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烽火戏诸
遥遥看着两个孩子的稚嫩侧脸,充满了希望。
陈平安会心一笑。
当年在骊珠洞天,每多跑一趟多送出去一封信,就能从郑大风那边多拿一颗铜钱,想必那个时候,自己在福禄街和桃叶巷的脚步,只会比这两个孩子还要匆匆。
看了眼天色,陈平安去渡口附近的酒肆要了一壶龙筋酒,没有去往屋内,就在路边坐着,相较于老龙城桂花酿和书简湖乌啼酒,都要逊色许多,当然价格也低,据说酿酒之水,来自地龙山一处山腰名泉,而整座地龙山的灵气来源,传闻是当年真龙在那条地底走龙道破土现身之后,给一位大剑仙削落的一截龙筋,融入山脉后,山水灵气如泉涌。
陈平安一口一口喝着酒,难得如此优哉游哉,此次南下重游故地,其实都在赶路,又扳手指算着归程的时日,其实极少有这么闲散的心境。
那匹马即便没了缰绳束缚,依旧老老实实待在原地,偶尔抬起马蹄,轻轻敲击石板。
陈平安其实一直留心着,不会给它任何闯祸的机会。
带去了落魄山,好给那匹被自己取名为渠黄的骏马作伴。
渡口这边的行人除了修行之人,往往非富即贵,陈平安喝着酒,默默看着他们的言行举止,不过蜻蜓点水,视线一闪即逝。
光阴悠悠。
陈平安放下酒碗,牵马去往渡口。
登船后,安置好马匹,陈平安在船舱屋内开始练习六步走桩,总不能输给自己教了拳的赵树下。
似乎每次乘坐渡船,都是打拳复打拳。
陈平安在一天夜深人静时分,来到渡船船头,坐在栏杆上,圆月当空。书上说月是故乡明,只是浩然天下的书上好像都没有说,在另外一座天下,在城头之上,举目望去,是那三月悬空的奇异景象,外乡人只需要看过一眼,就能记住一辈子。
不远处,走来一双锦衣华服的年轻男女,卿卿我我。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喝了口酒,如今喝酒,再没有最早时候的那种感觉,愁也喝得,不愁也喝得,却也没有什么瘾头,自然而然,就像年少时喝水。
那双年轻情侣,脸皮薄,没料到深夜时分,还会有那么大一盏灯笼挂在栏杆那边,只得绕路,去了更远的地方,诉说衷肠,男子手上小动作不断,女子羞赧,涨红了脸,时不时瞥了一眼那盏碍眼的灯笼,见那人似乎浑然不觉,这才松了口气,由着情郎上下其手,毕竟这次师门下山游历,多是两人同屋,难得有此独处机会,他们是早早约好了时辰,偷偷溜出的屋子。
陈平安干脆后仰躺下,翘着二郎腿,双手抱着养剑葫。
陈平安的眼角余光,瞥见远处,站着一个神色落寞的年轻人,相貌平平,确实不如那个正与女子耳鬓厮磨的男人。
陈平安不再多看。
在那个失意人离开后,很快船板这边就走出一位怒气冲冲的老妪,那双情侣顿时分开而立。
先前胆大包天的男子后退一步,低下头去,娇羞难耐的女子反而向前一步,她与师门长辈直视。
老妪一番狠狠训斥,挥袖离去。
女子捂脸饮泣,男子好言安慰。
陈平安根据老妪的只言片语,才知道这拨松溪国仙家修士,是要去往云霞山观礼,在那边,有人刚刚跻身成为金丹地仙。老妪作为山门祖师堂长老,一气之下,让那位女子不许登山,只允许她在云霞山的山脚等候,言语之中,老妪多有偏袒那个男子。如果不是还有一个外人在场,相信老妪就不是骂句“狐媚子”就结束了。
老妪一走,男子是个会说话的,女子很快就破涕为笑,女子梨花带雨之后的笑脸,如雨过天青,最最痴情动人。
陈平安轻轻叹息,始终没有转移视线,就只是看着那月明星稀的天幕。
在男女返回各自屋子后,又有一人来到船栏附近,失魂落魄,他偷偷摸摸与师门长辈告了状后,不知是愧疚还是心虚,趴在栏杆那边,怔怔望着夜空。
那人突然转过头,“劝你别多嘴。”
光阴长河,川流不息,人生多过客。
陈平安根本没有理睬那个年轻仙师的威胁。
那人勃然大怒,“你是聋子吗?!”
