,京观城的城主曾经两次“拜访”青庐镇,都是独自前往,与竺泉为首的披麻宗地仙修士交手,都打得天翻地覆,被本命物是一柄法刀的虢池仙师,削去附近山头无数。

  鬼蜮谷两条北行之路,也因此而生。

  去往兰麝镇,最安生,距离也近,几乎是一条直线,不过八十里路,路程虽短,但是兰麝镇周边又有几处地方,不得不去,既有供人游历的风景名胜,例如一处荒废已久的古老地宫,那山石嶙峋、洁白如雪的白头峰,还有一座选择依附披麻宗的城池,城主是位生前擅长道家符箓的国师阴灵,经常会与外来修士以物易物。

  去往青庐镇,则由于山水的弯弯绕绕,路途竟然长达八百余里,至于御风御剑,或是驾驭法宝飞掠,在《放心集》上,说得直白,任你是位金丹地仙,依旧寻死而已。至于元婴境界的大修士,除非是鬼修,否则来了阴气森森、煞气如潮的鬼蜮谷,已无历练的意义,甚至还会消磨道行,何况元婴修士一向不愿涉足红尘,极少离开自家的洞天福地,耽误光阴不说,还要,

  如那披麻宗苏姓元婴管着一艘跨洲渡船,实在是无望破境的无奈之举,也怨不得这位老元婴有些郁郁。

  所以元婴境和飞升境,分别被笑称为千年的乌龟,万年的王八。

  陈平安选择直接去往青庐镇,而且未必会走那条披麻宗辛苦开辟出来的“官道”。

  那位明显是大山头子弟的少年,与那鬼修与兵家散修结伴的三人队伍,选择去往兰麝镇,至于之后是否涉险再走一趟青庐镇,不好猜。

  让陈平安有些意外的是那对道侣,瞧着修为不高,竟然也是走了青庐镇这条险路。

  极有可能是野修出身的道侣双方,轻声言语,携手北行,相互打气,虽然有些憧憬,可神色中带着一丝决然之色。

  真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挣钱了。

  陈平安加快步伐,先行一步,与他们拉开一大段距离,自己走在前头,总好过尾随对方,免得受了对方猜忌。

  对方也有意无意放慢了脚步,而且经常停步,或捻泥或拔草,甚至还会掘土挖石,挑挑选选。

  双方距离越来越大。

  那双野修道侣再一抬头,已经不见了那位年轻游侠的身影。

  鬼蜮谷内天空灰暗,如那阴雨天气的光景,多少有些视线受阻。

  陈平安越走越快。

  去往青庐镇的这条羊肠小道,尽量避开了在鬼蜮谷南方藩镇割据的大小城池,可阳间活人行走于死人怨气凝结的鬼蜮谷,本就是夜幕中的萤火点点,十分惹眼,许多彻底丧失灵智的厉鬼,对于阳气的嗅觉,极其敏锐,一个不小心,动静稍稍大了,就会惹来一拨又一拨的厉鬼,对于坐镇一方的强大阴灵而言,这些战力不俗的厉鬼如同鸡肋,招徕麾下,既不服管束,不听号令,说不得就要相互厮杀,自损兵力,所以任由它们游荡荒野,也会将它们作为练兵的演武对象。

  在一群乌鸦安静栖枝的路旁密林,陈平安停步,转头望去,林深处影影绰绰,白衣晃荡,骤然出现倏忽消逝。

  陈平安干脆离了小路,走向密林,乌鸦振翅而飞,枯枝震颤,如鬼魅在那边张牙舞爪。

  只是当陈平安步入其中,除了一些从泥地里露出一角的腐朽铠甲、生锈兵械,并无异样。

  陈平安脚尖一点,掠上一棵枯木高枝,环视一圈后,依旧没有发现古怪端倪,只是当陈平安突然转移视线,定睛望去,终于看到一棵树后,露出半张惨白脸庞,嘴唇猩红,女子模样,在这了无生气的密林当中,她独独与陈平安对视,她那一双眼珠子的转动,十分僵硬古板,好似在打量着陈平安。

  陈平安扶了扶斗笠,打算不理睬那头鬼祟阴物,正要跃下高枝,却发现脚下树枝毫无征兆地绷断,陈平安挪开一步,低头望去,折断处缓缓渗出了鲜血,滴落在树下泥土中,然后那些深埋于土、早已锈迹斑斑的铠甲,仿佛被人披挂在身,兵器也被从地底下“拔出”,最终摇摇晃晃,立起了十几位空荡荡的“甲士”,围住了陈平安站立的这棵高大枯树。

  陈平安一跃而下,刚好站在一尊甲士的肩头,不曾想铠甲立即如灰烬散落于地,陈平安随手一挥袖,些许罡风拂过,所有甲士便如出一辙,纷纷化作飞灰。

  陈平安转头望向身后一处,那位始终只露出半张脸庞的白衣女子,躲在树后,掩嘴娇笑状,却无半点声响发出。

  陈平安笑问道:“这附近山水,哪里有厉鬼出没?”

