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上) 第187章

作者:烽火戏诸

  陈平安缓缓登楼,开门而入,正厅并无神诰宗道姑的身影,环顾四周,最后看到了站在书房桌旁的女子。

  貌美道姑身穿道袍,却摘去了先前常年不换的鱼尾冠,变成了一顶莲花冠。她所在的神诰宗,在道教道统内部,是一个颇为怪诞的存在,道统复杂驳杂,传承混乱,道家三教皆有香火,是一笔糊涂账。

  贺小凉一手扶在书案上,开门见山道:“陈平安,我这趟来找你,是受人之托。陆掌……”

  那个“教”字,差点就要脱口而出,贺小凉脸色如常地改口道:“陆沉,也就是曾经去过泥瓶巷的那位道人,他如今就在龙泉小镇,只是不方便见你,就要我来取回一张药方,只是最后那张,盖有四字朱印的那张,除此之外,还要我还给你……”

  说到这里,贺小凉微微一笑,“一颗蛇胆石。从此之后,你与他一笔勾销。你走你的阳关道,他走他的独木桥。他亲口说,‘日后我们若是还有机会相见,大可以坐下来,桃李春风一杯酒。’”

  陈平安既松了口气落回肚子,又提起了一口气堵在嗓子眼。

  不是为了阮邛铸造的那把剑,而是单单冲着自己来的。

  贺小凉微笑道:“他最后还要我转告你,从今往后,好自为之,记得一定要在南涧国止步下船。”

  陈平安点头道:“好的。”

  贺小凉指了指正厅的桌子,两人相对而坐,贺小凉想了想,手掌一抹,桌上出现了一方亡国之后流落民间的传国玉玺,方方正正,质地则凝脂圆润,这是一件咫尺物,比起已经相当珍稀的方寸物,更加难得一见,少年崔瀺随身携带有一件,当初在大隋书院东山之巅,就是从里头掏出数十件法宝,一夜过后,打出了“蔡家老祖宗”的名号。

  然后贺小凉又伸手提了提,咫尺之物的玉玺上方,悬浮有一件刻有云篆的古砚,之后古砚里头跑出来一本玉质古书,最后古书之中,飘出了一张小荷叶,最后的最后,才是从方寸物的荷叶当中,滚落出一颗蛇胆石,正是陈平安交由贺小凉转赠陆沉的那颗。

  一样咫尺物,三件方寸物。

  这叫无声的炫富。

  而且炫富炫得一气呵成。

  可能天底下任何一位十境练气士,瞧见了这个,都会把眼珠子瞪出来。

  别人最多是躺着挣钱,贺小凉却是躺着接纳福缘。

  贺小凉重新收起荷叶、玉书、古砚和玉玺,然后将那颗蛇胆石轻轻推向陈平安那边。

  看到陈平安似乎不敢收下蛇胆石,贺小凉坦诚道:“放心,这次陆沉不会再动手脚了,就像他亲口保证你我之间的这次见面,不管我做什么说什么,都不会运用神通窥视,他只要亲口说了,你我就可以相信。”

  陈平安这才驾驭十五,从里头飘出一张药方,印有“陆沉敕令”四字。

  贺小凉没有伸手去拿,只是运用术法,将其收入自己方寸物荷叶当中。

  做过此事,贺小凉神色明显轻松了许多,甚至拿起了一只名为火梨的灵果,轻轻咬了一口,笑道:“好了,公事已了,接下来就是私事了,陈平安,你别紧张。”

  陈平安无奈苦笑,我能不紧张吗?

  贺小凉问道:“你有没有听说,我已经离开神诰宗?”

  陈平安摇头。

  贺小凉自嘲道:“看来还是道行太低,名气太小。”

  贺小凉笑了笑,不急着开口说话,有滋有味吃着火梨,此物能够抵御寒意,让人通体舒泰,至于一颗火梨蕴含的灵气,不值一提,远远不如长春橘,故而售价不贵,经常是山下的将相公卿,在冬春之际的待客必备之物。