陈平安轻轻点头,“对,我是聋子。”
那人一愣,厉色道:“你找死?!”
陈平安缓缓道:“你跟一个聋子聊天,傻吗?”
那人气得七窍生烟,大踏步前行,只是走到一半,猛然间停下脚步,一想到那些师门教诲和江湖传闻,这个年轻人还是放弃了意气用事。
只是如此一来,就显得自己太过色厉内荏,年轻修士举棋不定,不知是继续言语挑衅,还是就此离开,眼不见心不烦。
陈平安问道:“如果你真的成功拆散了那对鸳鸯,你觉得自己就能够赢得美人心吗?还是觉得哪怕退一步,抱得美人归就够了?”
年轻修士默不作声。
陈平安坐起身,转头笑道:“她是你师姐吧?那么你师姐喜欢的男子,和喜欢她的男子,似乎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说这样一个女子,惨不惨?还是说你可以等,等着哪天你师姐被辜负了,伤透心,你就可以趁虚而入?得手之后,再弃若敝屣,作为你的报复?”
年轻修士双拳紧握,青筋暴起。
陈平安微笑道:“人心细究之下,真是无趣。难怪你们山上修士,要时常扪心自问,心田之间,不长庄稼,就长杂草。”
年轻修士眼神微微变化。
听口气,此人不是修士?
那就只是一位江湖剑客?
然后他只是给那人瞥了一眼,一瞬间如有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古怪至极。
年轻修士仓皇离去,在顾不得什么颜面不颜面,反正此次一别,注定再无相逢。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书简湖之后,自己想出来的那个破解之法,仍是用处不大。当时崔诚一语道破天机,人之心魔,无善恶之分,才是最可怕的地方,更可怕的地方,用崔诚的话说,就是在于他陈平安记性太好,太习惯推敲细节,以前得了多大便宜,以后就得吃多大的苦头。
水堵不如疏。
自己真要早点去北俱芦洲了。
第476章 江清月近人
不知不觉,渡船已经进入山高水深的黄庭国地界。
陈平安来到船头赏景,渡船这边很贴心,故意降低了渡船浮空的高度,有些时候就直接与险峻高峰擦肩而过,飞鸟作伴。
作为古蜀之地分裂出来的版图,除了许多大山头的谱牒仙师,会联络各方势力一起循着各类地方志和市井传闻,付点钱给当地仙家和黄庭国朝廷,然后大肆挖掘江河,迫使河流改道,河床干涸裸露出来,寻找所谓的龙宫秘境,也经常会有野修来此试图捡漏,碰碰运气,目盲老道人师徒三人当年也曾有此想法,只不过福缘一事,虚无缥缈,除非修士财大气粗,有本事打点关系,然后一掷千金,广撒网,不然很难有所收获。
渡船目的地在大骊京畿以北的长春宫,会路过龙泉郡牛角山,陈平安没有打算在那边下船,按照既定路线,想要先去趟旧属于嫁衣女鬼的那座府邸,探望一下顾璨父亲,然后沿着绣花江、红烛镇、棋墩山和铁符江这条熟悉路线,以坐桩御剑姿态,火速返回落魄山,不然骑乘马匹还是太慢,会误了那艘跨洲去往北俱芦洲的渡船。
由于一艘渡船不可能单独为一位客人降落在地,故而陈平安已经跟渡船这边打过招呼,将那匹马放在牛角山便是,要他们与牛角山渡口那边的人打声招呼,将这匹马送往落魄山。
渡船管事那边面有难色,毕竟光是渡船飞掠大骊版图上空,就已经足够让人胆战心惊,生怕哪位客人不小心往船栏外边吐了口痰,然后落在了大骊仙家的山头上,就要被大骊修士祭出法宝,直接打得粉碎,人人尸骨无存。而且牛角山渡口作为这条航线的倒数第二站,是一拨大骊铁骑专职驻守,他们哪有胆子去跟那帮武夫做些货物装卸之外的交道。
