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下) 第944章

作者:烽火戏诸侯

  可即便是那位孙道长,不管他如何跟白玉京不对付,老观主也要说一句,我们恨余斗,骂余斗,什么都可以,但是余斗无私心。

  陈平安看遍白玉京五城十二楼。

  这里就是孙道长的落剑处。

  整座白玉京议论纷纷,如蚊蝇聚雷。

  事实上,整座天下的大修士都看见了这一幕,绝大多数都是不敢置信,觉得匪夷所思。这是要单挑整座白玉京的意思?

  只是更多的山巅大修士,还是不约而同询问一二事,这家伙到底是谁?此人与白玉京多大仇,至于用这种姿态现身青冥天下?

  玉皇城。

  别称青翠城,在白玉京的最北面。

  曾是道祖首徒寇名的上升地和传道地,此城管辖着数量众多的洞天福地。

  玉皇城也是白玉京历史上的第一座城池,与道祖亲手建造的紫气楼“同龄”。

  在青冥秘史当中,它们分别是古玉京山的第一城和第一楼,也可以说是道祖早年亲创的道教之初始“家业”。

  新任城主,是稚童容貌的姜云生,刚刚闭关成功,跻身飞升境。

  按照传统定例,继任了城主,三十六小洞天之一的灵蓍洞天,就成了姜云生的私人道场。

  不过姜云生刚刚从斧柯洞天那边游历归来,

  当年那个宝瓶洲的泥腿子少年,通过倒悬山大门,去往剑气长城。

  姜云生和剑仙张禄就是看门人,当然是见过陈平安的。

  不但见过陈平安,姜云生后来还见过陈平安的学生崔东山,弟子裴钱。

  姜云生轻轻叹气一声,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他本以为双方只是擦肩而过的人间过客,不曾想落了个相互敌对的田地。

  只是不知为何,姜云生总觉得有些不对劲,陈平安那尊气象雄伟的巨大法相,一双眼眸,好像格外注意自己?

  也就是如今当上了城主,境界也上去了,否则就他那暴脾气,搁在以前,“小道童”非要跳脚骂一句,冤有头债有主,你要登门寻仇,先找我家老祖或是庞城主啊,捡软柿子拿捏算怎么回事!

  若是陈平安此次登门,是要直接跟余掌教问剑,姜云生是打死都不信的。万一果真如此,只能解释为陈平安失心疯了。

  差了将近两个大境界。问剑一场?寻死才对。

  好在陈平安的视线只是一扫而过。

  姜云生不由自主抖了抖袖子,自己其实也是一位崭新飞升,说起来境界相当,直面陈平安,却是难掩紧张。

  紫气楼。

  位于白玉京最东边,位置既好且高。

  紫气楼姜氏,赫赫有名。

  楼主姜照磨,字潮生,道号“垂象”。飞升境圆满久矣。

  姜照磨要比余斗稍晚进入白玉京,他的前身便是自号垢道人的刘长洲。

  而他们与后来阴魂不散对余斗纠缠不休的鬼仙宝鳞,都曾是挚友,曾经结伴游历,横行天下。

  刘长洲早年曾经说过一句大逆不道却也脍炙人口的的名言,“我们是青冥天下的道士,青冥天下也会是我们的道场。”

  在白玉京道官当中,姜照磨剑术之高,仅次于余斗。此外姜照磨还是武学宗师,与林江仙有过数场不为人知的问拳。

  一位得道之士单独站在最高楼,双袖飘摇。他正是姜照磨。

  遥想当年,他曾在层层云海之上的天,齐静春的法相只是悬在宝瓶洲的半空。

  后者的身死道消,姜照磨跟庞鼎都是出过手的。

  姜照磨笑了笑,风水轮流转?自己竟然被一个小辈“低看”“小觑”了?

  终于。

  两两对视。

  姜照磨懒得言语,看得出来,此人刚刚证道,裹挟一洲天地之力,占了天大的便宜。只是徒然逞一时意气,这尊只能用来吓唬人的法相,又能支撑多久?

  有位老真人走出闭关的道场,好奇万分,以心声询问道:“不到百年道龄,如此年轻便跻身飞升境,何方神圣,姓甚名甚?”

