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烽火戏诸侯
如今青冥天下的乱局,罪魁祸首,主谋就是吴霜降。
但是最让庞鼎忌惮的,还是那份诏书上边的第三个“名字”,稳居魔道第一人的那位白帝城城主,郑居中。
天魔已经被陆沉镇压。
郑居中这尊可谓行事百无禁忌的魔头,又该谁来处置?
庞鼎其实早已暗中反复确认,陈平安那尊法相周边的那道“天门”附近,并无郑居中藏在某地。
否则掌教余斗的提醒,黄界首的劝说,都拦不住这位灵宝城城主的出手。
紫气楼一位副楼主,身形佝偻的老妪,细眯起一双眼眸,以心声说道:“丫头,瞪大眼睛,好好瞧仔细了,心中牢牢记住,这大概就是你们这条道路的极致了。再不要走在路上表面恭敬,返回道场实则目中无人,觉得白玉京境界高的,只是占了年龄大的便宜,姓陈的这家伙不就比你更年轻?”
老妪身边站着一位出类拔萃的姜氏子弟,名为姜玉微,道号“危心”。她既是剑修,也是武夫。所以老妪才会有这番叮嘱。
姜玉微仰头望向那位整座天下的不速之客,心神震动,她若非亲眼见,绝对不会相信人间会有这么年纪轻轻的剑仙兼宗师。
老妪打趣道:“是要你胜过他,在大道上追赶他,不是要你仰慕他,一门心思想要结为道侣,想睡他。”
姜玉微收回视线,无奈道:“没有这份男女情爱的心思。”
老妪说道:“好不容易终于证道飞升了,来这边耀武扬威的急迫心情,我是可以理解的,可惜过于年轻气盛了,完全不懂养气收神的道理。”
姜玉微不敢妄下定论。
老妪摇摇头,“确实年轻,年轻得让人嫉妒。问题是不到五十年间,短短半百岁月,任你再是苦出身,又能吃多少苦呢?这家伙,还是不晓得遭了天厌受天殛的可怕之处,不出意料的话,这厮迟早要栽个大跟头,不是浩然便是在蛮荒。也不知道我们白玉京能不能再见着这张脸庞。”
姜玉微知道这是这位老人家的一贯论调,天下道术的潮水,总是来了又去,去了又来,人间多少天骄的新鲜面孔,只是见过一两次,说没就没了。
等到那位剑仙与灵宝城庞鼎的一番言语对话,老妪脸色阴沉起来。
姜玉微也有几分恼火,“都是这样的身份和境界了,说话怎么如此粗鄙不堪。”
老妪厉色道:“不对!”
姜玉微疑惑不解,老妪欲言又止,终于还只是含糊一句:“这厮此次露面,明里暗里所求甚多,你以后会知道的。”
比如庞鼎今天若真是出手了,大概只会被那家伙“偷拳”?
云水楼。
白云生处是仙乡,其道统隶属于大掌教一脉,拥有两位女子楼主,她们专门负责为天下各国、大小道观打造道士度牒。
此地常年云雾缭绕,水波潋滟,最适宜饮酒夜游赏明月。
一位身穿湘水龙女裙、手戴明珠手串的女子天仙,头戴金步摇,略施脂粉,她嗓音软糯,轻声埋怨道:“陆掌教不济事,若是当年手脚利落些,在那骊珠洞天,直接将这位尚未发迹的年轻隐官给打闷棍套麻袋,卷来白玉京,当了四掌教,哪有如今一团乱麻的恩怨纠葛。”
另外那位楼主女仙极有英气,素面朝天,腰悬长刀,她双手抱住后脑勺,懒洋洋道:“是该如此,我第一眼瞧见那家伙,就觉得德不配位。”
道号山青的那位年轻道士,如今还在五彩天下,是陆沉代师收徒,成为了道祖名义上的关门弟子。
但是白玉京道官们心知肚明,不管是人望还是修为,山青距离“四掌教”还很远。况且在五彩天下,在宁姚手上吃过一次大亏。
如今掌教陆沉已经身在蛮荒,白玉京的道童们若是提及陆掌教,都会被长辈训斥一句,提醒慎言。怕就怕被天魔盯上。
只是她们两位,相信陆掌教总会没事的。
仪态万方的女子楼主感慨道:“日月更迭几千回,人间君名万遍呼。”
英气勃发的女仙点点头,“赚大发了。”
“相貌还是挺周正的。”
“志在与天地通的修道之人,讲求这副皮囊作甚。”
她们之所以会聊到这个话题,归功于陆掌教的帮忙扬名。
贫道是比陈隐官年纪略大一些,但是贫道比他英俊一百倍啊。
关于陈平安,白玉京这边,几乎是年年有说法,月月增事迹,耳朵都听出老茧了。