  但是在青瓷果盘里,却是长春橘更多,火梨屈指可数。如果不是跟春水秋实问过价格,陈平安绝对会以为数量稀少的火梨,价格更贵。

  其实这正是打醮山这类仙家山头的底蕴,不小家子气。

  贺小凉吃着火梨,优哉游哉,神色闲适。

  陈平安就这么正襟危坐,不知道这位仙师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

  东宝瓶洲,一洲道统的玉女,贺小凉不知为何宣布脱离神诰宗。有人说是私下爱慕那位去往中土神洲、负责掌管上宗道经的小师叔,年轻道姑终于春心生发,天雷勾动地火,一发不可收拾,竟是要学那夫唱妇随,舍了宗门师恩和长生大道都一并不要了。

  贺小凉卸任玉女,宝瓶洲有道家三宗,新一任玉女脱颖而出,不再是拥有天君坐镇的神诰宗,而是秋水宗一位名声不显的少女道姑。外界揣测这是贺小凉的行径,在一洲道统内部惹起了公愤,才害得神诰宗失去了“金童玉女俱在一宗”的大好局面。而贺小凉的恩师,更是勃然大怒,公开扬言要清理门户,差一点就要亲自下山追寻贺小凉的行踪,天君祁真好不容易才拦阻下来。

  世人皆知贺小凉的传道恩师,对她寄予厚望,倾心栽培,几乎视若亲生女儿。

  这在神诰宗都是有目共睹的事实。

  因此老神仙为此伤透了心,也是情理之中。

  但是难免会有人狐疑,怎的不是说那贺小凉,福缘之深,冠绝一洲吗?为何会沦落到如此境地?

  难道说是她闷声发大财,捞取到了更大的机缘?以至于连师父宗门都可以抛弃?但是道统之内,规矩森严,丝毫不比儒家学宫书院逊色,贺小凉就算到了神诰宗的中土上宗,背负着这么大的骂名,当真能够长相厮守在那位掌经道士身边?

  好在正阳山和风雷园一战,转移了视线。

  轰轰烈烈的打生打死,比起柔肠百转的爱恨纠葛,似乎更有吸引力。

  陈平安看着贺小凉吃过了一整颗火梨,好像还是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只好小声问道:“贺仙师,你找我有什么事情?”

  思绪飘远的贺小凉收起心神,仍是没有说话,反而仔细打量起了陈平安。

  比起第一次相逢于骊珠洞天的青牛背,少年个子稍高,肤色稍白,眉眼之间,也有了一丝灵秀精彩。

  身为一教掌教的道士陆沉,在贺小凉去往梧桐树悄悄登船之前,就有过一番开诚布公的言谈。

  除了贺小凉说给陈平安听的,其实还有许多“说不得,不可道”的内幕,比如陆沉当时就身在泥瓶巷少年祖宅的隔壁,坐在灶台前的小板凳上,拿着吹火筒,身为客人却要忙着做饭。而身为主人的少女稚圭,却懒洋洋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时不时还会扭头望向灶房,催促陆沉,能不能快一点。

  贺小凉当时坐在陆沉附近,在知道这位年轻道人的真正身份后,贺小凉不知为何,心如止水,这让她自己都感到奇怪。

  当时陆沉一边略带自得之色,嘴上则埋怨着吐苦水,“当时你齐静春乱点鸳鸯谱,抛给贫道一个天大难题。来而不往非礼也,贫道就干脆当回牵红线的月老,看到底是谁棋高一着。”

  陆沉说这些混账话的时候,满脸坏笑。

  只是贺小凉无动于衷,由内而外,皆是如此。

  这让陆沉觉得很没劲。

  她的性子太像大师兄了,若是像二师兄那样的,才有趣,但是有趣归有趣,相处起来绝对不轻松。

  比如小镇走出去的杏花巷少年,马苦玄。

  陆沉在耐心等着生米煮成熟饭的期间,直白无误地告诉贺小凉,陈平安送出手的两颗蛇胆石,他和她的各占其一,这就如同一条河的两岸,而那几张药方,尤其是“陆沉敕令”四个朱印,则是一座桥梁。

  虽然这是陆沉的一桩深远算计,其实谈不上什么恶意。

  恰恰相反,这才是陈平安离开小镇之后,气运一事,能够否极泰来的一半原因,一半是本命瓷破碎,次次吸引机缘却次次错过,只是靠着天生命硬,靠着一股子娘胎里带出来的犟劲,或者说作为关键棋子的特殊身份,硬生生熬到了大局落定,等到了后续冥冥之中,一些无形之中的天道补偿。

  至于另外一半,就是他陆沉的手笔了。

  可能齐静春早已看穿,但是愿意顺水推舟,相信陈平安吉人自有天相,懂得取舍,故而乐见其成,看不见的人,如陈平安自己,自然毫无察觉。

  因为桥梁搭建而起之后,陈平安与贺小凉出现了一种玄之又玄的牵连,福祸相依,一起分摊。

  所以说,陈平安分去了贺小凉足足半数的福缘!