  那女子动作生硬,缓缓抬起一条胳膊,指了指自己。

  陈平安笑着摇头,“我是说那种一拳打不死的。”

  白衣女子愣了一下,顿时脸色狰狞起来,惨白肌肤之下,如有一条条蚯蚓滚走,她一手作掌刀,如刀切豆腐,砍断粗如水井口的大树,然后一掌重拍,向陈平安轰砸而来。

  陈平安一手向前递出,罡气如墙列阵在前,断木撞击之后,化作齑粉,一时间碎屑遮天蔽日。

  脚下凉意阵阵,两只雪白袖子缠绕住陈平安双脚,然后泥地中钻出一颗女子头颅。

  难怪要以半张脸面示人,原来她虽然半面惨白,可好歹还可是女子容貌,剩余半张脸庞,只剩薄薄一层皮肤包裹的白骨,乍一看,就像只生了半张脸的丑陋女子。

  她半张容颜,如可怜女子泫然欲泣,颤声道:“将军恨我负心,杀我即可,莫要以刀剐脸,我吃不住疼的。”

  陈平安任由她双袖缠绕束缚双脚,低头望去,“你就是附近肤腻城城主的四位心腹鬼将之一吧?为何要如此靠近道路?我有披麻宗玉牌在身,你不该来这边寻找吃食的,不怕披麻宗修士找你的麻烦?”

  那白衣女鬼只是不听,伸出两根手指撕裂无脸的半张面皮,里边的白骨森森,依旧布满了利器剐痕,足可见她死前遭受了不同寻常的切肤之痛,她哭而无声,以手指着半张脸庞的裸露白骨,“将军,疼,疼。”

  陈平安竟是蹲下身,双手笼袖,与她对视,“行了,你那点迷心术对我无用。我听说肤腻城与披麻宗关系一直不错,但是你们有一拨死对头,为首是一位擅长近身厮杀的地仙阴灵,麾下兵马稀少,就十几头厉鬼,但是经常流窜犯事,如那边关精锐斥候,来去不定,那位金丹阴灵,最喜欢生食活人,尤其是练气士,落在它们手上,生不如死,如人豢养猪犬,今天割下一条腿,明儿切走一块肉,不伤性命。它们倒也识趣,不敢冒犯大城鬼物,专拣软柿子拿捏,针对你们肤腻城,隔三岔五就偷偷抓走一两头女子阴物,处境更是惨烈。”

  白衣女鬼置若罔闻,只是喃喃道:“真的疼,真的疼……我知错了,将军下刀轻些。”

  此时此刻,陈平安四周已经白雾弥漫,如同被一只无形的蚕茧包裹其中。

  陈平安肩头微动,罡气大震,白雾粉碎。

  那女鬼心知不妙,正要钻土逃遁,被陈平安迅猛一拳砸中额头,打得一身阴气流转凝滞阻塞,然后被陈平安伸手攥住脖颈,硬生生从泥土中拽出,一抖腕,将其重重摔在地上,白衣女鬼蜷缩起来,如一条雪白山蛇给人打烂了筋骨,瘫软在地。

  陈平安叹了口气,“你再这么磨蹭下去,我可就真下重手了。”

  那白衣女鬼咯咯而笑,飘荡起身,竟是变成了一位身高三丈的阴物,身上雪白衣裳,也随之变大。

  《放心集》曾有简明扼要的几句话,来介绍这位肤腻城阴物。

  女鬼自称半面妆,生前是一位功勋武将的侍妾,死后化作怨灵,由于拥有一件来历不明的法袍,擅长幻化美人,以雾障蒙蔽修士心窍,任其宰割,敲骨吸髓,吸食灵气如饮酒。极难斩杀,曾经被游历鬼蜮谷的地仙剑修一剑击中,依旧得以存活下来。

  身材巨大的白衣鬼物衣袖飘摇,如河水浪花涟漪晃动,她伸出一只大如蒲团的手掌,在脸上往下一抹。

  她与陈平安凝视,仅剩一只眼眸焕发出七彩琉璃色。

  然后刹那之间,她凭空变出一张脸庞来。

  陈平安眯起眼,“这就是你自己找死了。”

  女鬼开始围绕着陈平安,飘摇游荡,嘴唇未动,却有莺声燕语,在陈平安四周徘徊不去,极其腻人,蛊惑人心,“你舍得杀我?你杀得了我?不如与我缠绵一番?损耗些阳气灵气而已,便能与心仪女子,得偿所愿,我赚了你不亏,何乐不为?”