在剑气长城那边成名,竟然能够让宁姚心有所属。一个不是剑修的外乡人,竟能坐镇避暑行宫,随便调遣剑仙。
等到活着返回浩然天下,与中土神洲的武夫曹慈,便有了个“白衣曹青衫陈”的说法,好像武道之路的日月同辉。
约莫是白玉京的老人们,实在是见过太多的修道天材了,相对比较释然。毕竟多少万众瞩目的横空出世,都成昙花一现。
年轻道官们,心思和看法各异,就聊得比较多了。
不过那些持否定态度的年轻人,就算他们再眼高于顶,也说不出口那句“时无英雄竖子成名”,毕竟浩然天下道学高度如何,白玉京的学道之人,大可以随便评价,唯独对于剑气长城,他们在说话之前,还是要过一过脑子的。
每一个时代都有自己的“近代”。
能够在白玉京修道的最年轻一辈,绕得过整座天下的年轻天才,却好像怎么都绕不过浩然天下那个姓陈的。
故而有人笑言,近些年来,想要亲自掂量掂量“末代隐官”到底有几斤几两的白玉京道官,没有一百,也有几十。
现在机会来了。
于是他们怂了。
偶有几个沉默寡言的年轻道官,见过了天边的那尊巨大法相,他们非但没有气馁,就此意志消沉,反而激起了更大的信心,自然是好事。
一位雍容华贵的道家元君,身上道袍光彩耀目,她缩地山河,离开南华城道场。
她带着一位司职人间百花的嫡传弟子,一起来到书斋门口。
她便是南华城第一副城主,被尊称为魏夫人,道号“紫虚”。
魏夫人是青冥天下元君第一人,还是黄庭观一脉的开山祖师。如今的青冥天下候补之一。
魏夫人以心声问道:“方才陈剑仙是与你说了什么?”
那位女弟子摇摇头,也很纳闷,“回禀师尊,不敢隐瞒,对方不曾有任何言语,他只是看了眼我。”
魏夫人微笑道:“不必紧张,他拥有百花福地的那枚绳结,尚未归还花主齐芳,故而算是与你有缘。”
神霄城。
白玉京五城,如今神霄城高度与玉枢城堪堪持平,不过是从位置垫底,变成了垫底之一。况且近五百年来,还被两楼超越。
旧城主,是那位道号拟古的姚可久,老真人便是坐镇剑气长城天幕的三教圣人之一。去了异乡,便不再返乡了。
如今两位副城主,王勍,道号金磬。萧飞白,道号墨斗。他们是道侣,皆是仙人境,也都是姚可久的亲传弟子。
天生异象,那几位剑气长城出身的年轻剑修不约而同喊道:“隐官!”
他们也无所谓各自身边的白玉京道官是什么感想。
独自在桃林里边结茅练剑的董画符,他的称呼不太一样,二掌柜。
与董黑炭住处不远的旧刑官豪素,仰头与那位年轻隐官对视一眼。
豪素缓缓起身,自嘲不已,真是一条丧家之犬,奔波劳碌的命。
刚到神霄城练剑没几天,敢情自己又要搬家了?
当豪素站起身,王勍立即赶来此地。
豪素淡然笑道:“拦又拦不住,何必自讨苦吃,还不如假装不知情。”
王勍的答案却是让豪素大为意外,“拦不住,也不想拦,只是过来跟一见如故的好友豪素,说句话,道个别。”
豪素神色复杂,揉了揉脸颊,“早知道就不来神霄城趴窝了。”
但是天上的那尊法相,只是看了眼神霄城内的千里桃花,自顾自点头,陈平安微笑道:“姚老仙长诚不欺人,神霄城桃林确可动人心魄。”
这不是那种山上的访仙闲游,稀拉平常的客气话。
这就像两军对垒,双方即将短兵相接,生死相向,一方主将与那敌军阵营中的某位武将,抽空说上一句,某某真豪杰也。
一树树桃花,如获敕令,也如娇艳女子,愿为悦己者容,绵延千里的神霄城桃林,刹那之间,花开绚烂,仙境奇景,天下独绝。
豪素说道:“还好,我们隐官大人,还算讲点道义,暂时没有让我当那里应外合的贼人。”
王勍笑道:“希望不是‘暂时’,是永远才好。”
豪素问道:“隐官闹出这么一出,不会让你们成为例外的神霄城为难吧?”
王勍环顾四周,笑道:“不为难。师尊走了,师尊教给我们为人处世的大道理还在。”
黄界首站在镇岳宫烟霞洞外,眺望远处,老人伤感不已,大好河山,竟成疥壁。
白玉京的外患,何止是各州道官的人心浮动,何止是今日年轻剑仙的这场“问礼”?