陈平安便多解释了一些,说自己与牛角山关系不错,又有自家山头毗邻渡口,一匹马的事情,不会招惹麻烦。
老管事哭丧着脸,既不拒绝也不答应。后来还是陈平安偷偷塞了几颗雪花钱,观海境老修士这才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真正的原因,自然不是贪图那几颗雪花钱,而是这个年轻人的大骊身份,不敢太过得罪。既然坐拥一座落魄山,那就是地头蛇了,这条航线是本家老祖耗费了大量人情和财力,才开辟出来的一条新财路,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涉险帮个忙,就当混个熟脸,具体经营一桩买卖,越是长久,就越是琐碎,万一在哪个场合就用得着人情呢?
所幸那个年轻人也是个识趣的,得了便宜后,投桃报李,说了句以后停船时分,一有得闲,可以去往落魄山做客,他叫陈平安,山上酒茶都有。
老管事这才有了些由衷笑脸,不管真情假意,年轻剑客有这句话就比没有好,生意上很多时候,知道了某个名字,其实不必真是什么朋友。落在了别人耳朵里,自会多想。
之后某天,渡船已经进入大骊国土,陈平安俯瞰大地山水,与老管事打了声招呼,就直接让剑仙率先出鞘,翻栏跃下。
踩着那条金色丝线,急急画弧坠地而去。
老管事一拍栏杆,满脸惊喜,到了牛角山一定要好好打听一下,这个“陈平安”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隐藏如此之深,下山游历,竟然只带着一匹马,寻常仙家府邸里走出的修士,谁没点神仙派头?
陈平安落在那条已经十分熟稔的道路上,这次再也无需阳气挑灯符带路,直接来到一处山壁,屈指轻弹如叩门,没有用一张破障符强行“破门而入,擅闯府邸”。先前如此做,事后被那位手臂缠绕青蛇的绣花江水神冷言嘲讽,以大骊山上律法训斥一通,撂下一句下不为例,虽然看似对方跋扈,实则确实是陈平安不占理,既然如此,别说今天陈平安还不是什么真正的剑仙,就算将来哪天是了,也一样需要在此“敲门”。
涟漪阵阵,山水屏障骤然打开,陈平安步入其中,视野豁然开朗。
陈平安皱了皱眉头,缓缓而行,环顾四周,此地气象,远胜往昔,山水形势稳固,灵气充沛,这些都是好事,应该是顾璨父亲作为新一任府主,三年之后,修补山根有了成效,在山水神祇当中,这就是实打实的功劳,会被朝廷礼部负责记录、吏部考功司负责保存的那本功德簿上。但是顾璨父亲今天却没有出门迎接,这不合情理。
先前返回落魄山,关于这座“秀水高风”楚氏府邸,陈平安详细询问过魏檗,老府邸和新府主,分别作为魏檗这位北岳大神的下辖地界和属官,魏檗所知甚是详细,但是魏檗也说过,大骊的礼部祠祭清吏司,会专门负责几条朝廷亲手“牵扯”的隐线,就算是魏檗,也只拥有知情权,而无干涉权,而这座楚氏旧宅,就在此列,而且就在去年冬末才刚刚划分过去,等于是单独摘出了北岳山头,上次陈平安跟大骊朝廷在披云山签订契约的时候,礼部侍郎又与魏檗提及此事,大略解释一二,不过是些客套话罢了,省得魏檗多心。魏檗自然没有异议,魏檗又不傻,如果真把所有名义上的北岳地界视为禁脔,那么连大骊京城都算他的地盘,难道他魏檗还真能去大骊京城吆五喝六?