  若是以前,无论是游历宝瓶洲还是桐叶洲,还那次误入藕花福地,陈平安都会小心翼翼藏好压箱底的凭仗本事,对手有几斤几两,就出多少力气和手段,可谓谨小慎微,步步为营。如果是在以往的别处,遇见这头白衣阴物,肯定是先以拳法较量,然后才是一些符箓手段,接下来是养剑葫里的飞剑十五,最后才是背后那把剑仙出鞘。

  但是今天这次,陈平安直接拔剑出鞘,手持剑仙,随手一剑砍掉了这头阴物的头颅,尸首分离后,那颗恢复本来面目的头颅,出现片刻的滞空,然后笔直坠地,骤然间从头颅半张女子面容处爆发出巨大的哀嚎,正要有所动作,已经给陈平安一剑钉死在原地,随手一抓,将那件雪白法袍攥在手心,变成一条丝巾大小,轻如鸿毛,灵气盎然,入手微凉却无阴煞气息,是件不错的法袍,说不定不比自己身上那件青草法袍逊色了。

  这头女鬼谈不上什么战力,就像陈平安所说,一拳打个半死,丝毫不难,但是一来对方的真身其实不在此处,不管如何打杀,伤不到她的根本,极其难缠,再者在这阴气浓郁之地,并无实体的女鬼,说不定还可以仗着秘术,在陈平安眼前死去活来个无数回,直到类似阴神远游的“皮囊”孕育阴气消耗殆尽,与真身断了牵连,才会消停。

  飞剑初一十五也一样,它们暂时终究无法像那传说中陆地剑仙的本命飞剑,可以穿透光阴流水,无视千百里山水屏障,只要循着丁点儿蛛丝马迹,就可以杀敌于无形。

  唯独背后这把剑仙不同。

  莫名其妙来、又莫名其妙没了的肤腻城女子鬼物,不但这副皮囊在眨眼功夫便彻底魂飞魄散,而且必然已经伤及某处的本命真身,剑仙自行掠回剑鞘,寂静无声。

  陈平安刚刚将那件玲珑法袍收入袖中,就看到不远处一位佝偻老妪,看似脚步缓慢,实则缩地成寸,在陈平安身前十数步外站定,老妪脸色阴沉,“不过是些不痛不痒的试探,你何必如此痛下杀手?真当我肤腻城是软柿子了?城主已经赶来,你就等着受死吧。”

  陈平安抬头望去,空中有一架巨大辇车御风而游,四周倚仗浩大,女官如云,有人撑宝盖遮阳,有人捧玉笏开道,还有以障风尘的巨大羽扇,众星拱月,使得这架辇车如同帝王巡游。

  看来是肤腻城的城主亲临了。

  在鬼蜮谷,割地为王的英灵也好,占据一方山水的强势阴灵也罢,都要比书简湖大大小小的岛主还要无法无天,这伙肤腻城女鬼们不过是势力不够,能够做的坏事,也就大不到哪里去,与其它城池对比之下,口碑才显得稍微好些。

  陈平安扶了扶斗笠,收回视线,望向那个神色阴晴不定的老妪,“我又不是吓大的。”

第491章 出拳与剑

  老妪冷笑道:“你伤了我家姐妹的修行根本,这笔账,有的算。便是手持神兵利器的地仙剑修又如何,还不是在劫难逃。”

  陈平安默不作声。

  老妪眼见着城主车辇即将驾临,便念念有词,施展术法,那些枯树如人生脚,开始挪动,犁开泥土,很快就腾出一大片空地来,在车辇缓缓下降之际,有两位手捧象牙玉笏负责开道的绿衣女鬼,率先落地,丢出手中玉笏,一阵白光如泉水流泻大地,密林泥地变成了一座白玉广场,平整异常,纤尘不染,陈平安在“水流”经过脚边的时候,不愿触碰,轻轻跃起,挥手驭来附近一截半人高的枯枝,手腕一抖,钉入地面,陈平安站在枯枝之上。

  当年跟随茅小冬在大隋京城一起对敌,茅小冬事后专门解释过一位阵师的厉害之处。

  两位绿衣宫女模样的鬼物相视一笑,叫白娘娘吃了那么大苦头的外乡高人,不曾想竟是这么个胆小如鼠的。

  老妪嗤笑道:“这位公子真是好胆识。”