牵一发而动全身。
白玉京有余掌教以伪十五境坐镇天地中央,震慑十四州群雄。
但是也别忘了,如今青冥天下,还有一位修士,同样跻身了伪十五境。
青神王朝的那位雅相,姚清分明已经跻身十四境,却选择进入某座武庙,转为兵家修士,殿内神像高居第二,且同时拥有了一条剑道和一条龙脉。
武庙姚清与白玉京余斗,双方在天地间,遥遥对峙。
各自都在等待一个能够毕其功于一役的机会。
姚清要求不高,与余斗兑子。
余斗当然也在找合适的机会,将连姚清带武庙一起斩草除根。
除了寥寥无几的道人,没有谁能够想得明白,为何分明大道无限高远的姚清要如此作为。
只因为他们并不清楚,后来的雅相,青冥天下的十人之一,昔年就只是一位混迹底层市井的浪荡少年。
是一位谁敢惹他、他就要卷袖子提刀去陋巷捅谁的……花臂郎!
白玉京某地,一群道官正在演算大道。
若说那尊剑仙法相是一场来者不善的问礼,那这些道官也是来而不往非礼也。
结果一位位道士先后都遭了反噬,或是脸色惨白,呕血不已,或是目眩神摇,跌坐在地,甚至还有道官差点直接跌境。
源于他们看到的大道景象,实在是太过诡异和凶险了。
历来单提某人来演算天机一事,都是越行家越小心,犹胜双方在台面上捉对厮杀的斗法。
即便他们不惜消耗道力,各类玄妙手段迭出,绕过了陈平安一座迷宫似的古怪天地,接下来的景象,还是让他们差点道心崩溃。
最前边,秉拂佩剑的中年道士,单手掐剑诀,背后有一轮大日宝轮,正是昔年主动从十四境退回飞升境的纯阳吕喦。
再后边,星河璀璨,一位身穿绘阴阳鱼图案的紫袍老道士,盘腿坐在一只巨大葫芦上边,正是合道星河的符箓于玄。
一片孤城万仞山,白帝城彩云间有位身形模糊的男人,双手负后,站在一杆大纛下边,上书“奉饶天下先”。
尤其是最高、最远处,有位头戴莲花冠的无脸道士,站在一条宛如光阴长河的水畔,脑袋微微倾斜,“笑望向”他们这些窥探天机的。
一位位亦真亦假的修士,一层层难以逾越的关隘,一次次阻碍白玉京道官们的合力推衍。
当一位老飞升,终于,终于快要遇见了陈平安的“真相”,最终一幕,让老道士踉跄后退,七窍流血,差点当场碎了道心。
只见一条通天接地的道路,缓缓走下一位身穿金色法袍的男人,无数的星辰渺小如一粒粒“珠子”,飞旋环绕在他四周。
“他”看着那位身形小如蝼蚁的飞升境,微笑道:“找我何事?”
当下,老飞升听不见身边道士的询问声音,他也顾不得擦拭满脸血污,只是反复喃喃道:“是周密,是周密……”
相较于天幕“大门”的法相,骤然间掠过一粒小如芥子的身影,悬在肩头一侧的空中。
道力足够的白玉京道官,都看得见那是一个头戴貂帽、双颊红彤彤的少女。
她伸手挡在嘴边,轻声道:“山主,我不但劝住了小陌别来,还劝住了山主夫人,这趟单独前来助阵,救驾有功是不奢望了,摇旗呐喊而已,山主放心,我做事情,有谱的。”
陈平安无奈道:“有谱没谱你说了不算。”
落在白玉京眼中,貂帽少女双手叉腰,大声问道:“先前是哪几个王八蛋,大言不惭说我家山主坏话的?有胆的,就站出来!”
便有一位中年道士,朗声道:“这里!”
谢狗看了眼他,挥挥手掌,“你退回去。”
他给整懵了。
谢狗满脸嫌弃,还是耐着性子解释一句,“换一个站出来,别是这么弱不禁风的,提醒一句,必须是飞升境起步,哈,别是什么玉璞的阿猫阿狗就瞎叫唤。”
还真有不信邪的道官,各自境界有高有低,他们都主动向前走出一步,其中有几个还自报名号了。
谢狗眯眼道:“哎呦喂,牛气啊,名字都记住了。惹恼了本次席,别说啥阿猫阿狗的,人,我都吃!”
刹那之间,貂帽少女抬起手,便有数以万计的剑光,在碧空如洗的青天骤然亮起,泼水似的砸向白玉京五城十二楼。
掌教余斗无动于衷,对此视而不见。
白玉京便没有开启任何一座阵法。
灵宝城那边,庞鼎一卷袖子,将速度惊人、瞬间便要冲入白玉京千里之内的小半剑光打散。
也有数位仙官各自施展术法神通,将剩余的几乎所有剑光都摧破殆尽,偶有几条“漏网之鱼”的凌厉剑光,歪歪斜斜的,不成气候,刚有一位仙人境祭出本命飞剑,就要将那两条剑光斩碎,心湖间却有师门长辈让他停手,与此同时,距离白玉京百里之外,两条瞧着纤细如绳索的剑光蓦然炸开,又是数以万计的剑光轰然散开,分别直奔紫气楼和灵宝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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