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上) 第186章

作者:烽火戏诸

  原来此物能够清肝明目,是三洲豪阀世族的心头好,不缺钱的文豪硕儒之间,最喜欢馈赠这种灵茶,以至于在一些个崇尚茶道的王朝国家,此茶促成了一股雅贿之风,那可就不是几两半斤的苦雀舌,而是一大盒送礼,而官员贬谪,好友送行,更是砸锅卖铁也要凑出些苦雀舌,算是寄予“苦尽甘来”的美好寓意。

  除此还有各色精美糕点和灵物瓜果,价格不菲,只是比起一两难求的苦雀舌,就要逊色许多。

  山上山下的联系,比陈平安想象中要紧密许多,两者之间可能存在着天堑鸿沟,但是之上架有座座桥梁,种种礼尚往来,其中皆是暴利。

  陈平安一边竖耳聆听春水的言语,一边不露声色地观察四周,最主要还是前方三拨客人,毫无悬念,是山上神仙中的有钱人。

  渡船从俱芦洲而来,虽然也有往返生意的可能性,但多半还是俱芦洲本土人氏,因为几乎哪怕是稚童也是如此,只不过长剑换成了短剑而已,

  但是无论妇孺老幼,只要是佩剑,就绝不花俏,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剑鞘没有镶嵌奇珍异宝,更无拖曳一根华美剑穗。

  在陈平安正前方,是一大家子,身材极高的妇人,坐在主位上,颧骨高耸,姿色绝对称不上美人,但是气势凌人,习惯性嘴唇抿起,喜欢眯眼观人。

  她身边是一位殷勤跑腿的文雅男子,相貌堂堂,面如冠玉,但是只要是跟妇人说话,就满脸笑意,弓背弯腰,不像是什么一家之主,若非屁股底下的座位骗不了人,反倒是更像浪荡贵妇私下豢养的小白脸。

  他怀里抱着一个四五岁大的孩子,模样随男人,粉雕玉琢,颇为讨喜,气度则是完全随妇人,就不那么可爱了。

  一位鹤发鸡皮的老妪,是家族的教习嬷嬷,身边跟着一个俏丽丫鬟,气质跟老妪如出一辙,很冷。

  还有一位身材高大健硕的中年男子,端坐在妇人左手边的椅子上,偶有转头,望向那个殷勤男子,嘴角便渗出一丝讥讽。若是与他对视,男子非但不会遮掩轻视之意,反而堂而皇之地扯开嘴角,而那位一家之主身份的男子,竟然主动点头陪着笑。

  陈平安借着欣赏那幅画卷的机会,把所有细节收入眼帘。

  秋实忍不住直愣愣多看了几眼,很快就被春水拧了一下胳膊,不曾想那名高大男子身体后仰,转过头,皮笑肉不笑地咧咧嘴,露出一口雪白森森的牙齿,吓得秋实赶紧低头,大气都不敢喘。

  在男人转回头去后,春水气得狠狠踩了秋实一脚,疼得后者倒抽一口冷气,满脸哀怨望向姐姐。

  最左边,孤零零坐着一个儒衫老人,头戴一顶老旧貂帽,脱了靴子盘腿而坐,缩在宽大椅子上,有些滑稽可笑。

  右边,两名年轻剑修,一男一女,瞧着岁数都不大,二十岁出头,至于真实岁数,难说。

  年轻男子横剑在膝,轻轻拍打剑鞘。

  女子除了悬佩长剑,发髻之间,不插珠钗,竟是一柄无锋小剑,只是小剑剑柄,悬挂下一粒黄豆大小的雪白珠子,熠熠生辉,正大光明。

  这不明摆着昭告天下,我身怀异宝吗?

  恐怕这就是艺高人胆大吧,陈平安只能如此解释。

  总之最前边占据着最佳位置的三拨人,没有一方像是好惹的。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屏气凝神,目不转睛地望向那幅画卷。

  正阳山,护山搬山猿。仇家之一。

  而且是那种必须得报仇的大仇家。

  风雷园刘灞桥,也算旧识。好像偏偏喜欢上了正阳山的仙子苏稼。当时宁姑娘还问了一个让刘灞桥很难堪的问题。

  陈平安端坐在椅上,突然想起一事,开口让春水秋实吃那苦雀舌茶叶。

  但是这一次,就连秋实都使劲摇头。

  春水悄悄指了指站在前方外围的鲲船执事,陈平安心中了然,便问道:“我能拿一些回去吗?还是说只能坐在这里吃茶?”