关于顾氏阴神,按照官方的说法,顾韬在最近三年当中,始终深居简出,勤勤恳恳修补山水气运,苦劳甚高,朝廷即将对其另有嘉奖和任命。据说关于顾韬的任命就职一事,魏檗和朱敛还打了个赌,各自将答案写在一张纸条上,都放在粉裙女童那边,谁输了谁请喝酒。魏檗当时让陈平安猜猜看双方所写的职务,陈平安哪里猜得出这些,何况当时还有二楼的教拳喂拳等着自己,头大得很,陈平安这会儿倒是有些后悔,不然现在就能多些心理准备。魏檗也提了一嘴,顾璨娘亲在搬回小镇泥瓶巷祖宅后,第一时间就去找了顾韬,不过她虽然进了山水辖境,可似乎阴阳相隔的夫妻二人,却没能见到面。
今天依旧是那位身披金甲的绣花江水神,在府邸大门口等待陈平安。
不过相较于上次双方的剑拔弩张,这次这尊品秩略逊色于铁符江杨花的老资历正统水神,脸色和缓许多。
陈平安抱拳致礼道:“见过水神老爷。”
绣花江水神点头致意,“是找府主顾韬叙旧,还是跟楚夫人报仇?”
陈平安笑道:“找顾叔叔。”
书简湖一事,既然已经落幕,就无需太过刻意了。谁都不是傻子。这尊忠心耿耿的绣花江水神,当年分明就是得了国师崔瀺的暗中授意。说不定当年自己跟顾叔叔那场演戏,瞒天过海,自己毫不犹豫更改路线,提前去往书简湖,使得那个死局不至于多出更大的死结,不然再晚去个把月,阮秀跟那拨粘杆郎一旦与青峡岛顾璨起了冲突,双方是水火之争,冥冥之中自有大道牵引,一旦任何一方有所死伤,对于陈平安来说,那简直就是一场无法想象的灾难。
所以这位当年监督不利的水神,说不定已经在崔瀺那边吃过了挂落。
水神轻轻摸了摸盘踞在胳膊上的青蛇头颅,微笑道:“陈平安,我虽然至今还是有些恼火,当年给你们两个联手蒙骗戏耍得团团转,给你偷溜去了书简湖,害我白白耗费光阴,盯着你那个老仆看了许久,不过这是你们的本事,你放心,只要是公事,我就不会因为私怨而有任何泄私愤之举。”
陈平安点头道:“既然能够出现在这里,水神老爷就一定会有这份气魄,我信。以后我们算是山水邻居了,该是如何相处,就是如何。”
这位身材魁梧的绣花江水神目露赞赏,自己那番措辞,可不算什么中听的好话,言下之意,十分明显,既然他这位毗邻龙泉郡的一江水神,不会因公废私,那么有朝一日,双方又起了私怨间隙?自然是双方以私事方式了结私怨。而这个年轻人的应对,就很得体,既无撂下狠话,也无故意示弱。
水神指了指身后方向,笑道:“修补山根一事,任重道远,这一次非是我故意刁难你和顾韬,不许你们叙旧,实在是他暂时无法脱身,不过你要是愿意,可以入府一坐,由我来代替顾韬请你喝杯酒,事实上,至于……楚夫人的事情,我有些私人言语,想要与你说一说,很多前尘往事,注定是不会被记录在礼部档案上,但是喝醉之后,说些无伤大雅的酒话,不算违例僭越。怎么样,陈平安,肯不肯给这个面子?”