  陈平安回了一句,“老嬷嬷好眼力。”

  两位容貌俏丽的绿衣鬼物觉得有趣,掩嘴而笑。

  在魑魅魍魉遍地走的鬼蜮谷,本就活人难见,有意思的阳间男子,就更是稀罕物了。

  恍如一座女子闺阁小楼的巨大车辇缓缓落地,立即有身穿诰命华美服饰的两位女鬼,动作轻柔,同时拉开帷幕,其中一位躬身柔声道:“城主,到了。”

  陈平安抬头望去,车辇当中,坐着一位凤冠霞帔的女童,胭脂涂抹得有些过分浓重了,眼神呆呆,如同一具没有魂魄的傀儡,裙摆蔓延如一片奇大莲叶,占了车辇绝大部分,衬托得小女孩如那小荷才露尖尖角,十分滑稽。

  肤腻城城主,名为范云萝,死后占据一城,专门笼络女子鬼物在肤腻城各司其职,厌恶男子,她自封“脂粉侯”,因为天生就如此体态玲珑,虽然身材极其矮小,但是据说骨肉匀称,并且擅长诗词歌赋,也有无数男子拜服在石榴裙下,她生前是一位皇帝宠溺非凡的公主,身轻如燕,历史上曾经有掌上舞的典故传世。

  另外一位宫装女鬼有些无奈,不得不再次出声提醒道:“城主,醒醒,咱们到啦。”

  那女童打了个激灵,晃了晃脑子,还有些迷糊,眼神渐渐恢复清明,打了个哈欠,伸手遮掩,手掌戴有丝套,宝光流转,露出一截羊脂美玉似的手腕。

  范云萝俯瞰那位站在枯枝上的斗笠男子,“就是你这不解风情的家伙,害得我家白爱卿重伤,不得不在洗魂池内沉睡?你知不知道,她是得了我的旨意,来此与你商量一桩日进斗金的买卖,好心驴肝肺,是要遭报应的。”

  范云萝见那年轻人没有说话的迹象,也不恼火,继续道:“对了,那件雪花法袍呢,被你藏在哪里了,又不是白爱卿赠与你的定情信物,藏藏掖掖作甚,拿出来吧,这是她的心爱之物,珍若性命,没了她,会伤心死的。我们肤腻城好心寻你合作,你这厮歹意相报,这笔账先不提,鬼蜮谷内还是要靠拳头说话的,你得了那件雪花袍子,算你本事,你现在开个价,我将其买回便是。”

  陈平安笑问道:“在范城主眼中,这件法袍价值几许?”

  范云萝一本正经道:“怎么也该值个三五颗谷雨钱,又是白爱卿的心头好,我代替她赎回,金口一开,怎么都该翻一番,再折中,就当是八颗谷雨钱。”

  陈平安问道:“接下来范城主是不是就要问我,自己这条小命值多少钱,然后扣去八颗谷雨钱折算,还给肤腻城法袍后,再双手递上一大笔赔罪的神仙钱?”

  范云萝眼睛一亮,身体前倾,那张稚嫩脸庞上充满了好奇神色,“你这厮怎的如此伶俐,该不会是我肚里的蛔虫吧,为何我怎么想的,你都晓得了?”

  她抖了抖大袖子,“很好,赔钱道歉之后,我自会送你一桩泼天富贵,保管让你赚个盆满钵盈,放心便是。”

  陈平安问道:“什么买卖?”

  她向前伸出两只手,微笑道:“交了雪花袍,谷雨钱,我们再来谈这桩能够让你子子孙孙都坐享富贵的买卖。”

  陈平安问道:“为何范城主不去找披麻宗修士或是别的游历高人,做这买卖?”

  她眯起眼,“那帮一心斩妖除魔的老古板,从来不贪钱财,可瞧不起这份买卖,一般的练气士,境界低了,又撑不起来,浪费我肤腻城的精力,境界太高,双方分账一事就不好谈了,指不定还要黑吃黑,都是些扰我清梦的麻烦事,所以白爱卿她们辛苦找了百余年,还是你瞧着最合适。”

  说完这些话,范云萝依旧伸着双手,没有缩回去,脸上有了几分煞气,“你就这么让我僵着动作,很累人的,知不知道?”