  春水俏脸微红,怯生生道:“公子,带走是可以带走,可好像没人这么做过。”

  陈平安咧嘴,大大方方,抓了一二两茶叶放入袖袋,微微加重嗓音,“这么好的茶叶,以后我得回了屋子,再细嚼慢咽,好好吃上一次。”

  陈平安安静等待那场大战的到来。

  只是就在此时,心湖之间,有半生不熟的一个嗓音柔柔响起,喊了他一声,“陈平安。”

  陈平安下意识就要四处张望,但是很快克制住这股冲动,记性极好的他很快想起了一个人。

  当时在家乡青牛背那边,第一次看到,陈平安就觉得她和身旁的一位同伴,像是从画里联袂走出的一双神仙,金童玉女,神仙美眷。

  她应该叫贺小凉。

  这位据说是神诰宗鼎鼎大名的道姑仙子,还是青衣小童最最仰慕倾心的仙子,比起苏稼还要喜欢,曾经说过一句半戏谑半真心的浑话,若是有机会给他摸上一摸贺仙子的手,他便是折寿百年都毫不犹豫。

  那个嗓音继续轻柔响起在陈平安心扉之间,“你能不能现在回来一趟,我有事相商,平时人多眼杂,只能借这个机会跟你聊聊。”

  陈平安一番权衡利弊,瞥了眼腰间的朱红色酒葫芦,在心中默念道:“好的。”

  陈平安起身,跟春水说是要回房间一趟,去去就回。

  春水想要帮着带路,陈平安笑着说不用,这么一小段路程,哪里会走错。

  陈平安从她手中接过钥匙,默默离开人群。

  ————

  凳子椅子,人山人海。

  最后边,站着一个背负桃木剑的落魄道士,实在没有气力去争抢地盘,又是与世无争的腼腆性格,呆呆站在最后边,束手无策,他手中也端了条凳子,只是却发现层层叠叠的长凳椅子,站满了看客,还有人肩头上骑着稚童孩子,他哪怕站在凳子上,哪里能看得见那幅画卷半点光景?

  他不过是堪堪跻身三境,远远没有达到中五境所谓吸风饮露、不食五谷的服气辟谷,鲲船从俱芦洲跨洲南下,旅程漫长,想要下船都难,只有中五境的洞府境练气士,才能开始勉强御风而行,想要从鲲船上一跃而下,逍遥御风落地,恐怕一般的观海境都力所未逮,唯有第八境龙门境的大修士,才能不被天地所拘束,能够真正意义上的乘风而行。

  他这趟渡船南下之行,之所以如此窘迫,是出了一点意外,一是头脑发热,买了两张对他而言十分昂贵烧钱的符箓,二是好不容易靠着险象环生的一场厮杀,斩妖除魔得来的一粒宝珠,想要脱手卖个公道价格,不曾想到了鲲船上,没谈拢价格,店铺愿意买,但是出价太低,年轻道士原本想着靠着这份收入,拆东墙补西墙,渡过难关,若是略有盈余,说不定还能难得阔气一回,住上一间中等房。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

  铜钱难死英雄汉,更何况他连英雄都算不得,只是个一心想着斩妖除魔、却事与愿违的可怜虫罢了。

  真正的“张家天师”,岂会收了银钱,答应人家去捉妖,却害得好好一户殷实门户,沦落到家破人亡的地步?

  那户人家最后活下来的两个孩子,质朴懵懂,不怪他的本事不济,可是年轻道人会怪自己。

  一想到这个,眼眶微红的年轻道人放下凳子,坐在那边,双手撑在膝盖上,背着一把桃木剑的年轻人有些茫然。突然觉得自己当初舍了科举功名,一心访仙问道,最后拜师学艺,学艺未精便兴冲冲下山,想着荡除妖魔,是不是其实一开始就错了?

  想到了真正的伤心处,愧疚难当的年轻道人红着眼睛,抬起一手,握拳轻轻捶打着心口,好像这样才能好受一些。

  然后他突然发现眼前有一只手,手上摊放着一块刻有“打醮山天字号”的精美玉佩,他抬起视线,看到一张肤色黝黑、却也端正的少年脸庞,那人笑道:“我是住在天字号房间的,你如果真想进去看画卷,可以借给你用一下,到了第二排后,去找名为春水秋实的姑娘便是,就说……你是陈平安的朋友,她们很容易认出来的,因为是同胞姐妹,长得很像。”

  年轻道人张着嘴巴,傻乎乎呆着不说话。

  陈平安将玉佩往他怀里一塞,转身小跑离去,转头笑道:“在那边坐下后,记得还我啊。”

  陈平安一边跑一边想,这个年轻道士也太想不开了,不过是没法子看清楚花鸟长幅的画面而已,就这么伤心伤肺?把先前恰好经过的陈平安给看得一愣一愣的,恁大一个男人,竟然还抹起了眼泪,难不成跟刘灞桥和青衣小童一般,也是那位苏稼仙子的爱慕者?