  身边便有晚辈替他讲解此人的来历。老真人喟叹不已,本以为张风海就已是生平仅见的修道胚子,不料浩然也有这般年轻俊杰。

  至于此人与白玉京的渊源,为何要如此咄咄逼人,主动赶赴青冥天下挑衅整座白玉京,也听了个大概,老真人既没有着急下定论,心中也没有什么愤懑,修行结善缘,便是道力所在。一味躲避孽缘,绝对不是好手。

  有满身金光、层层晕染的仙官一挥拂尘,冷笑道:“好个趁虚而入,真会挑时辰,不愧是在剑气长城当过隐官的枭雄,确实擅长审时度势,舍得押重注,赌大赢大。”

  天下乱矣。

  当下是昔年天魔作祟、道化一洲的“白玉京道官斩魔”之役过后,白玉京处境最为凶险的时刻,即便是最为自负的道官,也不敢说三五年就能让世道重归太平。道祖已经散道,大掌教寇名尚未返回白玉京主持大局,二掌教余斗被迫炼化整座白玉京,以下乘之法“合道”,跻身伪十五境。三掌教陆沉落在了蛮荒天下腹地,以己身作为牢笼,炼化且困住了那头化外天魔。

  青冥十四州,如大火燎原,诸州皆有叛贼站在了白玉京的对立面,大大小小的道派,纷纷自立门户,多如雨后春笋。

  浩然天下的陈平安,不惜跨越天下,选择此时与白玉京公然撕破脸皮,不是与那贼窟似的岁除宫遥相呼应,是什么?

  有道官手持玉如意,直指天幕,怒斥道:“竖子大胆!还不速速退下!”

  隔壁高度几乎持平的一座仙城内,有那天仙凭栏而立,偏要与某些大人物唱反调似的,目露激赏神色,抚掌赞叹道:“艺高人胆大。真剑仙也。”

  胆子不大,哪敢问礼白玉京。道心不坚,何必修行当神仙。

  就说陈平安的这份胆识,便配得上当世豪杰一说。

  碧云楼一位隐世多年的老真人一挥拂尘,点头附议道:“道高不在道龄,令我辈惭愧。”

  驾驭一朵五彩祥云,冉冉升起,竟是飘然离开了仙城的道场,要去天上瞻仰剑仙风采。

  自古就被誉为芝玉遍地、金玉道场的琳琅楼,两位楼主并肩而立。

  楼主王洞之,神色郁郁,抬头望着那尊“雪上加霜。”

  副楼主谢宣,忧心忡忡,看了眼白玉京之外的广袤天地,“火上浇油。”

  前者是说白玉京目前的险峻形势,后者是说青冥天下如今的乱局。

  灵宝城一位青年容貌的老道官,已经提前做了盖棺定论,“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单凭一位飞升境,就想要问剑白玉京?

  先前玄都观孙怀中,老观主的十四境,道力何等浑厚,剑术何等卓绝,在距离白玉京极远之地,跨数州递出一剑,长剑倚青天!孙观主与余掌教捉对厮杀,不也落败了?

  后有吴霜降联手紫衣僧人姜休,以及地肺山高孤,三位十四境大修士,兵释道三家的宗师人物,他们联袂问道整座白玉京,结果如何?皆死!

  在这场问道中,身为飞升境圆满的女子剑仙宝鳞,她就像只是个添头,凑数的。被坐镇白玉京的余掌教一剑便斩杀了。

  紫气楼两位好友,正在闲谈,都是不以为然的脸色和语气,“意气用事,贻笑大方。”

  “到底是个骤然得势的年轻人,忘乎所以,全然不知天高地厚。”

  玉枢城。

  城主郭解心情复杂,“人间真是个多事之秋,这才多久,白玉京又见剑光。”

  副城主邵象笑道:“陆掌教说此人若是哪天偷溜进白玉京,肯定要在我们玉枢城逗留很久,当那不必搬书的偷书贼。”

  郭解叹息道:“以前嫌陆沉烦人,如今总算不烦人了,反觉天地寂寥。”

  邵象亦是心有戚戚然。

  郭解和邵象,他们都是道门剑仙,尤其前者还被视为是注解训诂陆沉“外篇”的第一人。

  陆沉的书斋,不是建在南华城,而是跟玉枢城讨要了一块地盘,名为观千剑斋。

  据说陆掌教的理由是离得近,方便跟两位城主讨教学问。

  可问题是郭、邵都是注书的,陆沉才是那个著书的。

  两位城主都将很大的心力放在了注解陆沉那部书上。

  传闻私底下,陆沉十分得意洋洋,摔着袖子,到处跟人说,贫道本来是不晓得自己写书到底有多厉害的,听他们那么一讲再说三训诂四传布的,哈哈,贫道便有点飘了。

  看遍天下,这种事情,这种混账话,估计也就陆沉做得出来了。

  邵象问道:“如果真有一场问剑?”