陈平安点头笑道:“跟一位水神比拼酒量,实在是不太明智,那我就硬着头皮,自讨苦吃一回。”
一起走入府邸,并肩而行,陈平安问道:“披云山的神灵夜游宴已经散了?”
绣花江水神嗯了一声,“你可能想不到,有三位大骊旧五岳正神都赶去披云山赴酒宴了,加上诸多藩属国的赴宴神祇,我们大骊自立国以来,还不曾出现过这么盛大的夜游宴。魏大神这个东道主,更是风姿卓绝,这不是我在此吹嘘顶头上司,委实是魏大神太让人出乎意料,神人之姿,冠绝群山。不知道有多少女子神祇,对我们这位北岳大神一见倾心,夜游宴结束后,依旧恋恋不舍,盘桓不去。”
提及魏檗这位并不陌生的“棋墩山土地爷”,这位绣花江水神似乎很是心悦诚服。
陈平安一想到在落魄山自家山头,竟然还会有给人当做色胚浪荡子的境遇,再看看人家魏檗?
在灯火辉煌的大堂入座后,只有几位鬼物婢女侍奉,给水神挥手退去。
水神拿出两壶蕴含绣花江水运精华的酒酿,抛给陈平安一壶,各自饮酒。
水神显然与府邸旧主人楚夫人是旧识,之所以有此待客,水神言语并无含糊,开门见山,说自己并不奢望陈平安与她化敌为友,只是希望陈平安不要与她不死不休,然后水神详细说过了关于那位嫁衣女鬼和大骊书生的故事,说了她曾经是如何与人为善,如何痴情于那位读书人。关于她自认被负心人辜负后的暴虐行径,一桩桩一件件,水神也没有隐瞒,后花园内那些被被她当做“花卉草木”种植在土中的可怜尸骸,至今不曾搬离,怨气萦绕,阴魂不散,十之七八,始终不得解脱。
提及那个可怜书生在观湖书院的惨剧,水神亦是心有戚戚然,神色肃穆沉重,喝了一口酒,“大骊兴盛之前,稍有志向的读书人,哪个没在外边挨过冷眼,受过委屈,才华越高,被打压得就越厉害,这位书生就是例子,当年坑害他的书院士子,其中一人,就是大隋豪阀子弟,如今仍然位居庙堂中枢!”
水神望向大堂门外,感慨道:“一笔糊涂账,怎么讲理?”
陈平安喝过了一口酒,缓缓道:“如果真要讲,也不是不能讲,顺序而已,然后一步步走。只是有一个至关重要的前提,就是那个讲理之人,扛得起那份讲理的代价。”
水神笑道:“你来试试看?楚姑娘是局中人,拎不清的,其实你陈平安是最好,半个局中人,半个旁观者。你要是愿意,就当我欠你一份天大的人情了。”
陈平安摇摇头,“我没那份心气了,也没理由这么做。”
水神本就没有抱希望,故而也就谈不上失望,只是有些遗憾,举起酒壶,“那就只饮酒。”
陈平安跟着举起酒壶,酒是好酒,应该挺贵的,就想着尽量少喝点,就当是换着法子挣钱了。
除了那位嫁衣女鬼,其实双方没什么好聊的,所以陈平安很快就起身告辞,绣花江水神亲自送到山水屏障的“门口”。
眼见着陈平安抱拳告别,然后背后长剑铿锵出鞘,一人一剑,御风升空,逍遥远去云海中。
虽然来的时候,已经通过水幕神通领略过这份剑仙风采,可当绣花江水神如今近距离亲眼相见,难免还是有些震惊。
陈平安落在红烛镇外,徒步走入其中,路过那座驿馆,驻足凝望片刻,这才继续前行,先还远远看了敷水湾,然后去了趟与观山街十字相错的观水街,找到了那家书铺,竟然还真给他见着了那位掌柜,一袭墨色长衫,手持折扇,坐在小竹椅上闭目养神,手持一把玲珑小巧的精致茶壶,悠悠喝茶,哼着小曲儿,以折叠起来的扇子拍打膝盖,至于书铺生意,那是全然不管的。
还是与当年如出一辙,相貌英俊的年轻掌柜,睁眼都不愿意,懒洋洋道:“店内书籍,价格都写得清清楚楚,你情我愿,全凭眼力。”