  话说回来,寻常人接纳这份机缘后,说不定早就暴毙了。

  若是命薄如纸,别说是倾盆大雨,一滴雨水就给打穿了。

  或是哪怕命很硬,却一意孤行,什么都敢拿都敢要,有些看似很小的因果,最终来得排山倒海,别说是福禄街的青石板路,就是西边大山都会被摧毁得半点不剩。

  陆沉初衷并无恶意,但是至于陈平安会不会被撑死,因福生祸,陆沉是全然不在乎。

  无非是事后间接证明,你齐静春看错了人而已。

  听过了一位道家掌教的泄露天机。

  贺小凉在那一刻,始终心如止水的心境,终于开始出现破绽,如镜面出现裂缝。

  她心知肚明,一生顺遂、洪福齐天的那个贺小凉,走到了一处崖畔,是契合大道逆流而上的宗旨,破镜重圆,从此一步登天,还是一步跨出去,坠入万丈悬崖,粉身碎骨,只在她接下来的一步之间。

  而且哪怕选对了,也未必能够像之前的修行,那么一日千里,毫无阻滞。

  当时已是她万事如意的人生中,最为险峻的时刻。

  尤其是那种身不由己、沦为棋子的感觉,糟糕至极。

  修行,可不是为了去当一个大人物的牵线傀儡,哪怕这个大人物是陆沉,是青冥天下的一教掌教!

  比起之前的那一次,还要让贺小凉感到心烦意乱。

  在她十四岁那年,她成功斩断赤龙的那一天起,少女贺小凉就发现师父看待自己的眼神,变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单纯的少女开始知道,那种会让她感到一丝不舒服的眼神,已经不单单是长辈看晚辈的慈祥,而是夹杂着男人看待女人的意味。

  但是当时掌教祁真正在闭关,神诰宗上下紧张万分,

  在她离开神诰宗去往骊珠洞天之前,老人便直截了当与她说了,打开天窗说了一番亮话,要她做一对道侣!

  老人还说,他为了她,甚至可以离开神诰宗,做一对逍遥快活于高山大泽、不用计较世俗眼光的野鸳鸯,若是贺小凉不愿颠沛流离,那也无妨,大不了继续做表面上的师徒,暗中结为道侣,老人保证那部阐述双修大道的残卷,可以让师徒二人都跻身上五境,绝非拙劣下作的房中术、采阴补阳之流。

  贺小凉不愿意。

  而且没有任何虚与委蛇,若非当时老人没有把握无声无息地拿下她,恐怕早就出手了。

  这才有了去往骊珠洞天的那趟远游。

  因为有些风景,贺小凉只想独力走到山巅,亲眼去看。

  其实对于什么世人眼中的双修之法、什么悖理风俗的师徒道侣,贺小凉并不是那么看重,也无多少偏见。

  贺小凉只重大道!

  道家真正上乘的双修秘术,其实远远不是凡夫俗子误以为的那般不堪,

  是性命双修的一个旁支,甚至不会被划入“也是道”的诸多旁门左道当中。

  旁门左道,之所以听上去贬义,其实在山上练气士而言,无非是无法直达上五境而已,一样是了不起的登山大道。

  在贺小凉从大骊返回后,那位授业恩师,彻底撕去慈祥长辈的伪装,循循善诱,言语胁迫,愤懑恫吓,手段百出。

  贺小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应对得从容不迫,但是内心深处,她觉得有些可悲,因为她知道这就是老人所选的大道,但是太小了,太偏了,她不愿意陪着老人,走这条尽头处风景远远不够壮丽的狭窄道路。