  郭解笑道:“还能如何,既然同是剑修,接剑便是。”

  灵宝城。

  掌教余斗得道之地。

  跟师兄寇名一样,余斗担任掌教之后,就离开了道场。

  灵宝城八千年历史,却只有两位城主,余斗之后,便是庞鼎。

  庞鼎,道号“虚心”,精通雷法,兼修五行。

  老道士对龙虎山天师府一脉被誉为雷法正宗的五雷正法,颇有微词。

  此时庞鼎身边站着一位相貌清癯的老者,后者身边还有一位手捧红拂的中年妇人,她笑问道:“药师,觉得怎样?”

  李药师手持一根出自虢山的手制灵寿木杖。他是死而成灵,承受人间香火祭祀久矣。

  论道龄,他跟浩然天下的白也是差不多时代的人物。

  老人在灵宝城的身份,与神霄城的剑修豪素类似,地位超然,属于整座白玉京的重要客卿,绝无寄人篱下的可能性。

  灵宝城有座止戈宫,止戈宫下辖三十六道观,放马观就是其中之一,而放马观又管着一众道观,其中就有座籍籍无名的显灵观。

  李药师与身边这位道侣就在显灵观内修行,他编写兵书,她红袖添香。

  李药师说道:“不愧是吴宫主精心选中的盟友。”

  妇人笑道:“看来吴霜降愿意将道侣托付此人,不是没有理由的。”

  庞鼎以心声问道:“药师道友,愿意出山了吗?”

  李药师说道:“我们近期就会离开白玉京,先到处看看。”

  庞鼎不会得寸进尺,有了这个答复,已经心满意足,点头道:“足矣。”

  这位被说成“一生无败绩,从无神仙仗”的兵家修士,携手道侣返回显灵观。

  在不久的将来,白玉京之外的十四州战场,某种程度上,就是以吴霜降为首的那拨兵家逆贼,与李药师他们的“内斗”。

  整座青冥天下,就是一座注定硝烟四起、兵家修士各显神通的战场。

  庞鼎为那对夫妇行了个稽首礼,等到他们离开此地,老道士再转头望向天幕,再不压着一身道气,嗤笑一句,“当师兄的都不敢还手,你这个作师弟的,倒是敢来自投罗网,你们这一脉,不愧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陈平安却是再次看向紫气楼那边,眯眼笑道:“姜照磨,你这回做事就不太敞亮了,鬼鬼祟祟跻身的十四境?好事啊,摇摇欲坠的白玉京又多出一位顶梁柱,何必藏藏掖掖呢,怎的,是要找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倒戈一击,好做掉前世结了死仇、今身依旧必须向其低头的余掌教么?”

  姜照磨微微皱眉,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没有说什么。

  别说是紫气楼子弟,饶是庞鼎这样的老飞升,闻言都要惊讶万分,姜照磨何时悄悄跻身十四境的?

  庞鼎稳了稳心神,就要去会一会这位新飞升。

  不曾想那尊法相声若洪钟,大笑道:“庞鼎,老废物休要呱噪,用屁眼说话!”

  庞鼎愕然,老道士本想说上一句,休要逞口舌之快,有本事就下来切磋一场,打一架。

  此言一出,导致整座白玉京瞬间寂静无声。

  白玉京的道官,不管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他们是真没见识过这种“阵仗”啊。

  庞鼎恼羞成怒,就要当场出手,这句话,既然整座白玉京听见了,不就等于整座青冥天下都晓得了?就算修道之人,有道之士,再不计较虚名和身外物,但是稍稍设想,德高望重的老道士只要一出门,与谁一开口说话,便有旁人眼神古怪,脸色玩味的,

  但是好像得了个提醒,庞鼎冷哼一声,“口无遮拦,只会恶语相向,也配当个学道人?!”

  那厮摇摇头,说道:“庞老废物又用腚吃饭、屁眼熏人了。”

  庞鼎涵养再好,道力再深,也快要忍不住破口大骂了,那厮一而再,若有再而三,真会让白玉京之外的敌对道官们当个乐子说上几百年的。

  碧云楼。

  镇岳宫烟霞洞门口,站着个老人,他道号“玄黄”,很大的意思了。

  黄界首跟灵宝城庞鼎都是一个辈分的,在白玉京是当之无愧的老人了。

  黄界首百感交集,却始终一言不发。白玉京当有此劫。

  直到庞鼎被那个年轻剑仙在言语上戏耍,黄界首以心声说道:“庞鼎,大敌当前,形势晦暗不明,不可自乱阵脚。”

  庞鼎只得忍住动手的冲动。

  先前那场共斩兵家初祖的天大变故,由岁除宫吴霜降昭告天下。数座天下的人间最山巅,已经有所耳闻。

  庞鼎当然一清二楚。当时他就阴恻恻给出一句,“贼子乱我青冥之心不死。”

  作为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不好好读你的圣贤书,竟然与那岁除宫吴霜降勾搭上了。