陈平安当年在这里掏钱,帮着李槐买了本看似刊印没几年的《大水断崖》,九两二钱,结果其实是本老书,里边竟然有文灵精魅孕育而生,李槐这小子,真是走哪儿都有狗屎运。
在地龙山渡口的青蚨坊,其实陈平安第一眼就相中了那只幂篱泥女俑,因为看手工样式,极有可能,与李槐那套泥人玩偶是一套,皆是出自洪扬波所说的白帝城神仙之手。就算最后那个一身剑意遮掩得不够妥当的“青蚨坊婢女情采”,不送,陈平安也会想法子收入囊中。至于那块神水国御制松烟墨,当时陈平安是真没那么多神仙钱买下,准备回到落魄山后,与当年曾是神水国山岳正神的魏檗问一问,是否值得购买入手。
不过这不是陈平安来此的缘由,事实上这位冲澹江水中精怪化为人形的年轻掌柜,如今已经一步登天,从一头出水登岸悠游人间市井的山泽精怪,高升为了大骊朝廷敕封的冲澹江江水正神,不但如此,这还是大骊自立国以来冲澹江的首任正统水神,当真是名副其实的“鲤鱼跳龙门”了。
与绣花江水神一样,如今都算是邻居,对于山上修士而言,这点山水距离,不过是泥瓶巷走到杏花巷的路程。
陈平安倒也不会刻意拉拢,没有必要,也没有用处,但是路过了,主动打声招呼,于情于理,都是应该的。
落魄时,一定要把自己当回事,发迹后,一定要把他人当回事。
这些个在泥瓶巷泥泞里就能找到的道理,总归不能走路远了,登山渐高,便说忘就忘。
陈平安挑了几本品相大致可算善本的昂贵书籍,突然转头问道:“掌柜的,如果我将你书铺的书给包圆了买下,能打几折?”
好似俊俏世家子的年轻掌柜睁开眼,没好气道:“我就靠这间小店铺歇脚吃饭的,你全买了,我拿着一麻袋银子能做什么?去敷水湾喝花酒吗?就凭我这副皮囊,谁占谁的便宜还说不准呢,你说打几折?十一折,十二折,你买不买?!”
陈平安点头笑道:“我买。”
年轻掌柜将手中茶壶放在一旁的束腰香几上,啪一声打开折扇,在身前轻轻扇动清风,微笑道:“不卖!”
陈平安只得作罢,付了三十多两银子,买下那几部古书。
银子到手,掌柜笑眯眯将陈平安送到铺子门口,“欢迎客人再来。”
陈平安一看他脸色,就知道自己买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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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陈平安离开观水街后,掌柜坐回椅子闭眼片刻,起身关了铺子,去往一处江畔。
红烛镇是龙泉郡附近的一处商贸枢纽重地,绣花、玉液和冲澹三江汇流之地,如今朝廷大兴土木,处处尘土飞扬,十分喧嚣,不出意外的话,红烛镇不但被划入了龙泉郡,而且很快就会升为一个新县的县府所在,而龙泉郡也即将由郡升州,如今山上忙,山下的官场也忙,尤其是披云山的存在,不知道多少山水神祇削尖了脑袋想要往这边凑,需知山水神祇可不止是靠着一座祠庙一尊金身就能坐镇山头,从来都有自己交好的山上仙师、朝廷官员和江湖人士,以及由此不断延伸出来的人脉枝蔓,所以说以当下披云山和龙泉郡城作为山上山下两大中心的大骊新州,迅猛崛起,已是势不可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