  陈平安陷入沉思。

  肤腻城在内的鬼蜮谷南方诸多大小城池,虽然与披麻宗修士大致保持一个相安无事的微妙态势,可要想与骸骨滩修士交流,难如登天,所以许多城主都会各凭底蕴和眼光,寻找一位或是几位修士,帮着牵线搭桥,以便与外界生意往来,各取所需,不然鬼蜮谷阴物,难逃一个坐吃山空立地吃陷的尴尬处境,若说鬼蜮谷的阴气,不论再多,依旧是一个定量的“一”,只要鬼蜮谷的阴物境界够高,眼界够广,登高望远,俯瞰整座鬼蜮谷,多少看得到一些气运流转的痕迹,故而每一位强势英灵的成长起来,都意味着其余阴灵鬼物的损耗,这就是一局棋,地盘争抢,从来是你多我少,绝无双方和气生财的可能。鬼蜮谷北方疆土,被白骨京观城囊括大半,还经常举兵往南侵袭,次次大掠而返,那么“开源”一事,就成了南方城主们的当务之急。

  披麻宗守住明面上的出口牌坊楼,看似围城,实则不禁南方城主培植傀儡与外界交易,未尝没有自己的谋划,不愿南方势力太过孱弱,以免应了强者强运的那句老话,使得京观城成功一统鬼蜮谷。

  那位老妪厉色道:“大胆,城主问你话,还敢发呆?”

  她与那位半面妆示人的白娘娘一般无二,也是肤腻城范云萝的四位心腹鬼将之一,生前是一位皇宫大内的教习嬷嬷,同时也是皇室供奉,虽是练气士,却也擅长近身厮杀,所以先前白娘娘女鬼受了重创,肤腻城才会依旧敢让她来与陈平安打招呼,不然一下子折损两位鬼将,家业不大的肤腻城,岌岌可危,周边几座城池,可都不是善茬。

  范云萝突然抬起一只手,示意老妪不要催促。

  她流露出一丝戒备神色。

  只见那位年轻游侠缓缓抬起头,摘了斗笠。

  斗笠凭空消失。

  让那老妪和车辇上两位宫装妙龄都心中微微一紧。

  果然是个身揣方寸冢、小武库之流仙家至宝的家伙。

  陈平安将斗笠随手收入咫尺物当中。

  斗笠只是寻常物,是魏檗和朱敛一点建议,提醒陈平安行走江湖,戴着斗笠的时候,就该多注意一身气息不要流泻太多,免得太过扎眼,打草惊蛇,尤其是在大泽深山,鬼物横行之地,陈平安需要更加留心。不然就像荒郊野岭的坟冢之间,提灯夜游不说,还要敲锣打鼓,学那裴钱在额头张贴符箓,怨不得小鬼被震慑畏缩、大鬼却要怒气冲冲找上门来。

  陈平安在书简湖南方的群山之中,其实就已经发现了这一点,当时陈平安百思不得其解,金色文胆已碎,照理来说,那份“道德在身,万邪辟易”的浩然气象,就该随之崩散消逝才对。

  曾掖、马笃宜还有当时的顾璨,更是一头雾水,不知其中缘由。

  重返家乡,到了落魄山竹楼,随着陈平安的境界攀升,跻身六境武夫,其实已经可以熟稔收敛那份气机,但是小心起见,陈平安随后游历宝瓶洲中部,依旧还是戴了这顶斗笠,作为自省。

  陈平安没了斗笠之后,依旧有意压制气势,笑了笑,道:“以前形势所迫,也曾不得不与明明结了死仇的人做买卖,我如今跟你们肤腻城,都谈不上什么太大的仇怨,怎么看都该好好商量,最不济也可以试试看,能否买卖不在仁义在,不过我刚才想明白了,咱们生意当然可以做,我如今算是半个包袱斋,确实是想着挣钱的,但是,不能耽误了我的正事。”

  陈平安重新取出那条雪白丝巾模样的雪花袍子,“法袍可以还给肤腻城,作为交换,你们告诉我那位地仙鬼物的踪迹。这笔买卖,我做了,其它的,免了。”

  范云萝缓缓起身,即便她站在车辇中,也不过于车辇外台阶下的两位宫装妙龄女鬼等高。

  范云萝板着脸问道:“絮叨了这么多,一看就不像个有胆子玉石俱焚的,我这辈子最厌烦别人讨价还价,既然你不领情,那就剥了你一魂一魄留在肤腻城点灯,咱们再来做买卖,这是你自找的苦头,放着大把神仙钱不赚,只能挣点蝇头小利吊命了。”

  陈平安笑道:“受教了。”

  所以要入乡随俗,在这北俱芦洲,磨嘴皮掰扯道理,是最下乘的路数。

  想那位书院圣人,不也是亲自出马,打得三位大修士认错?

  陈平安瞥了眼天幕。

  本想着循序渐进,从势力相对单薄的那头金丹鬼物开始练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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