  之后,风雪庙陆地剑仙魏晋进入南涧国,老人误以为是贺小凉请来的援手,一时间收敛许多,不曾想贺小凉拒绝了魏晋,魏晋浑浑噩噩,醉酒骑驴远去江湖,这让老人只觉得柳暗花明又一村,但是好事多磨,那个与他辈份相当的年轻道士,修为不高,却敢庇护贺小凉,跟他当面叫板,还撂下一句令人背脊发寒的狠话,又让老人进不得退不得,十分为难。可说来好笑,那个家伙很快就匆忙赶往中土神洲,匆忙到只能跟贺小凉有过一场私下谈话,不管如何,贺小凉并非像外界所想那般,依附于小师叔,而是选择勾掉神诰宗的在册道籍,这让老人觉得真是柳暗花明一村又一村,机会终于来了,但是掌教祁真对此颇为宽容,力排众议,不追究贺小凉的背叛宗门,其余一干神诰宗长老,虽然几乎人人愤懑,觉得宗门养了一条养不熟的白眼狼,但是既然掌门天君都发话了,也只好作罢,只有贺小凉的师父,想要下山“诘问”于她,依然被祁真劝回山门。

  说是劝回。

  其实当时已经跟随陆沉去往大骊的贺小凉,听闻消息后,她比谁都清楚,掌门祁真一定是强行拦阻了老人,说不定还是大打出手,才将老人打回了自己府邸。

  因为一旦没有了她,老人那条原本早已风雨飘摇、破败不堪的大道,就要彻底断绝。

  以老人执拗的性格,绝对不会就此罢休。

  但是注定一切徒劳。

  因为她身后站着陆沉。

  是一个能够对天君祁真随意发号施令的存在。

  贺小凉思绪万千。

  一直没有回答陈平安的问题。

  陈平安便只好安静等着。

  “陆沉再深谋远虑,也不过是顺势而为。”贺小凉突然眼睛一亮,猛然站起身,似乎解开了心中某个死结,“原来缘来,就是天作之合。”

  但是贺小凉又蓦然心神颤抖起来。

  她依稀记得,第一次见到少年,只看出来了有缘却缘浅。

  这才是她的大道本心。

  但是为何现在却会觉得缘来缘深?甚至还会觉得是“天作之合”?

  这还是陆沉这位道家掌教的推衍计算!

  果不其然,心湖之中,有个懒洋洋的嗓音略带笑意,“不错,能够想明白这一点,说明经此一役,扪心自问之后,你交出了正确的答卷,你的心镜裂缝已经弥补齐全,哪怕是将来再有重创,也不至于像今天之前,极有可能一裂即碎,接下来,你可以去往俱芦洲闯荡了。”

  “事先说明,贫道可没有偷听偷看,只是之前早早在你心湖埋下了一点东西,当你得出答案后,就会解开,贫道便能知晓了。”

  “不说这些,那么最后,贫道又有一问需要你扪心自问,你应该如何处置陈平安呢?”

  “嗯,这么说话有些文绉绉了,不是贫道的一贯风格,不如换成‘贺小凉,摸着你那深藏不露的胸脯,问一问你的良心,要不要斩草除根,将你眼前这个暂时不知缘是善恶的……有缘人,一掌拍死,以免心结成死结,坏了将来的大道根本’?”

  容颜极美的年轻道姑,望向坐着的少年。

  她面容潮红,她眼眸冰冷。

  陈平安与她对视。

  如坠冰窖。

  腰间养剑葫内,初一和十五蓄势待发。

  杀不杀少年?

  好像都会是陆沉的意料之中,算计之内。

  第一次,是贺小凉要过自己那一关,这一次,则是要过道家掌教亲手布置的一关,当然陆沉不会倾力而为,否则就跟直接杀人无异了,他显然对贺小凉是寄予厚望的,不至于自己打自己耳光。

  貌美道姑第二次扪心自问,森寒眼神,逐渐变得媚眼如丝,更不用说脸颊绯红,让她那张原本端庄的容颜,变得让人感到极为陌生。

  只是心湖之上,涟漪大振,惊涛骇浪,苦不堪言。

  陈平安一言不发,死死盯住那位言行古怪的神诰宗道姑。

  甚至有些怀疑,是不是传说中擅长蛊惑人心的狐妖,变幻成了贺小凉的模样,否则怎么可能判若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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