  但是这些,都不是陈平安递出玉佩的真正原因。

  陈平安只是想起了自己五岁的时候,那个冬天的黄昏里,一遍一遍走在家家户户大门紧闭的泥瓶巷,也是一样偷着哭。

  反正大家都在渡船上,这个瞧着比自己还穷酸的道士,如何都跑不掉,而且退一万步说,就算真丢了一块玉佩,大不了暂时记在魏檗账上,下次他再还钱给魏檗便是,相信打醮山已经给了那么大人情,应该不介意再多给一点。

  实在不行,他陈平安在方寸物“十五”里头,有钱!

  ————

  陈平安暂住的房屋书房内,有一位身穿宽松道袍的年轻女冠,坐在桌后,轻轻翻过一页页写满楷书的纸张。

  容颜极美。

  道姑一手托着腮帮,一手翻过纸张,姿容慵懒。

  这个时候的女子,可能才是最让风雪庙魏晋动心的,才会让一位宝瓶洲最年轻的剑仙,喝了一壶佳酿又一壶烈酒,始终都无法解忧,借酒浇愁愁更愁,愁得一位走遍江湖、看尽山河的潇洒剑仙,都要肝肠尽断。

第211章 天作之合

  年轻道人满心汗水地握着那枚玉牌,往拥挤人海钻去,一路上惹来谩骂无数,等到一位站在天字号房座位附近的打醮山执事,发现有这么个愣头青,板着脸走去,正要出声叱问,却看到那名年轻人摊开手,露出刻有天字房乙号的精美玉牌,执事立即露出和颜悦色的面容,低声询问道:“可是乙号房的住客?”

  因为大半个月下来,打醮山鲲船对于天字房贵客的大致容貌,都有了解,执事才有此问。

  年轻道人鼓起勇气道:“小道张山,如今游方历练,虽是龙虎山张氏的远支,但是尚未正式录入俱芦洲龙虎山下宗、青词宗的在册道牒,与那住在乙号房的陈平安是……朋友。有事来晚了,这就要去找春水秋实两位姑娘。”

  话说出口后,年轻人便有些后悔,觉得自己实在太过冲动和唐突了,不该接了玉牌还不知好歹,年轻人心思细腻,情绪内敛,想问题就喜欢钻牛角尖,一时间竟有些痴了,觉得自己好像事事都是如此,学艺是这样热血上头,斩妖除魔也是意气用事,如今还是。

  在背负桃木剑的年轻人悔恨惶恐之际,那名已经执事放下心来,笑意更浓,侧过身伸出一手,示意年轻道人可以前行了,中年执事言语恭敬道:“请张仙师随我来。”

  之后从走到座位附近,听过情况后,春水主动让出椅子,打醮山又增添了一把紫檀椅,年轻道人落座,都像是在做梦。

  由于那位体态婀娜的婢女刚刚离开椅子,在他坐下后,还留有残余的温热,这让年轻道人坐立难安,脸皮子很薄的他有些脸红,赶紧挪了挪屁股,只敢坐在椅子边沿,好像自己不这么做,就是亵渎了那位姑娘。

  秋实看到这一幕后,有些好笑。

  春水虽然心中奇怪,陈平安怎么就跟这位落魄道士有了关系,可她脸上没有流露出什么,坐在年轻道人身旁的新增椅子上,作为仙家大派出身的婢女,学会察言观色是入门功夫,秋实看得到的,春水当然更不会漏掉,她微微抿起嘴,没来由将这位先前在观景台见过多次的龙虎山边缘道士,跟客人陈平安做了对比,一样是贫寒出身和乘船远游,一样是头回见到大世面,年纪更轻的陈平安,明显就要坦然许多,绝不会如此局促不安。

  年轻道士惴惴不安,猛然记起一事,连忙转身递过那枚玉佩,“姑娘,这是陈平安的玉牌,还给你。”

  春水没有擅自收下那枚玉牌,柔声道:“陈公子去去就回,劳烦张仙师自己交还吧。”

  给那双春水漾漾的眼眸,那么近距离凝视着,桃木剑道人又一次脸红异常,嚅嚅喏喏收回手,大家风范,仙师气度,是半点没有的。

  年轻道人口渴异常,可惜只瞅见了一碟茶叶而无茶水,又不好意思开口询问讨要,只好憋着。

  一直觉得这个年轻道士好玩的少女秋实,她便抓起一片苦雀舌凉茶,放入嘴中,促狭道:“张仙师,这茶叶就是这么吃的,不用火炉煮茶那么麻烦。”

  春水有些无奈,但是当下不好教训妹妹的无礼莽撞。

  但是她无比清楚,若是个性情狭隘偏激的人物,可就要记仇了。

  好在年轻道人是个性格温良的,只是满脸涨红,伸手双指捻起两片茶叶,放入嘴中,轻轻咀嚼起来。

  然后年轻人的脸色,精彩异常。

  像是稚童第一次吃酸橘或是黄连,恨不得浑身颤抖几下。

  秋实捂嘴娇笑,逗弄这个年轻道士,太有趣了。

  春水则有些疑惑。

  年轻道人无意间泄露出来的一个细节,双指捻物,食指在下,中指在上,分明是常年下棋拈子的动作,才会如此自然而然,浑然不觉。

  若是穷人门户走出来的底层练气士,恐怕连看一眼棋盘的机会都没有,毕竟琴棋书画,皆是富家事,哪怕成为了山上人,可下棋一事,最讲究聚精会神,而且深不见底,一个下五境的练气士,除非自幼喜好,否则绝不会分心去学棋,是陶冶情操重要?还是滴水穿石、增长修为重要?

  见微知著,春水心中了然,她觉得这才是真正有趣的地方。

  住在天字号房的陈平安,是市井巷弄走出的少年,却能够每天站在在观景台,练拳看云海。

  而这个腼腆羞涩的年轻道人,多半是书香门第浸染多年的士族弟子,俗世身份不算太差,可惜在神仙扎堆的山上,却完全不够用,最终只能在鲲船甲板上散步。

  春水无意间看到前排位置上,那个被怯懦男子抱在怀里的孩子,转头对她笑了笑。

  春水礼节性报以微笑。

  她想着天底下第一桩大考,应该就是投胎吧?

  而孩子则想着,这么一位好看的小姐姐,真该买回家中,给自己当贴身丫鬟,冬天翻书手冷了,就让她帮忙捂一捂。

  长相随爹的孩子扯了扯妇人袖子,妇人虽然平时神色倨傲,可是在孩子这边却极为宠溺,笑着低头凑过去,孩子轻声说出了想法。

  妇人转头看了眼身后的春水,眼神漠然,然后对自己儿子笑道:“资质太差了,中五境想都不用想,哪怕堆再多的天材地宝给她,也是妄想。没事,等在老龙城那边下了船,娘亲给你找一个洞府境的女子做丫鬟。”

  妇人嘴上说着,要中五境的女子当婢女,不但孩子相信了,身边众人谁都没有觉得荒诞。

  妇人言语并不藏藏掖掖,春水脸色惨白。

  终生无望跻身中五境。

  这让她感到绝望。

  妇人突然再次转过头,瞥了眼秋实,“呦,这个小丫头还有点希望,不过一看就不是好生养的,不如先前那个瞧着喜庆,儿子,这个喜欢吗?喜欢的话,娘亲可以跟打醮山开口买下来。”

  孩子顺着妇人的视线转头望去,一脸嫌弃道:“干瘦干瘦的,跟娘亲差不多,我可不喜欢。”

  身材高大却枯瘦的妇人,竟是半点不恼,揉了揉孩子的脑袋,欢快大笑,如夜鸮在枝头哀嚎,瘆人恐怖。

  秋实一脸茫然。

  姐姐春水低敛眉眼,五指如葱的漂亮双手叠放在膝盖上,青筋显现。

  ————

  虽然对那位道姑印象很好,但是陈平安还是运用心意,主动联系了养剑葫内的初一十五。

  得到回应后,这才心思稍定。

  天上是掉下来馅饼,还是掉石头,都要小心。

  曾经姚老头每次喝过酒,就喜欢说些当时弟子学徒们都爱听的言语,神神道道,那会儿,刘羡阳会觉得不耐烦,老人其余弟子,只是觉得醉话连篇的老家伙,比起平时板起脸训人要和蔼可亲,至于说了什么内容,都不会在意。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数,厚的,是福禄街桃叶巷的石板路,莫说是刮风下雨,就是天上砸下刀子,都不怕走不了路,薄的,就是小巷子里的泥路,稍微下点雨水,就要泥泞不堪,更薄的,就是一层纸,说破就破,便是老天爷赏赐好东西,也成了坏事情,因为拿不住。

  陈平安每次都会坐在最远的地方,默默记在心里。

  有意思的是,姚老头平日里最不愿意跟学徒陈平安讲什么,但是他说的话,反而是陈平安最听得进去,也最愿意当真。

  坏人做一回好事,多稀罕,有几人等得到?可好人做一回坏事,只要落在自己头上,多半哭都来不及。

  陈平安不希望这趟见面,是什么阴谋诡计。

  如果是一件逃无可逃的坏事,那么他猜测,极有可能是背后槐木剑匣里的那把剑,即便魏檗、阮邛和杨老头三方联手遮掩,仍是露出了蛛丝马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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